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谦在曹操来攻之时,抵挡不住,退到郯城死守,总算被他守住。
有谁在郯城助他一臂呢?刘备。
曹操之所以后来对刘备十分器重,这与郯城的攻守战颇有关系。
次年,兴平元年,曹操又来打徐州,占领了琅邪、东海等县,陶谦有自知之明,知道他自己的力量与曹操的力量不成对比。去年他守得了郯城,今年未必仍能守住。他决定索性放弃这徐州几个郡国的地盘,逃回家乡去养老。
幸亏,在曹操的兖州后方,出了陈宫、张邈等人迎来吕布的事。曹操慌忙回军北向,去打吕布,陶谦这才喘得了最后的一口气。
他却也活不了多久,便发了病,一病不起,享年六十三岁。
垂死之时,他把徐州交给刘备,上表推荐刘备为徐州牧(按照当时的军阀风气,刘备只要一被推荐,不必等待朝廷的任命,立刻便可以就任办公)。
刘备曾经向陶谦辞谢,说:袁术的声望高,力量大,不妨把徐州交给袁术。这时候,孔融在场,表示了他的意见:袁术是死人一个,好比已经埋在坟墓中的枯骨,不值得考虑。
刘备于是接受了陶谦的好意,以“客将”的身份继任为官位甚高的徐州牧(他本为客将,是袁绍的青州刺史田楷,在初平四年派他来徐州,帮陶谦抵挡曹操的)。
刘备三顾茅庐,请出诸葛亮辅助自己,最终创建了蜀汉。
以后不久,就有了吕布由兖州战败来奔,被刘备好意安顿在小沛,又由小沛袭夺徐州州政府所在地的下邳,以及刘备落难到广陵、海西,反过来向吕布投降,被吕布礼尚往来,安顿在小沛。最后,吕布又把刘备赶出了小沛,刘备去投奔曹操,引得曹操来攻下邳,杀了吕布。这些话,在我所写的吕布一章,都已经说过。
曹操于建安三年杀了吕布以后,不把徐州还给刘备,而交给一个姓车名胄的无能之辈,叫车胄充当“徐州刺史”(徐州牧的官职取消)。
刘备被曹操带回了许县,以献帝的名义拜为左将军。次年,建安四年,袁术离开寿春,想经过徐州,到青州、冀州依附袁绍,曹操派刘备去徐州拦截。刘备果然便把袁术吓得掉头南向,却也顺便打走了车胄,夺回那个他认为应该是属于他的徐州。
这一次,刘备享受他的徐州地盘,时间也是很短。曹操不能够容忍如此的一次对自己的侮辱;不到一年,就带了大队人马,把刘备的几千兵打得落花流水,俘虏了刘备的妻子与大将关羽。张飞向南逃,逃到汝南,与当地的黄巾领袖合作,占了(河南正阳境内的)一个古城,暂且安身;刘备向北逃,逃到袁绍那里,参加了袁绍与曹操的延津之战。
再其后,刘备见到袁绍实在是不够料,没有战胜曹操的可能,就向袁绍求得了一个任务:前往汝南,策动当地黄巾,以扰乱曹操的后方。袁绍答应,刘备于是获得脱身。
刘备离开了袁绍,到达汝南,与张飞团聚在一起。不久,关羽在许县获得消息,知道了刘、张二人的下落,立即陪同刘备的两位夫人(甘夫人与糜夫人),来到古城。曹操派了蔡阳领兵来追,被关羽杀掉。
建安五年,刘备与关羽、张飞离开汝南郡,去到襄阳郡,投奔刘表。
刘表把他们安顿在新野县,并未重视。刘表只不过叫他们在新野这个小地方,担任前哨的职务而已,没有以对待一个前任徐州牧的礼貌对待刘备,也没有认出关、张二人是大将之才。
刘备在新野坐冷板凳,从建安五年坐到了建安十三年,整整八年之久。也真亏他有如此的耐心。人生有几个精力饱满的八年呢?
有一次,刘表请他吃饭,他在席中想到了这一点,伤感得流下眼泪来。刘表问他为什么流泪,他说:“我以前天天骑马,臀部没有肉;现在好久不曾骑马,臀部肥大了起来,感觉到年岁已大,转眼便进入老年,而功业毫无成就,所以伤心。”
刘备这时候,已有四十几岁。
其实,刘备怨不得刘表,也怨不得其他的人,该怨自己,怨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勇气有余而智慧不足,学问不足,天下的事,应与天下人共谋之,至少应访求天下之头等人才而共谋之,凭你刘备一人有那么一点雄心,就以为能够独力削平群雄,安定天下,岂非缘木求鱼?
