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兄弟五人,大哥是孙策,长于孙权七岁;三弟是孙翊,小于孙权四岁;四弟是孙匡,生平年岁不详。另一位弟弟孙朗,不见于《三国志》的本传,而见于虞喜所著的《志林》,是孙坚的一位姨太太所生的儿子。

孙家兄弟五人,都很俊秀,而孙权的相貌最好:“方颐大口,目有精光。”方颐,是骨骼坚强;大口,能吃四方;目有精光,是生命力十分充沛,好比成吉思汗幼年时的“眼中有火”。

孙权又有两点异相:一是紫髯,一是长上短下。紫髯,证明他血旺,或许也显示了祖先之中,夹杂有白种血统(《三国演义》的作者,因此就在“紫髯”二字以外,加上“碧眼”二字)。至于“长上短下”,是躯体长,而两腿短。站起来,矮;坐下去,高。只有不需要站着侍候人,而坐着由别人侍候的贵人才是如此,刘备两手垂膝,也可说是“长上短下”。

孙权一向最受孙策喜欢,打仗时带在身边。孙策打下了江东各郡不久,就任命孙权当(江苏宜兴)阳羡县的县长。那时候,孙权只有十五岁而已。孙权的资历,虽然是零;孙策却已经示意了自己人吴郡太守朱治,举孙权为孝廉,又叫自己人扬州刺史严象,举孙权为茂才。

孙策为什么如此地喜欢孙权呢?第一是,孙策有孝友的天性。第二是孙权“性度弘朗,仁而多断”。孙策有时候和孙权谈谈谋略,孙权的看法每每颇为中肯,叫孙策自叹不如。

孙权在周瑜的辅助下,于赤壁大战中大败曹操后成立吴国,北拒曹操,西抗刘备。

孙权另有一个长处,很像哥哥孙策与父亲孙坚。那就是:“好侠,养士。”能好侠,就会义声远播;能养士,就有士肯出死力。孙策早就看出了乃弟的这一点特长,所以才在临死之时说:“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

孙权继承了孙策的基业之后,果然颇能举贤任能。他不仅能举贤任能,而且有本事把父亲的老部下,与哥哥的部下及好朋友,都团结在一起,除了李术一人以外。

李术是孙策所用的庐江郡太守。李术居心叵测,倘若孙策不早死,这李术也很可能勾结曹操,对孙策叛变的。他怕孙策,所以迟迟未敢有所举动,孙策一死,他以为孙权不过是一个二十岁的小孩子罢了,就公然收容了若干犯罪的人,拒绝孙权所下给他的交出这些“亡叛者”的命令。

他竟然回信给孙权说:“有德见归,无德见叛,不应复还。”

孙权知道李术在暗中倚仗曹操作后台,就先下一着棋,写信给曹操,请曹操不要给他支援,为什么孙权觉得有把握,曹操能允许他这个要求呢?因为,他在继承了乃兄的基业不久,曹操已经拉拢他,上表给献帝,拜孙权为“讨虏将军”、“领会稽太守”。

孙权用告状的口气,在信里向曹操说:“李术杀了您所用的扬州刺史严象。”其实,严象是孙策所用,不过在手续上孙策曾经上表给许县的朝廷,推荐严象为扬州刺史,曹操顺水推舟,就用了献帝的名义,任命了严象。

李术杀严象,是再蠢也不过的事。

孙权在信里继续向曹操说,严象曾经选拔他为本州的茂才,是他的“举将”、“恩人”。他现在决心讨伐李术,“进为国朝扫除鲸鲵,退为举将报塞怨仇。此天下达义,夙夜所甘心。术必惧诛,复诡说求救。明公所举阿衡之任,海内所瞻,愿饬执事,勿复听受”。

孙权随即进军皖城(安徽潜山),李术闭城固守,派人向曹操求救,曹操置之不理。

若干时日以后,城破,李术的头被割下示众。

孙权初露锋芒,旗开得胜,一举解决了庐江太守李术,建立了他的威望;叫远近之人不敢小看他这个二十一二岁的青年军阀。

在他下面,地位最高的是张昭,他待张昭以师傅之礼,就凭这一点,他已经抓住了打天下的要点了。古语说:“得师者王,得友者霸”,倘若无师无友,或目空一切,自以为天下无人可及,而不屑以任何人为师为友,那就不仅不能王,不能霸,可能会亡。

