秦国从非子到穆公,有过十四个国君:非子是第一个,穆公是第十四个。他们在大体上是由父传子,只有一代是先弟后兄;另一代是兄弟三人兄终弟及。

他们的世系表,是:(一)非子;(二)秦侯;(三)公伯;(四)秦仲;(五)秦伯,亦即庄公;(六)襄公;(七)文公;(八)宁公。

宁公不传位给长子,而传位给小儿子(九)出子;出子为大臣所杀,这些大臣扶立宁公的长子(十)武公。

武公传给儿子(十一)德公。德公有三个儿子,依次轮为国君:(十二)宣公;宣公的弟弟(十三)成公;成公的弟弟(十四)穆公。

这十四位秦国国君,有的称侯,有的称伯,有的称仲,有的称公。

非子的爵位,只是一个子爵。他的儿子不可能升格为侯。被称为侯的“秦侯”,实际上也只是一个子爵的“子”。他之所以被称为侯,是史官记载错了。

被称为“公伯”与“秦伯”的,也均非伯爵的“伯”,而是伯仲叔季的伯。伯字在此处不等于英文的earl,而只是“老大”、“长子”而已。“秦仲”的“仲”字是“老二”,“次子”。伯与仲均非爵位,而是某一位国君,于未获周天子加封或批准其继位之前的非正式的称呼。

由“附庸”之国的君主,而升为诸侯的,是秦襄公。秦襄公的爵位是伯爵。他的后裔从文公至穆公,从穆公至僭号称王的“秦惠文王”,都是“伯爵”,而不是“公爵”。

“公”字有两个意义,一个意义是公爵,相当英文的duke;另一个意义是“主人”、“老爷”、“有爵位的贵族”,相当英文的Lord。

被称为“公”的秦襄公与他的后代(从襄公到穆公,从穆公到孝公),都不是“公爵”而只是“伯爵”。

秦国原来是“附庸”之国。因平王使秦襄公列为诸侯,秦国才成为“诸侯之国”。

每逢提到秦国国君,《春秋》都称之为“秦伯”,把秦国认定为伯爵之国(司马迁在《史记·秦本纪》之中“秦庄公、秦襄公、秦穆公”等等,都是尊称;应该称为秦庄伯、秦襄伯、秦穆伯等等才对)。

司马迁所根据的史料是《秦纪》。《秦纪》是秦国的官方记载,正如《春秋》是鲁国的官方记载。

鲁国不是一个公爵之国,而只是一个侯爵之国。然而《春秋》却尊称鲁隐公、鲁桓公等等,为国“公”,不称他们为鲁隐侯、鲁桓侯等等。

鲁国只是一个侯爵国,有《诗经》的《鲁颂·閟宫》篇作为证明:“王命叔父,建尔元子,俾侯于鲁,为周室辅。”(王,指周成王。叔父指周公旦。元子,指周公旦的大儿子伯禽。)

《春秋》提到齐桓公、齐景公、晋文公、晋襄公等等,却一点不客气,直称为齐侯、晋侯。它提到了楚成王、吴王夫差等等“蛮夷之君”更不客气,一概称之为子:楚子、吴子。

齐晋两国均是侯爵国。

宋是公爵国。《春秋》提到宋国的国君之时,都称之为“宋公”。

它提到郑国国君之时,则称之为郑伯。因为郑,正如秦,是一个伯爵国。

左传》不像《春秋》。《左传》不只尊称鲁国的国君为公,而且尊称齐晋秦郑诸国之君为公,一视同仁。《左传》而且称楚王与吴王为王,也称越王为王。

《左传》不是鲁国的官方记录,也不是为了解释《春秋》、讲解《春秋》而写的“传”。它原名《左氏春秋》,不是什么《春秋左传》或《春秋左氏传》。

《左氏春秋》的作者是谁?学术界尚无定论。这人不可能是左丘明。左丘明的氏是左丘,不是左。

“左氏”两个字,可能不只是一个氏的名,而也是一个地方的名。这“左氏”地方是吴起的家乡。吴起是孔子门人卜商子夏)的弟子。

卜商(子夏)长于文字。

有人说,写《左氏春秋》的人,正是这位卜商(子夏)。吴起把这部书带回到家乡左氏。其后这部书又被吴起的弟子由左氏带到别处。再其后,这部书又不胫而走,到了全中国,而被称为“从左氏地方带出来的春秋”:《左氏春秋》。