关、张二人有万夫不当之勇,赵云浑身是胆,糜竺、孙乾也有相当的行政能力与外交辞令;这些人是好帮手,然而比起张良、韩信、萧何,有相当大的距离。
所以,刘备混了大半辈子,跑东跑西,跑不出什么名堂,站不稳任何地方。
初出茅庐之时,于一位校尉邹靖的指挥之下,他率领关、张二人及若干平起平坐、一块儿放狗跑马、爱好流行音乐与漂亮衣服的年轻朋友,旗开得胜,把家乡的黄巾军,杀得个个逃命,蒙邹靖保荐,做了中山国安熹县的尉。
中山国与涿郡相距不远,也算得上是他的家乡;实际上,是他的远祖刘胜的封地。刘胜是汉景帝的十四个儿子之一,封在中山国为王;刘胜的一个小儿子刘贞,被汉武帝分封在中山国的陆成县为侯,于元鼎五年因所献的黄金成色不足,被武帝削去了侯爵,降为平民;传到刘备的祖父刘雄,也居然重振家声,做了小官;父亲刘弘,被地方上公举为孝廉,由孝廉而获得官职,当了兖州东郡范县的县令。
这一位范县县令,不贪污,又死得早,留下了孤儿寡母,生活十分艰苦。刘备与他的母亲懂得因时顺变,能屈能伸,就凭他们母子俩的双手,自力更生,贩鞋子卖,织席子卖,倒也活得很好,而且省得下钱来供应刘备读书,作了同郡的卢植先生的弟子(刘备出生于幽州的涿郡涿县,从唐朝到清朝称为涿州,民国改称涿县。中山国属于冀州,首县在卢奴,今天的河北定县。安熹县属于中山国,旧址在今天定县之东)。
刘备不仅有钱读书,而且有钱交朋友,这便不能仅仅靠贩鞋子与织席子的收入了。他有两个知己:中山国的大商人张世平与苏双,这两人是做马匹生意的(从塞外运马到内地来卖),很发了一点财;路过涿郡,可能卖了马给刘备,而刘备对于马,十分内行,谈起一套有关于马的马经来,引起张苏的好感(刘备不仅很会骑马,而且深通相马之术)。这两人见到刘备的若干朋友,也器宇非凡,颇有出息,就慷慨解囊,支援刘备,使得刘备有钱团结一批“徒众”,走在街上,骑在郊外,都前呼后拥,声势浩大,形成了未可欺侮的“地方势力”,相当不简单。
刘备不曾进过军事学校,所会的只是骑马、射箭、舞刀舞剑,加上一些书本上的战略常识(如《孙子兵法》之类)。当时,似乎谁也不曾进过军事学校,汉朝的中国没有军事学校;但是在高级的国立学校之中有涉及军事的学科。刘备呢,不曾进过高级的国立学校。
因此,他打黄巾军,绰有余裕,帮公孙瓒的田楷扫荡青州,也不甚吃力;等到与袁术、吕布、曹操这些人对垒,就很难应付了。
奇怪的是,他帮陶谦守下邳,而曹操竟然攻下邳不下。我们没有充分的史料,无法找出其中的原因。也许,曹操当时的兵,本不甚多,已经和陶谦拼掉了不少;而且军粮吃完,输运不继。
本来,他的运气也不算坏。以一个毫无带兵资历,又不曾得过孝廉、茂才之类的保举的人,平步青云,当了安熹的尉,比县长差不了多少。其后,为了恨巡查郡县的“督邮”之官对他搭架子,不肯接见他,就把这督邮捆了起来,打了二百军棍,绑在马桩子上。闯下这场大祸以后,刘备索性连县尉之官,也不稀罕做了,把“绶”脱了下来,挂在督邮的颈项,带了关、张二人离开安熹县,扬长而去,开始亡命的生涯。亡命了不久,攀交了大将军何进派往丹阳郡招兵的毌丘毅,随同毌丘毅去丹阳,路过下邳,顺便解决了当地的小土匪。毌丘毅保他一本,他这就又当起官来:(山东昌邑县之东的)下密县的县丞——副县长。
县丞当了不久,不知为了什么原故,刘备又不干了。大概是年少气盛,受不了委屈罢(年纪在二十五六左右)。《三国演义》的作者,把捆打督邮的事,写在张飞身上,以渲染这位作者所送给张飞的粗暴性格(正史上,却没有这样的一个张飞。张飞是富家子弟,字写得极好,生平的嗜好,是画美人,武艺也不错)。
不干了下密的县丞以后,刘备官运亨通,闲不了多久,又做(禹城西南)高唐县的县尉,由县尉而升为县令(大县的主管官,称为县令;小县的,称为县长)。这是他第二次当县尉,第一次当县长。
其实,古往今来,当过县长的人比比皆是,没有什么了不起。即使当到了九卿,相当于今日的部长的,也十分多。只有作出很大的成绩来的,才会留名青史,为后世所钦佩。
刘备的特殊可爱处,便是不把区区县尉、县丞、县长,看成一生事业的极峰,而心满意足、不求上进。他志在澄清宇内,解救人民;所以得官不喜,丢官不忧,做了小官而随时可走。
因此,他做了高唐县县令,又为了一次对土匪作战小小失利而出走。他这一次走得很远,投奔老同学公孙瓒。公孙瓒这时候因追讨造反的张纯与招降乌桓的“贪至王”,而官拜为“中郎将”。公孙瓒对他很欢迎,立刻上表,保荐他作“别部司马”(司马之官,有大有小;汉朝最大的司马是中央的大司马,相当于西周中央政府的司马;军队中各级部队也各有其司马,所管的常常是辎重与后勤业务,遇必要时也奉命带兵作战。刘备在公孙瓒下面所担任的所谓“别部司马”,很像是掌管被招降的或自动归顺的别部乌桓,或如《续百官志》所说,掌管主力以外的另一部的官兵)。
刘备以“别部司马”的身份,被公孙瓒派往青州(山东北部),帮田楷吞并青州,颇为成功。田楷做了公孙瓒的青州刺史,刘备做了田楷下面的平原县县令,不久就升为平原国的国相。