张昭被《三国演义》的作者描写成一个腐儒。这便是演义体的书误人之处。它为了烘托诸葛亮的胆大而聪明,就把张昭说得十分懦弱而糊涂。

实际上张昭这个人倒是颇有骨气,也很有才干的。他是徐州彭城国人,书读得多,字写得好。本州的东海郡人王朗,琅邪郡人赵昱,均是他的好友;广陵郡人陈琳,也对他十分钦佩。彭城国的国相某人举他为孝廉,他不就;徐州刺史陶谦选拔他为茂才,他也谢绝。陶谦生他的气,把他关了起来;赵昱冒了生命的危险,把他救了出来(陶谦在当时还不曾升为州牧)。

恢复了自由以后,他迁居到江南,仍旧当老百姓,无牵无挂。孙策来了,对他十分尊敬,到他家里“升堂拜母”,向他的母亲跪拜行礼,弄得他不好意思不“出山”,屈就了孙策的“长史”(秘书长)兼“抚军中郎将”。

孙策把行政方面大小的事务,都交给了他,他也确是卖力,办得井井有条。北方有很多人写信给他,说他能干,也有若干封说他能干的信,是写给孙策,由他以“长史”的职位先行拆开的。他感觉到很为难:不向孙策报告,是蒙蔽;报告,怕引起孙策不满,甚至猜疑。

孙策知道了这情形,就向他说:“以前齐桓公用管仲,把事情都交给了管仲,称管仲为‘仲父’。左右请示一件事,桓公说:‘去问仲父’;左右再请示一件事,桓公又说:‘去问仲父’。左右就发起牢骚来,说:‘一则仲父,二则仲父,易哉为君。’桓公说:‘我未得仲父以前,为君确是很难,既得仲父以后,为君怎么会不易呢?’现在,北方人都说张昭能干,张昭既然是我用的,这就等于说我能干,能用张昭了。”

孙策之所以在临死以前,把孙权托给张昭,可见不是没有理由的。孙策而且向张昭说:“倘若孙权不足以担任重任,你自己担当好了。万一事情不能顺利,‘缓步西归,亦无所虑’。”所谓“缓步西归”,便是慢慢地、从容地归顺曹操所主持的许县朝廷。所谓“亦无所虑”,便是“也不必有什么顾虑”(张昭后来于曹操席卷荆州之时,主张迎降,与孙策的这最后几句话颇有关系。迎降的建议是否正确,为另一问题)。

孙策断气以后,张昭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劝孙权停止哀哭,赶紧办公,而且扶了孙权上马,带了队伍出巡一番,让“众心知有所归”。

此后,他一直是孙权的第一帮手;到了孙权称帝之时(在公元229年)才退休,以“娄侯”的爵位、一万户的食邑、“辅吴将军”的名义,优游岁月,并写了两部书,一部是《春秋左氏传解》,另一部是《论语注》。

退休以前,他是“绥远将军、由拳侯”。娄侯的娄字,指娄县;娄县在今天是江苏昆山东北的“娄县村”。由拳侯的“由拳”,是(浙江嘉兴之南的)由拳县。

更前,在黄初二年孙权受曹丕封为“吴王”以前,孙权在建安十四年被刘备推举为“车骑将军”以后,张昭的名义是“车骑将军师”。再前,他在名义上是“长史”兼“抚军中郎将”,一如孙策之时。

张昭不仅在公务上对孙权竭忠尽能,在私生活上也常常对孙权“极言几谏”。孙权喜欢打猎,而且有时候用拳头揍野兽,张昭向孙权说:“如有一旦之患,奈天下笑何?”孙权红着脸回答:“我年纪轻,考虑得不远,很惭愧。”

孙权也喜欢喝酒,以灌醉陪他喝的人为乐,有一次,他和群臣宴会于武昌樊山的钓鱼台,大喝了一顿,群臣醉倒了不少,他吩咐手下人用冷水洒他们,让他们醒来,再喝。他下了一道命令:“今天要喝到醉倒在这钓鱼台之中,才能停止。”张昭是在场的群臣之一,听了这道命令,就离开宴席,出门到车子上坐。孙权叫人把他找回来,责备他:“无非是大家共同作乐而已。公(老太爷)为什么生气?”

