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一向是对得起刘备的:不仅派了周瑜、程普,帮他抵抗曹操二十几万的大兵于赤壁乌林,不仅让他占了武陵郡孱陵县,造了公安城,不仅坐视他袭取长沙、零陵、桂阳,与武陵郡的其他县;也不仅把亲爱的年轻胞妹,嫁给了他这个“年已半百”的老者。而且孙权又从建安十四年到建安二十四年,对曹操常常作战,为了刘备而与曹操做敌人,前后整整十个年头以上。孙权对不起刘备么?
孙权与曹操在这十年之中所打的仗,比刘备对曹操所打的仗更多。孙权先是在建安十四年一方面叫周瑜在江陵猛攻曹仁,逼得曹仁放弃江陵,撤兵退守襄阳;另一方面又在(安徽无为县东南的)濡须口,亲自抵抗曹操的水陆联军。其后,孙权又在建安十八年正月抵抗曹操濡须口的第二次进攻;又在十九年五月与闰五月,夺取了曹操的皖城(安徽潜山)。在十九年秋天,抵抗曹操第三度的进犯,在二十年八月,孙权以全力攻击曹操的合肥,几乎在“逍遥津”送了自己的性命。到了建安二十一年的冬天,曹操发动水军陆军,以居巢(安徽巢湖)为前进基地,来势汹汹,而孙权毫无投降之意,仍旧沉着应战,终于使得曹操本人不得不在建安二十二年三月退走,留下曹仁与张辽,在居巢改取守势。
孙权之所以与曹操结下了如此的不解冤仇,诚然也是为了自己的地盘与生命,却也的确可以把它记在刘备的账上。倘若不是在建安十三年为了救刘备而叫曹操在赤壁乌林丢了脸,曹操也不至于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大举讨伐,欲得他而甘心。
孙权也未尝没有取汉朝而代之的帝王思想;他对刘备的合作,也未尝不是暂时的互相利用,以对付一个强大的共同敌人;等到将来,倘若是曹操被消灭了,孙权未尝不会与刘备作一次最后的一拼,以决定鹿死谁手,帝位谁属。然而,至少在那个情形到来以前,孙权一向并没有先干掉刘备,后干掉曹操的计划。
事实是,刘备与他的大将关羽,做了一连串的不仅激怒孙权,而且令孙权失去了安全感的事。第一,是在赤壁乌林胜利以后,追击曹操之时,刘备单独行动,占领了武陵郡的孱陵县,造了公安城,自成一个局面。第二,是不告诉孙权而径行攻取了武陵郡其他各县,与长沙郡、零陵郡、桂阳郡。第三,孙权把妹妹嫁给了他,而他和这位年轻而尚武的夫人处得极不好。第四,孙权建议与他共同进兵益州,夺取刘璋的地盘,而他竟然反对,说刘璋是他的本家兄弟,请孙权看他的面子,饶了刘璋。后来,这位刘备竟然自己单独夺了刘璋的地盘。第五,刘备进军汉中,杀了夏侯渊,抵住了曹操,做了汉中王,竟然在事前、事后不曾与孙权有所商谈,取得默契。第六,关羽打襄阳、樊城,看来颇为顺利,似乎不久便可以囊括这两个城,继续北进。许县以南,甚至许县以北,黄河以南,以及许县城内朝廷之中,都有不少人已经或正在准备,对关羽响应,曹操倘不是接受了司马懿的劝阻,很可能放弃许县,迁都到黄河以北。然而,这位关羽却从来不把孙权放在眼里,拒绝孙权与他攀亲的提议。
这拒绝攀亲的事,是上列六件事之中最严重的一件。孙权有意思替他的一个儿子,娶关羽的女儿。这件事倘若成功,那么,孙权虽已失掉了作为刘备的二舅子的资格(大舅子是已死的孙策;孙权是孙夫人的二哥),却又成了刘备的第一武臣关羽的亲家。岂不很好。谁料到,我们的关夫子十分不懂政治,不仅拒绝了媒人的提婚,而且骂孙权的儿子为“犬子”,说“虎女怎么能够配犬子!”自比为虎,而称孙权为犬。这就未免太过分了。
孙权的脾气,早就是坏得有名。他怎么受得了关羽的侮辱?即使刘备、关羽不曾在汉中与襄樊同时占了上风,孙权也会仅仅为了这拒婚与骂人的事,对关羽兴兵雪恨的。况且,又有吕蒙、陆逊这两个急于立功升官的人,不断在孙权面前说关羽的坏话。
孙权下面,懂得政治、深知非联络刘备便不能抵抗曹操,以保持江东的“独立王国”,进一步问鼎中原的,只有鲁肃一人,而鲁肃此时已死!