非子封于甘肃天水的秦以后,干了些什么事?他的儿子秦侯,孙子公伯,又干了些什么事?司马迁都没有交代。可能:《秦纪》对这几位最早的国君,不曾记下什么,而只是记下了秦侯在位十年,公伯在位三年(非子在位几年,它不曾说)。于是司马迁就写下:“秦嬴(非子)生秦侯。秦侯立十年卒;生公伯,公伯立三年卒;生秦仲。”

我想姑且对司马迁不恭敬一次。上边这句话似乎不妨添几个字,改为:“(秦侯)生公伯,公伯立三年卒;(公伯)生秦仲。”

秦仲在位第三年的时候,周厉王被他的臣子与国都的人民驱逐,逃走,去了彘城(山西霍县)。诸侯有不少乘机对周的王廷造反,而不仅仅是附和周厉王的臣子与国都人民反对周厉王一个人。换句话说,他们不仅反周厉王,而且反周。在反对周厉王以后,又反对周宣王。

反周阵营之中的热心分子之一是“西戎”(这西戎是否即犬戎,司马迁不曾说清楚)。

西戎起了兵,灭掉在犬丘的非子老家的若干同族之人。其后,周宣王下命令给秦仲,叫他去打这些吞并犬丘的“西戎”。秦仲为了一雪家仇国恨,欣然应命,去打西戎,却不幸阵亡于战场之上。那时候,是他在位的第二十三年。

秦仲留下了五个儿子。周宣王把这五个人都找到了周都镐京(在陕西西安的西南),给他们七千名兵士,叫他们去打西戎,为父亲秦仲报仇。

他们带这七千兵去,打败西戎,收复了犬丘。周宣王很喜欢,封这五个人之中的老大为秦伯,兼所谓“西垂大夫”,把犬丘的地盘也给了他。于是秦国兼有了两个封邑,一在秦(天水),一在犬丘(陕西兴平)。

这一位被封为秦伯兼西垂大夫的,死后被谥为庄公(此处的公字不是公爵)。在历史上,他被称为秦庄公。

庄公在位四十四年。以一代的国君而能在位四十四年之久,可见局面甚为稳定,没有摇动它的严重的内忧外患。

庄公的儿子秦襄公,于犬戎及申侯联军进攻周幽王之时,率兵勤王;又在周幽王失掉镐京而死以后,护送幽王的儿子平王离开危险地区,出函谷关,到洛阳去建立新的王廷(秦襄公送平王,是送到什么地方为止,无考)。

平王提高秦国的地位,把秦襄公由“附庸”之邑主升为“诸侯”,使与其他的诸侯如晋郑之君,平起平坐。平王也把当时尚在犬戎之手的渭水两岸之地,以岐为界,岐以西的地方给秦襄公。平王说:“你倘能收复岐山以西的地方,便把那一片土地给你。”

于是,秦襄公继续对犬戎作战,打到了岐山附近。

秦襄公在位十二年。他的儿子文公在岐山之南、汧水进入渭水之处的汧邑,建立新的国都(汧邑在今天郿县的范围以内。有人以为是甘肃陇县,错)。

秦文公而且又大举击败了犬戎一次,收复了岐山以东的不少土地,派人去洛阳,把这片新收复的土地献给周王的王廷。

传说,秦文公在位之时,有两件奇怪的事,亦为后世的神话。一是在宝鸡县,进住了一名童子,这童子原来是一只母野鸡,化为巨石;另一童子,飞去了南阳。文公建立一所庙宇,祭拜这两个野鸡之神,称它们为宝鸡。