孙权对张昭一向尊称他为“公”,不敢以他的官职相称;更不敢直呼其名。

张昭回答孙权:“当年商朝的纣王,把酒糟堆积成一座小山,把游泳池装满了酒,邀集群臣喝酒,喝到天亮,号称‘长夜之饮’,当时,他们也以为‘无非是共同作乐而已’,不知道那是一件不好的事。”孙权答复不出话来,沉默了一阵,吩咐人把筵席撤了。

孙权对张昭的这一套老前辈的教训口吻,能够容忍,是值得我们佩服的。张昭反正准备了老命一条,随时可拼,不怕顶撞这位年纪比他轻了许多的老板(他比孙权的父亲只小了一岁)。

孙权毕竟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有时候也难免受不了张昭的顶撞,他们二人冲突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在张昭退休以后,孙权想派遣两个特使去辽东,封公孙渊为燕王之时。

这件事关系太大,倘若做得圆满,有辽东对曹魏的东北方加以牵制,孙权便很容易与诸葛亮制曹魏的死命了。

孙权叫人把张昭请来,问他的意见。张昭说:“公孙渊虽则派人来向我们讨好、求援,然而并无诚意,我们不可就派两个特使前往。因为,倘若他又变卦,畏惧曹魏,想对曹魏投降,就可能杀害我们的特使,我们就会‘为天下笑’。”

孙权原以为张昭一定满口赞成,连声叫好,没想到这老头子又是架子十足,自以为见解高人一等,把一大盆的冷水,向他孙权的头上猛浇。

孙权一时按捺不住堆积在胸中的怨气,就拔出刀来,放在案子上,向张昭说:“吴国的读书人,进宫的时候拜我,出宫的时候拜你,我让他们如此做,可见我对你真是尊重到了极点,然而你,却常常在大庭广众之前反对我的话,驳倒我,我常常气得发昏,很怕会在气昏之时做出令我后悔的事。”

孙权所说的“做出令我后悔的事”,所指的是:“砍掉你的脑袋。”

张昭听了,对孙权注视了一会儿,才说:“臣明知说了您不肯采纳,然而不敢不说,因为太后(孙权的母亲吴氏太夫人)曾经于临终之时把我叫了去,把你拜托给我。她的话,永留在我的耳朵里,我怎么敢不竭尽愚忠!”

原来,张昭不仅在建安五年四月受了孙策之托,又曾经在建安七年(或如《资治通鉴》所说,在建安十二年)受了吴太夫人之托。

孙权是很孝顺、很追怀他的母亲的,他听到张昭提起他的母亲,便眼泪直流,这时候,张昭也早已涕泪纵横,静候拉下去砍脑袋了,孙权“砰”的一声,把刀从案上拿起,摔到地上,对着张昭,两人痛痛快快地同声大哭一场(然后,可能派人扶了张昭回家)。

孙权虽则和张昭对哭了一场,却未曾接受张昭的谏阻,仍然派遣了张弥、许晏两个特使去辽东,封公孙渊为王,张昭气得托病不再上朝,孙权也继续生他的气,叫人用泥土封闭张家的大门。张昭也叫人在大门里面,同样用泥土加封一层。

后来,公孙渊果然杀掉了张弥、许晏。孙权既后悔,又惭愧,派人向张昭“慰谢”。这慰谢的谢字,含有“道歉”的意思。张昭继续称病,不出来上朝,孙权自己到张家门口,张昭还是“有病”不肯出来。孙权气极,叫人烧门,便把大门烧了。张昭已经把二门(户,单扇小门)也关闭了。过了一阵,孙权的头脑稍为冷静,叫人把火灭了。张昭的几个儿子,这时候也劝好了张昭,扶着他老人家,出来拜迎“皇帝”。孙权有了面子,很高兴,就请张昭与自己同乘一辆马车,回宫里畅谈。此后,张昭按时上朝,直到老得不能行动之时。他死在孙权的嘉禾五年(公元236年),享寿八十一岁。

孙权本人死于嘉平四年(公元252年),享寿实岁七十一岁,他前后当“吴侯”、“吴王”、“吴国皇帝”,有五十二个年头之久。

在这五十二个年头之中,前后作过他的最重要的辅佐的是孙邵、顾雍、陆逊、步骘。其中,以顾雍的任职时间为最长。

孙邵不是孙权的本族人,生长在青州北海国,曾经受知于国相孔融,当了孔融的功曹。其后,在扬州刺史刘繇下面作官,于刘繇战败以后,被孙策收用。孙权上台以后,他劝孙权对许县朝廷纳贡上表,弄好了对曹操的关系,颇受孙权赏识。