于是,孙权下个决心,给关羽颜色看,对刘备翻脸,不惜在暗中向曹操递降书,“以讨羽自效”,以讨伐关羽来证明他向曹操投降的诚意,对曹操报答受降之恩。
曹操接到孙权的降书之时,真是“喜可知也”。我们可以想象得出,曹操是如何喜欢。
然而,曹操高明得很,高明到非孙权或关羽所能梦想得到。曹操一方面立刻接受孙权的投降,以汉献帝的名义封孙权为“南昌侯,领荆州牧”,一方面却出卖孙权,向关羽讨好,把孙权写给自己的降书原件,用飞箭射进关羽的司令部。目的是卖一个人情给关羽,叫关羽和孙权拼命,他同时可以坐享渔人之利,不仅襄樊可以解围,而且孙、刘双方一定会打得不可开交,两虎相斗,一死一伤。
关羽接到曹军射来的孙权投降曹操的“降表”,并不立刻加以理会。一则是,他怀疑曹操造谣,破坏孙、刘双方的友好关系;二则是,他已经留了不少部队在江陵与公安城,分别交给了糜芳与傅士仁,不怕孙权来袭击他的后方。
关羽的应付方针是:先把襄樊攻下。襄樊攻下了以后,长驱北上,占领南阳、许县、洛阳,把曹操赶到当时的济水(现在的黄河)以北,然后再一面守住济水的南岸,一面分兵到江陵、公安或江夏、长沙、武陵等郡,收拾他所一向很看不起的孙权,以及孙权下面不配和他交手的吕蒙(这时候,陆逊的姓名还不曾有多少人知道;关羽可能从来没听人说过或提到过他)。
站在关羽对面的,以前是扼守青泥河的乐进,现在是死守樊城的曹仁,与屯驻在樊城之北的于禁、庞德。关羽在建安二十四年八月,刘备称王的第二个月,几乎破了樊城。汉水在当时突然水位增高,关羽就引了汉水的水,灌在樊城城墙之外(方法是:(一)把汉水下游堵住,(二)绕着城墙,再造一圈土墙;(三)引水进入这两墙之间)。
关羽把水引得越来越多,使得城墙剩下在水面之上的仅有几块模型版那么高。城外是一片汪洋。于禁的七个军,都完全被淹得死的死,逃的逃。于禁本人,被关羽活捉,投降。关羽把他押送到江陵后方安置。
庞德困守在营外的临时土堤之上,宁死也不肯降。某一天,关羽乘了大船,亲自来和他交战。他从天明战到中午以后,把箭都射完了,对关羽及关羽的兵,用刀剑搏斗;他的部下将士,除了他与两个人以外,也都已完全向关羽投降。庞德与这两个最后在他身边的人,仍然不肯甘休,跳上小船,向曹仁大营的方向划去。可惜,命运不济,他们三人乘的这只小船翻了。他躲在船身之下的水里,躲不了多久,被关羽捉住。
他对关羽“立而不跪”。关羽用骂他的口吻,劝他投降:“你有哥哥在汉中郡,我想用你为带兵的将军。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降?”