文公自己曾经派人锯一棵大梓树,锯了以后,树里奔出来一只大公牛,兵士打它不过。其后有人见到这大公牛,在丰水的水中出没。文公又建了一所庙宇,祭拜这只神牛。

文公在位有五十年之久。

文公死后,孙儿宁公继位。这宁公当时才有十岁。他在位十二年,没有什么值得记载之事。替他主政的,是他的三位大臣。

这些大臣把国都迁到今日岐山县之西的平阳城。他们于宁公去世之时,不立他的大儿子而立他的年方五岁的小儿子。过了六年,他们又把这小儿子杀了,改立宁公的大儿子。

小儿子在史书上被称为“出子”;大儿子被称为武公。

武公在即位的第三年,把当年不肯扶立他而立出子,后来又杀了出子的那三位大臣,统统杀了,把全部政权掌握在手。

此人颇有武功。他灭了邽邑冀邑的戎,不把邽邑冀邑分封给部下,而由自己的小朝廷直接管理,称之为县(邽县在今天上邽,冀县在今天天水)。其后,又把今日西安之东南原属于杜伯的地方,与原属于郑伯的今日之华县,也改成为县。杜伯与郑伯均在幽王失国、平王东迁之时逃出了函谷关(杜与郑均位于“岐山以东”。岐山以东,秦文公本已献给了在洛阳的周王王廷。王廷并未作有效的接收)。

武公在位二十年,他死后之所以得到“武”字的谥号,是因为灭了邽冀之戎,又取得杜郑两地作为秦的领土。

他的祖父文公之所以被谥为“文”,不是因为替母野鸡与大公牛建了庙宇,而是因为他提高了秦国的文化程度:他创设了史官,开始记载下秦国的大事,使得“民多化者”。人民有很多接受了进步的文化。秦是一个以戎人为主体的国家,所谓接受文化,是接受了以周的文物制度为内容的一种较为进步的文化(司马迁说:文公创行了“灭三族”的残酷刑罚,又说武公开始以人殉葬。我看,这两种很不文明的刑罚与礼俗可能是戎俗,文公、武公为了顺应自己臣民的风尚而加以采行的)。

武公死后,大儿子未能继位。小儿子迁都到雍城(陕西扶风),在位两年而死,被谥为德公。

德公有何足以称述的德行,无考。他为人大概不错,曾经有梁、芮两个小国的国君来到雍城拜访他(梁国在陕西韩城,芮国在陕西朝邑。梁国的国君嬴姓;芮国的国君姬姓)。

德公有三个儿子:长子宣公、次子成公、第三个儿子是穆公。这三个儿子兄终弟及,依次轮流为秦国的国君。宣公在位十二年,成公在位四年。成公死后,德公的小儿子穆公继位。

宣公与成公均有儿子,为什么均不以儿子继位,而以弟弟继位?而且,他们两人的儿子都很多。宣公有儿子九人;成公有儿子七人。这个问题,是历史上的万千问题之一,由于不曾留下有关的史料,答案大概是永久难以找到了。

也许因为秦的第一代非子是东方人苗裔吧,东方的商朝,也是常常“兄终弟及”的。然而非子的几个直接继承者,却是以父传子,一线相承的。

在本节的开始之时,我曾经说了,从非子之死到庄公之死,有八十年。八十年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反映了当时秦的局面相当稳定。

从庄公之死到成公之死,时间更长,有一百二十年,而秦国依然存在,并且扩充领土到了黄河边(差不多完全占有渭水两岸。虽则在内政方面,不免有时大臣揽权,叔侄争位)。

比起相同时期的周王王廷的情形,秦国的小朝廷要好得多。秦国靠自己,王廷要靠几个强大的诸侯才能生存下去。而且王廷有严重的兄弟争位之事。周庄王几乎被弟弟王子克夺去王位;周惠王则真个被弟弟王子颓把王位抢去了两年,两年以后才由郑、虢两国之君帮他击败了王子颓,取回王位。

这时候,东方诸侯真正服从王廷者已经没有了,诸侯彼此之间,形成了大欺小,强凌弱的局面。大国不断地继续用兵力扩大领土,而小国极多沦于灭亡。一百七十几个国,剩下来只有头等强国四个,二等强国四个。

头等强国本只有晋、楚、齐三个。秦国在穆公之时,也成了头等强国。它是第四个头等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