平原在西汉之时是一个郡,到了东汉末年由于殇帝、桓帝先后封了和帝的儿子刘胜与桓帝自己的弟弟刘顾为平原王;于是平原便由郡改称而为国;太守改称国相,直至刘备当了平原相及其以后(到建安十一年曹操废国改郡为止),平原国属于青州。青州有一个郡:东莱;五个国:平原、北海、齐、济南、乐安。平原国有十个城,其中八个是县,两个是侯国。侯国没有国相,侯国的行政官与大县的一样,也称“令”,小县的地方官称“长”。
刘备这时候的官位,虽不太高,也不算低。他和本地的老百姓处得很好,不对他们摆架子,又舍得花小钱。而且,把境内的盗匪清除得干干净净。因此,老百姓对他十分爱戴。
当地的恶霸刘平,对刘备看不顺眼,派了一个刺客来。这刺客见到刘备,交谈之下,变成了刘备的朋友,不仅不忍下手,而且把刘平的阴谋告诉了他。
和刘备官位相等,而声名大得很多的北海国国相孔融,也十分愿意与刘备攀交。孔融有一次遇到黄巾来攻,抵挡不住,令部下军官太史慈来平原,向刘备求救。刘备立刻派兵去救,同时,惊喜之余,向太史慈说:“孔文举也听说过,天下有我这么一个刘备吗?”(孔融的字,叫文举。北海国是山东潍县一带,郡治剧县在今日寿光东南)
另一位与刘备官位相同的人,徐州广陵郡的太守陈登。这位陈登,是一位太尉的孙子,一向眼高于顶,却十分推崇刘备,说刘备“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
刘备是否已经知道自己有王霸之略呢?我看,未必。他此时所表现的,似乎只不过想做一名好官而已。倘若有心当霸王,王天下,怎么做了一个国相,就那么卖劲呢?卖劲,自然是对的。应该把眼光放在全国的问题上,然后以做一个好国相作为平天下的起点,这才是王霸事业。为了做国相而做一个好国相,好到了极点,也不过是一个好国相而已。
当时的平原国,属于青州刺史田楷;田楷是公孙瓒的部下。公孙瓒是什么样子的一块材料?刘备肯做公孙瓒的部下的部下,能有什么出息?
所以,后来袁术看不起他,不是全无理由。袁术有一次写信给吕布说:“术生年以来,不闻天下有刘备。”(其实,这句话别人配说,袁术不配)
刘备肯当平原相,而且肯把这平原相当作一回事,认真地去做,看情形似乎肯做一辈子,老天却不让他如此地没出息。老天叫袁绍打公孙瓒,打田楷,打他刘备,夺去平原国,逼得田楷与刘备向东边撤退,退守齐郡(山东益都一带)。
老天对刘备真好,惟恐他滞留在齐郡,特地叫曹操的糊涂父亲死在陶谦的部下之手,使得曹操对陶谦大动干戈,也使得陶谦向田楷求救,田楷带了刘备去救。
谁想得到,刘备一到徐州,便帮同陶谦的唯一“将官”曹豹,把郯城守住。对方,不是黄巾,不是袁绍,而是当时全中国最会用兵的曹操。
刘备不仅仗打得好,他的为人,也叫陶谦欣赏。陶谦在病得快死的时候(兴平元年二年之交),不把徐州交给儿子或部下,而吩咐糜竺等人,交给刘备。陶谦如此做,不是为自己,自己是将死的人;而是为了徐州的人民。
刘备做了徐州牧,处于有为之地,应该施展出一番王霸措施,庶几不负陈登之流的属望。他的表现是什么?是和袁术扭打,是不曾看出吕布的不可靠,是被吕布偷占了地盘,弄得丢掉妻子,与若干名忠实部下流落在海西郡,穷得没有饭吃,倒过来向吕布低头,求吕布收容、安顿在小沛,太差劲了。
姓刘的自古以来,头等人才极多:刘邦、刘秀、刘牢之、刘仁轨、刘基、刘铭传,等等,不胜枚举。这许多位,都不是早期的、遇到诸葛亮以前的刘备所能望其项背的(文人如刘勰,其造诣也是文章理论家中首屈一指的)。
诸葛亮在刘备的生命之中,“制造了一个不同”(Madeadifference)。
其实,光荣仍旧是属于刘备的,别的将军不曾肯屈尊,去找一个二十几岁的小才俊,而且不曾存过物色人才的心;他刘备舍得三顾茅庐,这便是了不起。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诸葛亮每个时代都有,刘备不是每个时代都有。
这是后话,留待他们俩见面之时,我再加以详叙。
单就他徐州被吕布偷了以后,竟然肯向吕布投降的一件事而论,刘州牧这一种能屈能伸,不怕人笑的作风,也说得上“很不平凡”四个字了。
区区感觉到惋惜的一点是:每到吕布对他不能放心,终于把他从小沛赶走,他不去投奔别人,偏去投奔曹操。
曹操打过陶谦,曹操曾经在郯城跟他对垒;去投奔曹操,不又是一次䩄颜事件么?
也许,他不是专诚去许县的。事实是,他在(河南商丘之南的)梁国,与曹操相遇。他本该在遇见曹操之时,给曹操迎头一刀。这叫做“仇人相遇,分外眼红”。结果,不仅不曾交手,反而成了暂时的知己。我看,言归于好,可能是曹操主动。曹操这个人,从头到尾,是把眼光射在全国的局势之上的,很喜欢收天下之人才为己用,而且极擅长招降纳叛,绝不会计较刘备之曾经在郯城和他对过垒,并且很高兴刘备之已经和那偷过他的兖州的吕布,结了深仇。
反过来说,刘备主动去找曹操,也不是不可能。为了报吕布的仇,为了夺回徐州,不找曹操,找谁?