庞德的确是有一个哥哥在汉中。他们兄弟二人,原为马腾、马超的部下,跟马超到了汉中,便留在张鲁下而任职了。曹操收降张鲁,连带把庞德也收了过来,带回许县。庞德的哥哥留在汉中,于汉中被刘备攻下以后,成了刘备的部下(哥哥的名字叫什么,无考)。
庞德和他哥哥,是凉州南安郡狟道县人,与荆州南郡襄阳县的庞统,不是很近的本家,彼此也并不认识。庞德这个人,对马超、张鲁均不十分依恋,却十分感激曹操的知遇。曹操对他也确是极好:拜他为“立义将军”,又封了他为“关内亭侯”。
古语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庞德为了答报曹操而心甘情愿地死,是死得很舒服的。我们后世的人,也许觉得他不该为曹操而死,因为曹操是一个大坏人。然而,庞德却只是感觉到,曹操对他个人极好,看不见曹操对汉献帝不好,对汉朝不忠。反过来说,他倒是很晓得刘备如何对刘璋不起,连带也就万分不愿意向刘备的部下关羽投降。
他回骂关羽的一番话,是我们读过《三国演义》的人,所怎么也听不进去的。他说:“竖子!什么叫做投降?魏王有一百万身穿盔甲的将士,威震天下,你的刘备只是一个庸才,怎么敌得了魏王?我宁可‘为国家鬼’,不为贼军的将。”
这几句太不客气的话,不但辜负了关羽爱惜他,想保全他的美意,而且逼得关羽除了杀他以外,不能作别的决定(他并没有像《三国演义》所说,带了棺材找关羽比武艺)。
曹操接到关于他宁死不降的详细报告,哭了一顿,封他的两个儿子为“列侯”。
庞德的大儿子是庞会,其后当了“中卫将军”,王隐在《蜀记》里说,庞会跟随钟会去伐蜀,找到关羽的后人,将他们全部杀光。这种说法倘若可靠,那庞会也太不够意思了。两军相争,各为其主,阵亡与否,被虏与被杀与否,都不是私仇,如何可以当作私仇来报复呢(所好,王隐的这部书,以“内容不可靠”著名)?
曹操对于禁之降与庞德之死,颇有感慨,他说,认识了于禁有三十年,没想到于禁在遇到危难的时候,表现得如此赶不上庞德。
他赶紧派驻屯在南阳郡宛县的徐晃,带精兵前往援救仍在死守樊城的曹仁。
徐晃与关羽是大同乡:并州河东郡人,关羽出生在解县,徐晃出生在杨县,两人自幼认识,感情很好。这一次,徐晃来与关羽对垒,却一心以战胜关羽为目的。
徐晃把军队停驻在阳陵坡,不忙于进攻关羽在襄阳县之北、偃城镇的大营,曹操也追下了一道命令给他,叫他静候加派的十二营兵士到来,然后才一起前进。
关羽对樊城所筑的围墙,有两个重要的屯,一个叫做“围头屯”,一个叫做“四冢屯”。徐晃于增援的十二营兵士到达以后,宣称要攻“围头屯”,而秘密行军,向着“四冢屯”的方向前进。
关羽在围头屯听到消息,带了五千兵来“四冢屯”援救,和徐晃恶战了一场,关羽战败,退到“四冢屯”里面去。徐晃就冲过了十重的鹿角,追关羽的兵,追进了“四冢屯”的内部,获得大胜。关羽下令撤去樊城之围,他的部队战死与沉入汉水之中的很多。
这时候,关羽得到消息,公安与江陵已经先后为吕蒙所袭取,傅士仁与糜芳二人均已先后对吕蒙不战而降。
关羽本可以改向西北的方向走,却由于和孟达、刘封处得不好,不敢经过他们在房陵、上庸一带的防地。关羽仍旧冒险先向南走(湖北到当阳东南的)麦城,又听说陆逊占了江陵西边的宜都。
关羽没想到,他盖世英雄,竟然走到末路,在无可奈何之下,叫残余的部队树起降幡,自己带了十几名骑兵,骑马走小路,改变方向,向北,希望能穿过山地,逃出孙军的掌握,走到刘备的汉中或益州。
他走到(当阳西北的)临沮,被孙军的朱然、潘璋带兵挡住去路。潘璋的一名司马,姓马名忠,捉住了关羽,关羽便这样死在这几名四五等角色之手。可气,可叹;可恨,可悲!