孙权先后任命孙邵为庐江郡太守(继李术之任),与车骑将军长史。那时候已经是建安十四年,在孙权与刘备于建安十三年打胜了曹操以后,刘备上表推荐孙权为“行车骑将军、领徐州牧”。

再过了十几年,孙权于公元222年的秋天称王,定国号为“吴”,年号为“黄武”,就任命了孙邵为吴国的丞相,代替张昭,作了他自己的第一名助手。

孙邵位居丞相,而在《三国志》的吴的部分竟然没有一卷或一分卷的传记,这是因为他与一位姓张名温的格格不入,而陈寿所根据的史料,是张温的“党羽”韦昭所写。

孙邵当丞相,当到黄武四年五月病故。《吴录》说他享年三十六岁,费解。当时,孙权已经实岁四十四岁;孙邵作过刘繇的僚属,不可能年纪比孙权还小了八岁(孙邵死时的年龄,可能是六十三岁,被抄写的人错成三十六岁)。

孙邵于官居丞相的不到三年时间,有过什么重大贡献,我们没有办法知道,我们仅仅知道,在这不到三年的期间,孙权受不了曹丕催遣“任子”的压迫,对蜀汉信使往返,言归于好。这可能是由于孙邵作了如此的政策上的建议(所谓“任子”,是拿儿子当人质,送到朝廷,听凭朝廷于自己反叛之时,加以杀害或拘囚)。

孙邵死了以后的第二个月,黄武四年六月,孙权任命顾雍做丞相。

顾雍做丞相,一做便是十九个年头,作到赤乌六年(公元243年)十一月病故之时,他是吴郡吴县(苏州)人,当过蔡邕的学生,学会弹琴、写字;在建安四年被扬州与吴郡的长官推荐给孙策,当了合肥县的县长。

顾雍在作了合肥县县长以后,又一连作了娄县、曲阿县,与上虞县的县长,都有相当好的政绩。

孙权继承了孙策的全部地盘,有六个郡之多;但是在名义上,许县朝廷只承认他是“领会稽太守”。孙权本人必须留在吴郡的曲阿,或丹阳郡的秣陵,不能到会稽(绍兴)久住,作名副其实的会稽太守,就叫顾雍担任会稽郡的“丞”,代掌太守的职权。顾雍把会稽也治得像以前他治过的三个县一样:全郡的大小土匪完全肃清,人民安居乐业。

许昌朝廷所颁给孙权的军事官位,是“讨虏将军”(他的父亲孙坚曾经是“破虏将军”,他的哥哥孙策曾经是“讨逆将军”)。在讨虏将军的下面,有所谓左右司马。顾雍于做了几年会稽郡丞以后,被孙权调回来,做“左司马”。

献帝末年,孙权、刘备之间有了磨擦,孙权投降曹丕,被封为“吴王”。吴王的吴国,有类似魏国朝廷的官制,包括九卿与尚书令。顾雍先后又做了吴国的大理(最高的司法官),奉常(最高的祭祀官与宗谱官),与“领尚书令”(国王的总管一切政务的秘书长)。

孙权而且封了顾雍为“阳遂乡侯”。其后进封为醴陵侯。

孙权在黄武元年称王,第一任的丞相是孙邵。孙邵死后,顾雍就被任命为第二任的丞相,与孙权处得极好。君臣之间,除了一度被小人吕壹挑拨了以外,不曾有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他懂得孙权的脾气,绝对不在大庭广众中倒驳孙权的意见;然而他也丝毫不是阿谀奉承的佞臣。他懂得写小条子,用书面陈述若干与孙权的看法不同的意见。这样,孙权保住了帝王威严,也就乐于接受顾雍的意见。

顾雍的另一特长是缄默,不把经办的公事随便对人闲谈。尤其是关于人事。他保荐了一个人,这人被孙权用了,还不知道保荐人是他顾雍。至于处理某一问题,顾雍也绝对不夸耀他呈献给孙权的方针。外面的人只晓得一切都是出自孙权的英明果断。