袁绍离得远。而且袁绍也是曾为敌人的。
在刘备的几个敌人之中,最对得起刘备的要算是曹操了,虽则于消灭吕布以后,没有把徐州还给他(这一点,我们怪不了曹操。曹操志在统一全国于自己所主持的汉朝政府之下,无法容许像刘备这样的雄才重占徐州。倘若刘备在许县执政,也不会让曹操官居徐州之牧的)。
除了徐州牧以外,刘备想要什么官职,曹操皆能予以同情的考虑。刘备开口了没有,我们不知道。我们所知道的,曹操一见刘备,就用献帝的名义,任命为豫州牧。并且,刘备也真的就了职,到了任(他在任中,保荐了豫州汝南郡一个姓袁名谭的作“茂才”。这袁谭,是袁绍的长子)。
刘备在建安三年九月,跟随曹操去徐州打吕布,在十月间获胜;又跟随曹操回许县,享受曹操对他“出则同舆,坐则同席”的礼遇,被曹操以献帝的名义拜为“左将军”。不过,豫州牧的官位却没有了。
把刘备的豫州牧免了,留他在中央当一名位高而权不重的左将军,这是曹操的“败笔”。曹操究竟还不算太知人。像张辽、张郃之流,能当上一名中郎将与偏将军,就很死心塌地。刘备呢,不是张辽、张郃之比,也不是名位略胜二张一筹,就会十分满足的。
要把刘备笼络、羁縻,或甚至收为己用,曹操必须对刘备推心置腹、共成事业。这事业又必须以匡扶刘家的汉朝为主,不能名为刘家,而实际上是曹家的一种名存实亡的局面。
问题在于曹操,不在于刘备。刘备在当时没有自己当皇帝的念头,也没有自己当丞相的念头。倘若曹操能叫刘备相信,真在复兴汉朝,同时又让刘备坐仅次于丞相的第二把交椅,刘备便不会有其后串同董承,阴谋推翻曹操的事。
董承这个人,很不够意思。曹操待他不薄,把自己的车骑将军的位置让给了他,他也不过是献帝的一个侧室——董贵人的父亲而已(四年前在洛阳主持那邀请曹操来迎驾的计划的,可能不是他,而是董昭)。
董承并非如裴松之所说,为灵帝母亲董太后的侄儿。他可能是董卓的三族之外的同姓晚辈,曾经做过董卓女婿牛辅下面的军官。不过,董卓死后,在李傕、郭汜胡闹的几年,他确是忠心维护了献帝。兴平二年七月,献帝从长安出发,向东边走,董承是随驾的将军之一,官衔为“安集将军”。中途,李傕、郭汜又捣起乱来;董承与杨奉商量,从山西请来韩暹与大批的白波徒众,才把献帝的性命保住。
曹操在建安元年八月到达洛阳之时,董承已经是“卫将军”,地位仅次于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
曹操在八月辛亥日,以镇东将军、兖州牧的身份,兼“领司隶校尉,录尚书事”,取得了支配中央政府的大权,便捕杀了一位姓台名崇的侍中、姓冯名硕的尚书与献帝身边其他的几个中下级官吏,立威。同时,却封了董承、伏完等十三个人为“列侯”。列侯是不带地名的侯爵。建安四年三月,曹操升董承的官,由卫将军升为车骑将军。为什么?我们不知道。也许是因为董承的女儿,在宫中是得宠的贵人罢。
当时,大将军的官位曹操已经让给了袁绍。这车骑将军,曹操又送给了董承。袁绍在外,而董承在内,曹操虽则实权极大,而军界的名位倒颇逊于这二人,甚至连刘备的左将军也不如。曹操自从建安元年十一月以来,只不过是“行车骑将军事”而已。
董承倘若在建安四年就已经看出曹操不能始终忠于汉室,或是对曹操在徐州的残忍作风深恶痛绝,而纯粹为了公义要除掉曹操,这是他的自由。然而,即使如此,也应该第一,自己先要站得稳;第二,应该算算自己的力量,有没有百分之五十一以上的制胜把握。
说这时候曹操已经是奸臣,未免太早。至少,曹操的奸臣面目尚未暴露。董承自己呢,以堂堂车骑将军之尊,而作这鬼鬼祟祟的、阴谋夺权的事,太不光明。至于力量,京城许县附近能对曹操反抗的兵,仅有一名校尉的部队,至多是几千人而已,能解决曹操的几十万人么?
这位校尉是种辑。《后汉书·献帝纪》说他是“越骑校尉”,《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说他是“长水校尉”。
另一位同谋者,偏将军王服,即使有兵,也不会甚多。这王服,《先主传》写作“王子服”,似乎可能是“皇子服”。有待详考。
《献帝起居注》这本书上说,董承向王子服说:“昔吕不韦之门,须子楚而后高,今吾与子,犹是也。”这“子楚”是秦国昭襄王的孙儿、孝文王的儿子,其后被吕不韦支援,回到秦国取得王位,成为历史上的庄襄王。董承拿子楚的故事来说服“王子服”,以秦国的子楚来与王子服相比,很像是要推翻曹操,废掉献帝,另立“王子服”的意思。是否这“王子服”是桓帝或灵帝的一个儿子“皇子服”;或是某一位有王爵的宗室的儿子“王子服”。
《三国志》称他为“王子服”,《后汉书》改称他为“王服”,《资治通鉴》也只称他为“王服”。可见范晔与司马光均不曾把《献帝起居注》之中董承对王子服说的话,当作一回事来推敲。
另一个问题:董承与刘备等人的计划是在什么时候被曹操发觉?是在刘备解决了徐州刺史车胄以前?还是在以后?