刘备与关羽对于孙权,诚然都有过很多的不是,然而孙权竟然背盟弃好,投降共同的敌人曹操,杀害了关羽,真是太过分了。
关羽之死,是直接死于潘璋与潘璋的一个姓马名忠的司马之手,间接死于吕蒙之手,吕蒙虽则是孙权的忠臣,却不识大体,只晓得为孙权扩充领土,袭取荆州,不知道如此反而害了孙权,叫孙权留下叛盟卖友的恶名,也叫孙权不再能够以忠心于汉为号召,而成为地地道道的割据一方的无立场的军阀。
吕蒙为孙权立下了这一番颇成问题的功,受到孙权的厚赏,他却无福消受,孙权任命他为南郡太守,封他为孱陵侯,赏他黄金五百斤、铜钱一亿。这些,便是他害死了关羽的代价。封他为侯爵的公文,还不曾送到他手中,他突然得了怪病,病征之一,是吃东西吃不下去(很可能是喉癌,或食道癌)。
孙权这时候住在公安城的行宫内,叫人把吕蒙抬进行宫的“内殿”,以便亲自照料,孙权找了最好的医生来治,同时悬赏:谁能治好吕蒙,就赏他千金,有时候,医生用针灸的方法治吕蒙,孙权见到针刺入吕蒙的肌肉,便自己觉得痛,孙权很想常常去看吕蒙,又怕耗了吕蒙的精神,就叫人在隔间墙壁上凿一个孔,他从隔壁的一间窥视吕蒙的情况。每逢见到吕蒙能够略为吃下一点东西,便喜欢得不得了,对左右大臣、小臣,有谈有笑。否则,见到了吕蒙不能吃东西,他就愁眉苦脸,嗟叹不已,而且晚上就睡不着。
吕蒙的病好了一些,孙权立刻下令大赦,受群臣的朝贺,不久,病又坏了下去,孙权急得乱请道士们在“星辰之下”“打醮”,替吕蒙求寿。最后,吕蒙还是活不了,死在孙权的这所在公安的“内殿”。吕蒙以外,另一位在关羽死后就很快丧命的人,是曹操。
曹操是不是也该死呢?他早就该死了,却不该以害死关羽的罪名而死,就关羽之被害而论,曹操是没有任何责任或“共同犯”的嫌疑的。他曾经以孙权的请求“讨羽”的降书,用箭射进关羽的司令部。这虽则是居心挑起孙、刘之间的大火并;却也不能不说是送给关羽的一份深厚的情谊。他实在不想让关羽被孙权轻易地击败、杀死。
后来,关羽被杀,孙权把关羽的头送到洛阳,向曹操报功,曹操不仅不曾以对待其他敌人的方式,把关羽的头挂在城门或其他地点“示众”;而且葬之以“诸侯礼”,把他当作一位诸侯而给以隆重的葬礼。换句话说,不计较他俘虏了自己的大将于禁,而把他仍旧看成一位替他斩了袁绍的颜良的人,一度是自己的战友的“汉寿亭侯”。
曹操一生,对不起很多人,却不能被说是对不起关羽,关羽被孙权的吕蒙等人害死,为什么老天要叫曹操也跟着就在三个月之内,建安二十五年正月,送掉性命了呢?