他性情和顺,而张昭性情刚强。和顺,并不一定是全无主张,对皇帝的任何看法一概赞同,或凡事“奏请核示”。事实上,顾雍的主张多得很,而且每每与孙权的大不相同,甚至每每与张昭的相同。例如,孙权想派特使去辽东封公孙渊,张昭固然反对,顾雍也是反对的。

张昭有一次在武昌为了孙权想作“长夜之饮”,而中途退出筵席,出门坐在马车里生气;终于劝好了孙权停止这一夜的狂欢。顾雍也是反对孙权闹酒的,而所作的表示颇与张昭两样。顾雍的办法是:采取“众醉独醒”、“不苟言笑”的态度,叫孙权及其酣饮的部下自己惭愧。顾雍生平绝不喝酒,在宴会场中不多说话,正襟危坐,睁大着眼睛对言行放纵的宾客注视,弄得孙权有“顾公在座,使人不乐”之感。

孙权喜欢用严刑峻法对付老百姓。张昭反对,孙权不想接受,便问顾雍。顾雍说:“法令似乎太多了些。刑罚也略为嫌重了一些。我所听到的老百姓的呼声,与张昭所听到的一样。”孙权于是就叫人把法令与刑罚加以修正。

孙权每逢准备用什么人做比较重要的官,就派遣一个“中书郎”到顾雍家里去见顾雍,征询顾雍的意见。顾雍妙得很,他倘若是赞成任用某人,便谈笑风生,留下这位中书郎吃饭。否则,他说话很少,也不留中书郎吃饭。

孙权懂得顾雍的“密码语言”,只消问一问从顾公馆回来的中书郎:“他留你吃饭没有?”倘若中书郎回奏:“留臣吃饭了”,孙权便吩咐下面,缮发任命某人的公文。倘若中书郎回奏:“没有留吃饭”,孙权就重新考虑某人做某官,是否适当。

孙权遇到政策上的重大问题,却并不派人传话;顾雍也决不托人转奏。他们君臣二人之间,似乎有一个默契,遇到这样的事,只有当面密谈。

顾雍在赤乌七年(公元244年)去世,孙权任命陆逊做丞相。孙权叫陆逊留在武昌,仍旧当“荆州牧、都护、领武昌事”。

一方面,陆逊人在武昌,距离国都建业(南京)很远,这丞相的职务,他只是遥领而已;另一方面,陆逊虽则也是吴郡吴县人,与顾雍是小同乡,但是个性与顾雍完全不同,喜欢直言极谏,因此而与孙权处得并不太好。他只当了一年的丞相,便在赤乌八年二月当孙权派人来武昌,责备他这样那样二十条款之时,气死。

陆逊是孙策之婿,吴国大臣,曾计擒关羽

陆逊气死以后,孙权隔了一年又七个月,才在赤乌九年九月,任命那远在西陵(宜昌附近)的步骘为丞相。步骘当了八个月左右丞相,在赤乌十年五月病故(这是《三国志·吴书·吴主传》所记载的年月。《步骘传》很含糊而错误,先说了他在“赤乌九年,‘代’陆逊为丞相”,“代”字根本不恰当,因为陆逊早就死了。又说他“十一年卒”,他去世不是在赤乌十一年,而是在赤乌十年五月)。

步骘死后,孙权不曾再以任何人为丞相。

孙权一生,在早年之时英明,在晚年十分糊涂,他早年之所以有英明的表现,我们不能不归功于张昭、顾雍二人。这正如刘备在早年漂泊南北,一事无成;晚年却大败曹操于赤壁,获得大半个荆州;又进取益州(四川与汉中),称王称帝,地位蒸蒸日上。刘备晚年之所以能够蒸蒸日上,我们也不能不归功于诸葛亮一人。打天下的人,最不能缺少的是什么?不是自己个人的大才干,而是得力的、能尽忠言的好帮手。倘若刘邦没有萧何、张良、韩信,倘若李世民没有魏徵房玄龄、杜如晦,那么中国历史上就不会有我们引以为荣的汉、唐两朝。

当然,刘备除了诸葛亮以外,还有关羽、张飞、赵云、庞统、法正,帮了他不少的忙。孙权除了张昭与顾雍以外,也倚仗了周瑜、鲁肃、诸葛瑾。

没有周瑜、鲁肃,便不会有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的赤壁之战,没有诸葛瑾,也不会有猇亭之役以后的吴、蜀言归于好。