《三国志》魏的部分,把刘备杀了车胄的事,载在董承为曹操所杀之前。《三国志》蜀的部分,与此相反,说董承被曹操杀了以后,刘备才杀车胄。司马光在《资治通鉴·考异》之中,采取了《魏志》的说法,明言“蜀志误也”。《考异》引用袁宏的《后汉纪》为据,说《后汉纪》的说法与《魏志》相同。
《三国志》的三个部分,陈寿自己称它们为“魏书”、“蜀书”、“吴书”。后人却每每改称它们为“魏志”、“蜀志”、“吴志”。贤者如司马光,亦未能“免俗”。司马光及其助手,也把袁宏的《后汉纪》称为“汉纪”。
我个人的看法,《三国志·蜀书》的部分是对的:董承先在许县被捕,刘备才着了慌,提前对曹操翻脸,占领下邳杀掉徐州刺史车胄,留下关羽守下邳,自己带主力到小沛,准备迎战曹操必将派来的将官与兵士。这是建安四年冬天的事。
曹操派来的将官是刘岱与王忠。这一个刘岱,与初平元年参加讨伐董卓同盟的兖州刺史刘岱,不仅同名,而且同字,两人均字“公山”;所不同的是:兖州刺史刘岱,是青州东莱郡牟平县人;曹操的部下刘岱,是豫州沛国人(牟平在山东蓬莱东南,沛国在安徽宿县西北)。
刘岱与王忠均不是刘备的对手。王忠是(陕西武功一带的)“右扶风”人氏,并无了不起的资历,只是在李傕、郭汜胡闹的期间,因遍地饥荒而吃过人肉而已(其后,曹丕喜欢派人在野外古坟里找骷髅,挂在王忠的马脖子上,开他的玩笑)。
刘备向刘岱、王忠说:“像你们俩这样的料,来上一百个,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倘若姓曹的自己来,那就又当别论了。”
刘岱、王忠在吃了败仗以后,就回到官渡曹操的营中,据实报告。曹操于是便依照刘备的意思,亲自带兵由官渡向东边走,到小沛向刘备请教(官渡在河南中牟的东北;小沛在江苏沛县的正东)。
刘备这时候已经有了几万兵丁,包括曹操的旧部——东海郡的昌霸等人所带来的部队。他很可以与曹操一决雌雄,却忽然怯场,见到了曹操的旌旗就下令撤退,弃军而逃,丢掉了妻子儿子,也丢掉了呆守下邳的关羽(王沈的《魏书》是这样说的。司马光不相信刘备竟然脓包到这步田地,他加了四个字的按语:“《魏书》多妄”)。
刘备吃了一个大败仗,确是事实。不仅妻子与关羽都在下邳被俘,张飞与他的一支官兵也被打得与刘备的主力失掉联络,逃往(河南正阳一带的)汝南郡,找黄巾首领刘辟,合在一起。刘备自己带了少数人,去青州找袁谭。
袁谭是袁绍的大儿子。袁绍,是刘备的同学兼老长官公孙瓒的死敌。袁绍杀了公孙瓒,站在刘备的立场来说,袁绍是刘备的仇人,怎么可以去找他的大儿子袁谭呢?
刘备当时的处境也够惨,比以前吕布惨。吕布到了天下无容身之地的时候,还有一个河内太守张杨,是同乡兼好友。张杨虽则有时候幽吕布一默,但只是幽了一默而已。在最后关头,吕布被曹操围困在下邳,张杨还是带兵来救,死在中途(为部下所害,害他的部下可能是曹操所收买的)。所以,我们可以说张杨对吕布的交情是死生不渝。刘备呢,除了身边的关羽、张飞、赵云,亲如兄弟以外,却没有一个据有一郡地盘、像张杨这样的可以投奔的好朋友。
刘备只得硬着头皮,去青州投奔仇人的大儿子袁谭。在袁绍与曹操两个仇人之间,袁绍是旧仇人,曹操是新仇人;袁绍是间接的仇人,曹操是直接的仇人。于是,刘备决定,把自己的命运与生命,投送在袁绍的手中。
刘备却也不是全无希望的。他对袁谭,可以拉上一点关系。不久以前,他被曹操推荐为“豫州牧”以后,曾经以州牧的职权,保举过袁谭为“茂才”(袁绍一家,是豫州汝南郡汝阳县的大族。汝阳县城当时在今天商水县西北。商水之南,是袁世凯的家乡项城)。
东汉的茂才,比孝廉略为高些;孝廉是每二十万人口,产生一人,茂才是每州仅有一人。孝廉是一郡的太守或一国的国相所保举的;而茂才是州牧或刺史所保举。州牧、刺史以外,能保举茂才的,仅有三公与光禄勋四个大官,而且也只能每年保举一名。
袁谭有他的父亲袁绍给他官做,未必稀罕这个茂才资格。然而,刘备保举了他,多少也是一份厚谊。袁谭对刘备之如此表示好感,至少是不会讨厌的。按照清朝的习惯,考中了秀才、举人、进士的,对于主考的官,一向是尊之为师,而且称为“恩师”;主考官对于亲自录取的人,也总是认为弟子,有机会就提拔。这一种未曾有过教书听讲的事实的“师生关系”,在清朝的官场中,是一大传统。汉朝,可能不如此之甚,却也不见得没有约略类似的情形。
袁谭对刘备确有好感,有历史为证。他听到了刘备想来青州,就立刻带了步兵与马队来迎接。这不但是礼貌,也是事实上的需要。被曹操打得落花流水的刘备,不可能有足够兵力以抵御曹操的追兵。袁谭来迎接他,也是来保护他。
袁谭保护刘备,一直保护到刘备的“旧游之地”平原(刘备当年在公孙瓒的麾下,随同公孙瓒的青州刺史田楷,打袁绍的军队,打赢,被田楷先后任命为平原县县令与平原国国相)。
袁谭自然早就向袁绍递去报告。袁绍派了大将带领人马,开到平原来请刘备到河南临漳之西的冀州魏郡邺县——袁绍的大本营去相见。
袁绍自己,亲自出城郊迎,比普通的所谓郊迎更加恭敬,出城出了二百里。
刘备在这建安五年的春天,是曹操的败军之将,是穷无所归,䩄颜来投旧敌的可怜人,为什么袁绍要对他如此地礼遇呢?