这当然只是一种巧合,而未必如《三国演义》的作者所说:是曹操打开了盛着关羽首级的木盒子一看,看见关羽首级眉毛大动,眼睛大睁,于是一吓,就吓得头风之病大发,不久便死。
“演义”的说法未必可靠,但曹操之死,确是死于头风。死前,他很后悔不该在前几年杀了华佗。华佗是豫州沛国谯县人,曹操的小同乡,是一位配得上称为“全科”的医生,会开汤药的方子,会用针用灸,会施行开刀手术,而且有“麻沸散”能叫病人被麻醉,不觉得痛。
华佗不事权贵,淡泊功名,医术高明。
曹操在以前头风初发之时,曾经叫人把华佗找来,留在身边。遇到头痛,随时请华佗刺上一针两针,头痛就好了一些。
后来,曹操有亲戚得病,叫华佗去治。华佗请假回家,又借口老婆有病,一再请求延长假期。曹操派人去查,查出了他的老婆并没有病,就把他关在牢里问罪。狱吏对华佗严刑拷问,把华佗终于弄死。因此,到了曹操于关羽死后,头风恶化之时,便没有人能把曹操治好。
曹操死在洛阳,他的儿子曹丕当时还在邺县,邺县原是袁绍的大本营所在地,被曹操在建安九年从袁绍小儿子袁尚的手中夺来,作为自己的发号施令的中心。许县的地位逐渐下降,只留下了汉献帝的傀儡朝廷。
曹操在建安二十一年当了魏王。这作为魏郡首县的邺,也就成了魏国的都城,获得了“邺都”二字的称呼,许县于曹丕篡位称帝以后,被改称为“许昌”。曹氏父子的家乡谯县,在某一年被升为谯郡。这三个新兴的都会:邺都、许昌、谯郡郡城,加上东汉遗留下的长安与洛阳,成为所谓“五都”。
曹丕的为人,比他父亲性急,他在建安二十五年正月继承了魏王之位,叫人把汉朝的年号从三月起改为“延康”。
这延康年号寿命只有八个月,从十月起又被改为“黄初”。
黄初是魏朝的第一个年号,而“延康”成为东汉的最后一个年号。
妙在黄初元年只有十一月与十二月,两个月而已,汉献帝在延康元年十月逊位;曹丕(魏文帝)在黄初元年十一月即位。
曹丕篡汉,是当时一般忠心于汉朝的人所痛心疾首的事。后代的历史家,对他的如此举动,以及对他父亲之窃夺汉朝政府的大权,很少有好的批评。
我有一个姓曹的朋友,曾经在我面前替曹操父子辩护。他说,汉朝在中原的政权,早就于董卓之时落入各州、各郡的大小军阀之手,倘不是曹操东征西讨,一手削平了这些军阀,汉献帝能不能生存下去都有问题。换句话说,曹操所把持的许县朝廷,原是曹操自己所建立的朝廷,曹操不曾“窃夺”这个朝廷的政权,曹丕也不曾“篡取”汉献帝的帝位,而是“继承”了他父亲为他奠立的帝位。
这位朋友继续说,中国历史上朝代的变革,一向有革命与禅让两种不同的方式。革命包括流血,禅让是和平的。所以,禅让优于革命。曹氏替代刘氏,说成篡位固未尝不可,而实际上是禅让。其后,由晋而宋、齐、梁、陈,以及由唐而五代,直传到宋;都是一朝禅给一朝,也就是一朝被其后的一朝所篡。“我们家的孟德公(曹操)名誉虽然不好,却也不能不算是一个‘开风气’的人物吧!”