周瑜是扬州庐江郡舒县(舒县的故城,在今天庐江县城之西)人。父亲周异是洛阳县的县令,叔父周尚其后是袁术的丹阳太守,祖父做过什么官,《三国志·吴书·周瑜传》没有写明白,有一位“从祖父”周景,以及周景的儿子周忠,均做过汉朝的太尉(所谓“从祖父”是伯祖父,也可能是叔祖父,这种语义模糊的字眼,在中国文言文里很多,在西洋语言中更多,例如cousin可能是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也可能是堂兄、堂弟、堂姐、堂妹,并且可以被用来泛称远房的任何同辈或不同辈的亲戚)。

有两个cousins当过太尉,周瑜当得起“世家子”三个字。恰巧,孙坚为了本人要出去打董卓,家眷留在长沙不能放心,也不太愿意送他们回吴郡富春县(浙江富阳)去住;却看中了这庐江郡舒县的地方,把家眷搬到了舒县来安顿。也许,孙坚与周异或另一位本地人是好朋友,是他所信赖得过的,堪以“托妻寄子”的人。

周瑜和孙策同年,小一个月,很快就与孙策成了“总角之交”。舒县的县城不大,青少年很容易碰面,即使他们的父亲并不互相认识。

在当时,周瑜的家境要比孙策的家境富裕得多。周家是“土著”,而孙家是寄寓之民。周瑜好客,爱朋友,生性慷慨,于征得家里长辈的同意之后,就把城内大路南边的大房子让给孙策住了(不会是让给孙策一个人带了仆役来住,而极可能是让给孙家全家来住。孙策当时还是一位少年,不曾结婚)。

周瑜对孙策“升堂拜母”。这是古人的一种进一步做朋友,以兄弟之礼相待的表示。孙策渡江进攻刘繇之时,周瑜奉了叔父周尚之命,带兵、粮接济他。孙策在江南(当时称为江东)站稳了以后,周瑜放弃他在居巢县的县长地位,于建安三年来吴郡(曲阿县)投奔孙策,孙策不只是亲自出城来迎接他,不只是分给他五十匹马、二千名兵士,而且送给他一队“鼓吹”(军乐队),送给他一座很好的住宅。

这时候,他与孙策均是二十四岁。两个人都是翩翩少年。老百姓在背后称呼孙策“孙郎”,称呼他为“周郎”。

孙策送给周瑜以“建威中郎将”的名义,叫他驻扎在牛渚(采石矶);不久,又叫他做春谷县的县长(春谷县城旧址,在今天安徽繁昌县的西北)。

孙策有志于对黄祖报杀了父亲孙坚之仇,向西进军;便任命周瑜为“中护军”、“领江夏太守”,一起带兵出发,攻下了(安徽潜山的)皖城。

他们在皖城遇到桥老太爷与两位美丽的桥小姐。桥大小姐、桥二小姐(俗写为大乔、小乔)。孙策娶了桥大小姐,周瑜娶了桥二小姐。两对璧人,留下了千古佳话。今天安徽庐江县的人,仍以这两位桥家小姐为荣,相信她们是出生在庐江的美女。

孙策与周瑜等人继续前进,在寻阳(黄梅附近)击溃了袁术的庐江郡太守刘勋的部队;又在武昌附近对黄祖打了一个硬仗;回师向东,取了华歆当太守的豫章郡;分出几县,成立了所谓庐陵郡。

孙策回去曲阿,叫周瑜率领重兵,坐镇(江西峡江县之北)巴丘。

孙策在建安五年四月四日去世,把孙权托付给张昭。周瑜从巴丘前来奔丧,被孙权与张昭留在曲阿,作为张昭以外的最重要的一个辅佐,名义仍是“中护军”。张昭的名义仍是“长史”。

他们二人,一文一武,等于是孙权事实上的左右二丞相,虽则孙权当时尚不是吴王,只是一个继承乃兄的“讨逆将军,领会稽太守,吴侯”。曹操不久改拜孙权为“讨虏将军”,周瑜也连带地由讨逆将军的中护军,改为讨虏将军的中护军了。

建安七年,曹操向孙权要求遣送一个儿子到许县当“任子”。任子,是人质。这是曹操用来控制各地有力人物的方法。这些有力人物在派了儿子去许县当了人质以后,就不敢造反。一造反,曹操就会杀他们的儿子。