原因是,刘备的物质力量虽小,精神力量却很大。谁有了刘备,就很足以升高自己的地位,增加自己的号召力。
刘备有什么精神力量呢?并不是靠了《三国演义》所艳称的“皇叔”二字的金字招牌。他和献帝的血缘,极其疏远,只不过是分炊了三百年的远房本家而已。
刘备的精神力量,在于深得人心。他之所以深得人心,一是对朋友有信义,二是对老百姓极仁慈。
他无论到了哪里,关羽与张飞总跟着他,或是虽则暂时分开了,而迟早总会不避千辛万苦,跑来与他相聚。不仅关羽、张飞如此,赵云、糜竺、徐庶、诸葛亮也是如此。其后,庞统、黄忠、张松、法正、严颜、马超、刘巴、李平、马良等等文武人才,只要是和他见面了,纳交了,都愿意永远和他在一起。他对朋友,不仅是“出则同舆,坐则同席”,像曹操对他那样;也不仅是“寝则同床,恩若兄弟”,像他自己对关羽、张飞一样;或是“同席而坐,同簋而食”,像他自己对平原郡的知识分子一样。他之所以获得这许多人才的爱戴,是由于他秉性真诚,习惯于对朋友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先向朋友表露了无保留的信任,于是就换得了朋友们对他的信任。
关、张、赵、糜、徐、诸葛、庞、黄、魏、张、法、严、马、刘、李、马,这许多人都相信刘备将永久是他们可以信任的朋友与长官。这是何等雄厚的一种精神力量啊?
他对泛泛之交,也很愿意帮忙、出力,而从不考虑自己的力够不够,他救过孔融,也救了陶谦。
他也收容过吕布。这是他知人之明不太到家,不是他不够意思(他似乎对不起曹操,那曹操也确是一个不必太对得起的人。后来,他也很对不起刘璋,那却是必须留待以后再谈的“政治问题”了)。
刘备对老百姓好,真是有口皆碑。《三国演义》的作者,有时候把他描写得婆婆妈妈,常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未免捧得过分,帮了倒忙。他之对老百姓好,不在于常常哭,而在于把老百姓的困难,放在心里,努力予以解决。当年,他在平原当县令与国相之时,便已做到了“外御寇难,内丰财施”。
青州的人民,不仅平原国的,其他各郡各国的,也都很爱戴他;不仅是青州人民,不仅是汉人,连幽州的乌桓人与“杂胡”,都愿意跟他这位“刘使君”去到海角天涯,参加几千名饥民的行列,奔向徐州,援救陶谦,抵抗曹操。
当时,刘备自己的兵仅有一千左右,加上这几千饥民以及乌桓、杂胡,声势也就不小。但这声势也只是表面而已,如何对抗得了曹操?
陶谦把屯在徐州的、从家乡丹阳招来的四千名子弟兵,都拨给他。有了这四千人,加上饥民等等,好一个刘备,居然胆敢与曹操在郯城对垒!这种气概,果然不凡,赢得了曹操于事后以“英雄”相许。
我想,这一种不计成败,惟义是视的勇气,是刘备之所以名满四海,叫人民向往,叫读书人归心,叫割据群雄人人愿得与其结盟的一大原因。
他会不会打仗,倒没有多大关系了。以这样的人,处在这样的时势之中,他迟早总会有他应有的一份的。所缺的,只是帮手;不是普通的帮手,而是像张良、诸葛亮那样的帮手。
张良,他没有福气找到。诸葛亮,由于徐庶的介绍,他终于找到了。一找到诸葛亮,他的情形便不一样:像鱼得到了水!