这位朋友有替他的祖先作辩护人的权利。我的看法与他的看法颇有距离。尧之传舜,舜之传禹,真相究竟如何,我们仅有《孟子》、《尚书》,与《古本竹书纪年》,留下了一些互不一致的传闻,极难获得明了,曹丕在行罢禅让之礼以后,对左右说:“舜禹之事,吾知之矣。”这八个字,很容易引起后世历史家的反感。禹有治水的大功,曹丕的功是什么?倘若受禅的是曹操本人,那就多少有一点功绩足以称述。可惜,曹操倘若从开始便以自己的名义打天下,不利用汉献帝,不挟天子以令诸侯,那就谁也不能说他与他的儿子是篡位的奸臣了。
我在这“孙刘翻脸”的一章之中,不忙于叙述刘备如何兴兵为关羽报仇,而先将曹操之死与曹丕之篡汉作一个交代,是因为什么呢?因为刘备本人并不曾立刻忙于替关羽报仇,而是先做了皇帝然后才率军东下的。在刘备称帝以前,曹丕先称了帝,所以我才不得不先把曹丕篡位的事略谈一下。
刘备称帝的事,也必须一提。他是在曹丕篡位以后的六个月,听说汉献帝已经被弑,才由许靖、糜竺、诸葛亮等人的推戴,而在“建安二十六年四月丙子日”,杀了黑颜色的公牛(玄牡),“昭告皇天上帝,后土神祇”,“与百僚登坛受皇帝玺绶”,“嗣武二祖(太祖高皇帝与世祖光武皇帝),龚(恭)行天罚”。
刘备“龚行天罚”的对象,在这篇祭告天地的文书里所说的,不是孙权,而是曹操父子,曹操“阻兵安忍,戮杀主后”,曹丕“载其凶逆,窃居神器”。
既然“龚行天罚”的对象,是已死的曹操与篡位的曹丕,刘备做了皇帝以后,便应该出兵北伐,而不该丢开曹丕不管,反而以全力亲自东征孙权。
赵云就曾经以如此的话,对他进谏,他却听不进去。诸葛亮有没有也公开表示反对,我们不知道。诸葛亮在心里根本不赞成。诸葛亮曾经在事后说,刘备很肯听法正的话,倘若法正不曾早死,他必能阻止刘备东征。
刘备本人当局者迷,一定要先给关羽报了仇,消灭了孙权,吞并了东吴,再谈其他(也许,他自以为太了解孙权了,看不起孙权及其部下的能力,觉得有把握顺流而下,一举而克复南郡,进占江夏,席卷豫章、丹阳、吴郡;然后再转师北上,讨伐曹丕)。
刘备一生“多败少成”,大都是由于在事前缺乏充分的考虑,丢开了当前的大敌曹丕,而先与孙权拼一个你死我活,这是大错。即使想先打孙权,其实也不必亲自带兵去打。黄权劝他,派一员大将去就可以;黄权并且愿意自己去冒险一试。刘备不肯采纳。于是,御驾亲征,声势浩大;然而他所带去的实在兵力,只有四万多人!以四万多人的兵力,想一举而消灭孙权,吞并东吴,真叫我们不懂。
当然,《三国志》的记载,可能错误,刘备所带去的兵,可能超过四万五万。但是,以当时益州的户口而论,太多的兵是抽调不出来的。而且,汉中郡之北,还有大批的魏国军队不能不防。
孙权交给陆逊带去抵抗刘备的吴军,有五万人,以五万对付四万,陆逊的成功不仅仅靠他的优良战术。
刘备在“建安二十六年”,亦即章武元年四月称帝,五月就丧失了张飞,张飞死于部下范彊、张达之手。七月,刘备出发。
孙权曾经在刘备东下之时,派了使者来求和,刘备盛怒未消,加以拒绝,刘备的前锋将领吴班与冯习,很快就击败孙权的李异与刘阿,收复了巫县与秭归。
次年,章武二年,刘备在正月间叫吴班、陈式二人率领水军,守住夷陵(宜昌)的东西两岸,自己由前线回驻在秭归(这一年,是曹丕的黄初三年,孙权的黄武元年,公元222年)。
孙权的部队在这一年这一月,击溃了刘备的营盘五座,杀掉五个指挥官。然而,不过是小接触而已。
章武二年二月,刘备把陆军主力由秭归推进到(宜都县西北的)猇亭。在秭归与猇亭之间,他的军队分驻在几十个营盘,最前的一个与最后的一个,相距有“七百里”,犯了兵家“分散兵力”的大忌。