孙权征询张昭等人的意见。他们犹豫不决。送了“任子”,以后就得一切听从曹操摆布;不送“任子”,曹操可能派兵来打。曹操已经打垮了袁绍,没有后顾之忧。

孙权想了又想,终于带了周瑜去见母亲、孙坚的太太吴太夫人。吴太夫人很喜欢周瑜,一向把他当作儿子看待。

周瑜在吴太夫人面前,向孙权陈述意见:不可以送“任子”去。倘若送“任子”去,孙权所能得到的报酬,不过是一颗侯爷的印与十几个卫兵与随从、几辆车子、几匹马而已。并且,曹操掌握了孙权的儿子为人质以后,随时可以征召孙权本人“晋京”,也就是随时会有被囚、被杀的危险。倒不如“韬勇抗威,以待天命”。当年楚国地方不过一百里而已,尚且能抗衡周室,传国九百多年;孙权已经有了东南半壁,还怕什么?

孙权采纳了周瑜的建议,不送“任子”去许县。这等于是对曹操宣布独立,不怕曹操来讨伐。

曹操却并无立即计较之意。曹操在当时(建安七年)心里所计划的,是先把袁家的三个儿子与一个外甥,以及乌桓之类的边疆部族加以解决,然后对刘表下手;解决了刘表以后,再顺流而下,收拾这割据东南的孙家老二。

在孙权的左右,另一位坚决反对投降曹操的人,是鲁肃。

鲁肃的家乡是(安徽定远东南的)临淮郡东城县,他家境富有而为人十分慷慨,曾经卖了若干亩田地来救济本县的穷人;也曾经送给周瑜三千斛米粮,当时周瑜是居巢县县长,有不少的饥民需要救济。

周瑜对他既感谢又钦佩,就和他做了很要好的朋友。

袁术在寿春听到了鲁肃的大名,就任命他作东城县的县长。他看到袁术做事毫无条理,驭下又没有纪律,不愿意替袁术卖力,就率领本族的老小若干人,与一百多名愿意和他一起走的青年人,离开东城县,到居巢县,投奔周瑜。

其后,周瑜离开居巢县,到长江以南投奔孙策,鲁肃与他的徒众,也渡过了长江,住在曲阿县(丹阳)。

不久,鲁肃的祖母去世,鲁肃扶了棺柩回东城县安葬;葬罢,又到曲阿。

有人劝过鲁肃,叫他到许县去投奔曹操,鲁肃征求周瑜的意见,周瑜告诉他,与其到许县找曹操,不如到吴县找孙权(这时候,孙策已死,孙权继任)。

鲁肃拿了周瑜的信去见孙权。孙权款待他一桌丰盛的筵席以后,留他密谈。

孙权向鲁肃说:“现在汉室处于衰微危险的境地,我想做一番齐桓公与晋文公的事业‘尊王’,你怎样帮我的忙呢?”

鲁肃说:“以前(汉)高帝也曾经想尊奉‘义帝’,却由于有项羽作梗,不能实现他的愿望。现在,曹操就好比当年的项羽一样。你如何能够实现尊奉当今皇帝(献帝)的愿望呢?”

鲁肃继续又说:“曹操不是短期内可以打倒消灭的,我替将军设想,最好是乘着曹操在北方的事情多,你把据守江夏的黄祖解决了,然后讨伐刘表,占据全部的长江流域,然后‘建号帝王,以闯天下’。”

这简直是劝孙权造反。依照汉朝的法律,造反与劝人造反都是要灭族的。所好,当时孙权已经有了事实上的“独立王国”,非汉朝的法律所能制裁。

孙权听到鲁肃以帝王的地位期待他,心里十分高兴,却不便明白表示接受。他对鲁肃说:“我不过是希望保住一隅地方的安宁,来辅助汉室而已。你说的这一番话,不是我的能力所能办到的。”

他尽管这样回答了鲁肃,其后在行动上却完全是按着鲁肃的建议,一步一步去做的。

当时,想当皇帝的人不止孙权一个。袁术不仅想当,而且是真正当了的;虽则由于太不够料,而当了仅仅一年多,所占的地盘也极小。袁绍是不是想当,也极明显,他不过是略比袁术聪明,准备先把曹操消灭了,然后再作打算而已。