老天却不给他太痛快,要叫他在遇到诸葛亮以前,领教一下袁绍的无能,把他安排在袁绍那里,亲眼看见袁绍的大将颜良与文丑,被曹操下面的张辽等人击溃、斩首(关羽这时候也在曹操军的前线,杀了颜良。他是否也杀了文丑,难考)。
刘备向袁绍贡献了一条计策,同时也是向袁绍讨了一个差使:请袁绍派他到汝南郡,联络当地的黄巾首领刘辟,袭击曹操的根据地许县。袁绍接受,交了一些兵给他。这时候,他的旧部军官与兵士,也已经有不少人陆续从徐州辗转到邺县来找他,使得他又有了一支相当像样的部队。
他带了这支部队与袁绍的兵,到了汝南,与刘辟及刘辟的朋友刘邵,会合在一起,占领了(临颍县东的)强县。其他各县的人民,纷纷揭竿而起,对刘备响应,弄得曹操在许县及其以南各县的大小官吏,都害怕了起来。曹操自己在官渡前线得到消息,也相当担心。他派遣同祖的堂兄弟曹仁,带了骑兵来打,才把强与其他各县夺回。刘备不敢和曹仁久战,离开豫州,到冀州魏郡邺县,向袁绍复命。
在官渡,他见到袁绍太不会用兵,迟早不免败于曹操之手,就又向袁绍讨了一个差事,去刘表那里,劝刘表出兵,对曹操夹攻。
袁绍知道刘表始终不曾有夹攻曹操之意,叫刘备不必存说服刘表的念头。这时候,汝南黄巾另有一位首领,姓龚名都,值得联络。袁绍叫刘备带了赵云等人再去汝南一趟。
赵云在公孙瓒那里与刘备同事,成了朋友;其后借口兄丧,辞别了公孙瓒,回冀州常山郡真定县(河北正定)家乡;不久,就来到青州,作了刘备的部下,带领骑兵;又随刘备到徐州救陶谦,打袁术,战吕布,抗曹操,被曹操打散。刘备在邺县安顿了下来,赵云听到消息,就来邺县,替刘备募到了几百名新兵,加强了陆续而来的刘备旧部的阵容。
这一次,刘备带了赵云等将领与若干人马南下,袁绍不曾分兵协助。袁绍此时,对曹操已成劣势,可能已经分不出什么兵来。
刘备到了汝南,和龚都的徒众合起来,才只有几千人,曹操看不起他,派了一个三等角色来打。这三等角色姓蔡名阳,一交锋便送了命。《三国演义》说他是死于关羽的刀下,有可能。但是,蔡阳的任务,并非是来追关羽,而是来打刘备。关羽之离开曹操,不是在许县,而是在官渡前线;不是奔往汝南郡真阳县乡下、传说中的张飞所占领的古城,而是于杀了颜良以后不久便奔往古济水之北,与古黄河之北的袁绍部队的阵营。曹操听到他走,谅解他的苦心,下令各将领:不许对关羽追赶。关羽不曾需要闯五个关,斩六个将(很抱歉,我们以研究历史为专业的人,常常不得不戳破戏剧性的传说,令读者扫兴。然而,真的历史,倘若有相当充分的史料,也未尝不能引人入胜,甚至更加可歌可泣)。
关羽之离曹营而奔往袁营,所冒的险,大于传说中的闯五关、斩六将,他是杀了袁方的大将颜良之人(载在《三国志·蜀书》卷六《关羽传》),而为了与刘备团聚,只身而来,死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九。袁绍怎么会不计较这位杀了自己的爱将颜良的大仇人呢?
而且,他一逃,曹操会不会派张辽、曹仁等好手去追他、杀他?关羽在事前也是没有把握的。如此不顾个人生死,而只求与朋友再见一面的义气,真是千古一人。
看《三国志·蜀书》卷六《关羽传》的口气,似乎关羽到了袁营以后,便随同刘备到荆州去,投奔刘表,漏记了刘备之两次前往汝南,第一次找刘辟,第二次找龚都,也漏记了刘备之去荆州,并非由邺县袁绍之处直接去,而是由汝南龚都之处,于袁绍既败,曹操南下来攻他之时才去。那末,关羽是怎样跟着刘备去找刘表的呢?难考。
曹操在建安五年十月击溃袁绍的主力;在建安六年四月击溃袁绍驻在仓亭的一部军队。此后,袁绍已不足为曹操之患。曹操就在六月间回到许县;不久以后,亲自率领精锐,来汝南打刘备与龚都。刘备避免和曹操接触,一口气去了荆州,找刘表(龚都的徒众一哄而散)。
刘表听说刘备要来,也正如袁绍前年一样,亲自出了襄阳城,郊迎。不过,袁绍是出城二百里,刘表不曾出来得如此远。在礼貌上,刘表却也相当周到:待刘备以上宾,并且,给了刘备若干兵。
刘表指定新野县为刘备的驻军之地。新野属于南阳郡,离开许昌最近,是荆州的门户。刘备在新野一住,便住满了七年,前后八年,从建安六年到建安十三年。
他活了大半辈子,还不曾有过如此的安定。他这时候兵虽不多,却也不太少,有关、张、赵几位亲如兄弟的猛将在左右,有甘夫人在身边照料饮食起居,又有荆州的若干名士常相往还,可以说,生活得相当轻松,比春秋时代晋公子重耳寄居在齐国之时的情形,还要好。
重耳有舅犯向他进逆耳的忠言:“宴安鸩毒,不可怀也”;又有深明大义的新太太姜氏,肯为了丈夫的前程而牺牲自己的幸福。
刘备呢,到了曹操快要打来之时,才找到了诸葛亮;而可怜的甘夫人,非受过极高的教育的齐桓公之女可比,怎懂得劝刘备不可贪图暂时的享受?况且,甘夫人自从在小沛嫁给了刘备以后,颠沛流离,苦也吃得够了,怎么肯叫刘备重新走上奔波奋斗之途呢?