他的另一个错误,是营房全用江岸两旁山上的树木所建造,而不是用泥土与石块。
陆逊,孙权所派来的大都督,不忙于立刻与刘备交锋,而不惜花费半年的时间,研究刘军的强点与弱点,他研究出来,刘军的几十个营盘互为犄角,不容易被单独击破,只有用几十支小兵力,同时对它们一起进攻;而且,最好用火来攻。
陆逊动手的时候,是章武二年(黄武元年)闰六月。一场恶战,同时烧掉了刘备军四十几个营盘,杀掉了几万兵与大将张南、冯习,与来自(四川西南部的)越隽郡的“胡王”摩沙柯。
摩沙柯在《三国志·吴书·陆逊传》之中被写成“沙摩柯”,可能是当年抄写的人抄错。
刘备本人逃到一座叫做“马鞍山”的高地之上,只剩下极小部分的主力。这残余的主力,也被陆逊督率了若干人马加以包围、击溃。
《江表传》说刘备把皮盔皮甲作为燃料,烧断了夷陵的山路或栈道,狼狈得很,一口气逃回了白帝城(四川奉节)。
刘备的镇北将军黄权,掌握有相当多的兵,不曾来得及援救刘备,被陆逊的部队隔断,便投降了曹丕,驻扎在今日湖北上庸一带的孟达,也投降了曹丕。
有人向孙权建议,索性对刘备跟踪追击,捉住他,吃掉益州。
孙权征询陆逊的意见,陆逊说:“曹丕正在集中兵力,借口帮助我们讨刘,其实是很想袭取我们的后方。我们不可以不对曹丕加以戒备。所以,我已经大胆地自作决定,叫追击刘备的兵停止前进了。”孙权的昭武将军朱然与建忠中郎将骆统,看法与陆逊相同。
曹丕果然在两个月后,这一年的九月,出兵三路:一路由曹休统率,来到(安徽和县西南的)洞口;一路由曹仁统率,来到(无为县东北的)濡须;一路由曹真统率,来到南郡的首县江陵,把江陵包围了起来。
孙权慌忙派遣吕范以五个军抵抗曹休;叫诸葛瑾指挥潘璋与杨粲等人救江陵;严令朱桓以“濡须督”的身份,死守濡须。这三路兵,有两路均被曹军打败,仅仅朱桓总算表现得还不太坏。
孙权向曹丕上书悔过,把话说得十分客气:倘若所犯的罪太大,情愿把土地人民一起“交还”给皇帝曹丕,自己“寄命交州,以终余年”。
曹丕的回答是:“朕之与君,大义已定,岂乐劳师,远临江汉?”只因为“三公上君过失,皆有本末”,叫你送儿子孙登来当“人质”,你多方推诿,不曾送来。
孙权在当时已经是大魏帝国的诸侯,受封为“吴王”,照规矩确是应该送一个儿子以上到京城洛阳以“任子”的身份做或大或小的官,在事实上作为忠心于魏国朝廷的担保。
他始终不肯送,由于不愿意把鼻子交给曹丕牵,不愿意丧失他的“独立王国”的国君的地位。
于是,吴、魏之间就继续处于交战状态,吴在一方面和刘备结了深仇;一方面又实在有点儿吃不消曹丕的三路进攻。
孙权挨到这一年的十二月,不得不厚着脸皮,以战胜者的身份,向战败者刘备求和。他特派太中大夫郑泉前往白帝城,拜访刘备。
刘备接见郑泉,同意了和,也派了一个太中大夫(宗玮)到武昌见孙权,算是答聘。孙权这时候已经把江夏郡的鄂县改名武昌,作为新设的武昌郡的郡治。他自己原本住在吴郡的曲阿县——即丹阳。后来在秣陵县境内造了建业城——即今日的南京。袭击关羽以后搬到公安城,为了就近支援陆逊抵抗刘备而又迁居到武昌城(刘备在自称汉中王的时候,都城在理论上应该设在汉中郡的南郑县,而事实上留在南郑县之时极短,便去了成都。其后,自称汉朝的皇帝,都城在理论上又应该设在长安或洛阳,却由于事实上的限制,只能偏安一方,把京都也都设在成都)。
孙、刘二人经过了这一番互相报聘以后,可谓言归于好。
刘备在次年四月二十四日去世,后主刘禅继位,把一切军政事务交给诸葛亮管。诸葛亮坚持了他的联吴伐魏的政策,此后吴、蜀之间不仅不再有战争,而且合作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