刘备在晚年由于诸葛亮等人的敦劝,才勉强当了皇帝。诸葛亮向刘备说:“以前世祖(刘秀)不肯做皇帝,耿纯向世祖说过:‘来跟随你的许多人,都存了一种攀龙附凤的希望;你坚决不肯作皇帝,这些人都只有离开了你,另找肯作皇帝的人了。’现在的情形,正如当年耿纯所说的一样。”

其实,刘备不是不肯,而是不敢。他在年纪极轻的时候,就曾经有过当皇帝的思想。

刘备在涿郡涿县的家园中,有一棵五丈多高的桑树。桑树的叶子很茂盛,远看很像车上的盖(伞)。刘备小时候在桑树底下玩耍,对他的小朋友们说:“我将来要乘坐一个很大的车子,以羽葆为盖的车子。”这等于是说:“我要乘坐皇帝才能乘坐的车子。”他的叔父叫他住口:“别胡说。你再这样胡说,要送掉我们全族的性命了。”

儿童时期的非分之想,不足为刘备盛名之累。刘备值得我们钦佩的,是在他的早年、中年都不曾有自私或帝王欲望的表现。他对人民仁爱,对朋友义气,对汉朝的朝廷也念念不忘拥戴。他的缺点,只是对人的判断力较差,行动也不甚有计划与步骤。

反过来说,孙权之有帝王思想我们也不必深责。当时的汉朝,在事实上早已“王纲解纽”,因宦官、外戚之鱼肉人民了一百多年而丧失了存在的价值。谁有能力把苦难的全国或一部分老百姓加以保护,谁就够资格取汉朝而代之,或割据一方以静观世变。孙家之有权在东南保境安民,甚至进而统一中国,拨乱反治,正如当年刘家之有权以巴蜀汉中为根据地,推翻项羽的统治。

孙家不欠汉朝什么。诚然,孙坚是汉朝的官吏、汉朝的长沙太守;孙坚应该对汉朝尽忠。孙坚在事实上尽了忠:他勇往直前,打败了董卓,收复了洛阳。孙策的兵,不是汉朝的朝廷给的,一小部分是得之于袁术之手,一大部分是由于皖中青年的自动追随。孙策所占有的几个郡,都是自己打下来的;其后,曹操用汉朝朝廷的名义,对他顺水推舟,拜他为“讨逆将军”,封他为“吴侯”,任命他为“领会稽太守”,都只是些“马后炮”而已。孙策没有义务对曹操所操纵的许县朝廷效忠。然而他仍然念念不忘汉室,始则苦口劝袁术不要僭号,继则毅然决然对袁术绝交,终于对许县的汉朝朝廷上表进贡,尽到了以前窦融所能做到的人臣之礼。

孙权在建安七年,年纪才有二十一岁虚岁,继承哥哥的基业还不到三个年头,即使已经颇有帝王之志,在力量上还谈不到向着帝王的目标迈进。他答复鲁肃的话:“今尽力一方,冀以辅汉耳”,未必不是他当时的肺腑之言。

要到了“辅汉”成为绝不可能,也就是曹操所挟持的“汉”,不仅不要他辅,而且在吞并刘表的荆州以前,已经向他要求派遣“任子”,把儿子送到曹操的掌握之中当人质;到了吞并荆州之时,又用“将与将军会猎于吴”这八个字来威胁他,孙权这才感觉到除了自为帝王以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个人对曹操则不想原谅,也不想责备。我的感想是,他的晚年作为,太叫人们为他惋惜。

倘若没有汉朝的朝廷供他利用,供他“挟天子以令诸侯”,他的事业一定不能如此顺利。他确是欠了汉朝不少。

他把流离失所的汉献帝,接来许县,替献帝修了宫殿,立了朝廷,安排了日常起居,筹划了宫廷经费。他对献帝也不能算是太对不起,他把大部分的汉朝领土、十三州部中的七州一部,都统一于许县的汉朝朝廷之下,使得这些州部之内不再有小军阀、盗匪,或作乱的胡人,也不再有显著的贪官污吏(由于朝廷中不再有宦官、外戚作祟),叫人民安居乐业。他偿还给汉朝的不算少;事实上超过了他的所欠。可惜的是,他以辅汉的忠臣开始,而以篡汉的贼臣结束。但孙权与刘备,均没有人能加以“篡”的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