甘夫人的来历,不仅《三国志》毫无交代,连《三国演义》也不曾创造一套说法,以满足读者的好奇心。读者所得到的印象,只是:她与糜夫人地位差不多,而似乎是略逊一筹。儿子阿斗为她所生。糜夫人在曹军追及之时,于兵荒马乱之中,把阿斗交给了赵云,自己投井。赵云把井旁的墙推倒,掩盖了井,以免她的遗体被敌人捞起,加以侮辱!
我在幼年第一次读《三国演义》之时,对赵云的如此举动,极不赞成。他应该力劝糜夫人于事前,或设法捞起跳了下去的糜夫人于事后,然后赶紧用人工呼吸法施以急救。
其后研究陈寿的《三国志·蜀书·赵云传》,又学了一点历史学的考证方法,才晓得可恶的、岂有此理的,不是赵云,而是《三国演义》的作者。
甘夫人也是死在刘备得志以前。
刘备对甘夫人始终怀念,于称帝以后追封了甘夫人为皇后。他不曾追封糜夫人为皇后,也不曾对孙夫人有过什么怀念的表示。
刘备驻防在新野的七年以上的时间,只有过一次军事行动。刘表叫他向许县进军。他经过宛县(南阳)、博望(南阳东北六十里的博望驿)、长山(方城山),到了许县西南的叶县。守叶县的曹军将领是夏侯惇。在夏侯惇的下面,有李典、于禁两位大将。
这一仗打得不错:有路旁设伏的战术,击溃夏侯惇亲自与于禁率领的追兵(李典不主张对刘备追击,被夏侯惇指定留守叶县)。
李典不主张追击,是对的。第一,刘备未曾损兵折将,就忽然撤退,很像是“有诈”。第二,叶县之南,通往博望的道路,是方城山的山隘,很狭窄,很长,两旁有茂盛的草木,刘备可能布置了埋伏。夏侯惇不听李典的话,吃了一个大败仗。
刘备是不是除了以埋伏的部队袭击夏侯惇的追军以外,也如《三国演义》所说,用火焚烧山路两旁山中的草木?有可能,但不必要。并且,倘若在秋冬的干燥之日用了火,那被烧的就不仅是夏侯惇和于禁的兵了。
刘备的这一次胜利,是否由于诸葛亮替他指挥?刘备这时候是否已经拜访了诸葛亮三次,把诸葛亮请来了身边当军师?
我们晓得,这击败夏侯惇追军的事,是在李典参加曹操的围攻邺县之前。围攻邺县,是从建安九年二月开始,到八月结束。
诸葛亮在后主阿斗的建兴五年(公元227年)写他的《前出师表》,说了下面的几句话:“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可爱的裴松之,在这几句下面,注得十分明白:“刘备以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败(于曹操),遣亮使吴。亮以建兴五年抗表北伐,自倾覆至此整二十年。然刘备始与亮相遇,在败军之前一年也。”
由此看来,不仅“火烧博望坡”的事于史无据,而且诸葛亮那时候仍在隆中高卧,并不曾在“新野”刘备的营中,向刘备“假”得了剑与印,对关、张与关平、刘封四人颁布命令,叫关羽带一千“民兵”埋伏在博望之左的所谓“豫山”,叫张飞带一千“民兵”埋伏在博望之右的所谓“安林”;又叫关平、刘封各带五百“民兵”,埋伏在博望坡之后。
诸葛亮在《三国演义》里吩咐这四个人,要静候赵云与刘备先后对夏侯惇交锋,诈败,退过了博望坡,一齐放火,他们遵令而行,果然就把夏侯惇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演义的作者,把夏侯惇说成来攻的人,把刘备说成被攻的人,不曾深考过:取攻势的原是刘备,而夏侯惇只是于刘备撤退以后才“追击”的。演义的作者又把夏侯惇说成是从南面打到北面来的,未免太茫然于许昌之在新野的东北了。
一般的各朝演义的作者,与今日很多的历史小说的作家,以及电视连续剧的编导,十有九人都喜欢添补历史、歪曲历史、糟蹋历史。他们认为,文艺是文艺,历史是历史,似乎掮了“文艺”二字的虎头牌,就有了厚诬古人与欺骗今人的特权。古人已死,无法抗议;今人被骗,后患无穷。
我曾经向某一位名作家建议过:历史小说可写,但主角与故事应该另行创造,真人真事只能作为背景,而不必去“碰”。他说,中国老百姓所喜欢的是演义,不是西洋式的历史小说。
话归本题,除了击败夏侯惇追军这一件事,刘备在刘表那里不曾有过其他的军事表现,直至建安十三年七月,曹操兵临荆州之时。
曹操大军压境,刘备把部队从新野撤退到樊城。樊城与刘表所驻扎的襄阳仅有一水之隔:樊城在汉水之北,而襄阳在汉水之南。
刘表是当时所有的、仅知经史而不能作战的文人。他不但不能作战,也很不懂战略与军政形势。他早该于曹操、袁绍之间有所选择:或是联曹、或是联袁。联曹,曹不会让他继续割据,却可能以中央政府的高官给他;联袁,可以保持地盘,但必须不断对曹作战。倘若在最后曹胜了袁,刘表必然免不了曹的大举讨伐;倘若袁绍获胜,袁绍也未必容得下刘表。“天下定于一”的思想,是中国人的一大传统;不仅主张仁政的孟轲有此思想,那些迷信武力的军阀与暴君,自从秦始皇以来也一向是如此的。
刘表所采取的政策,既非联曹,亦非联袁,而只是在表面上联袁敌曹,在事实上所谓联袁不过是虚与委蛇而已。
到了建安五年,袁的主力被曹击溃:建安七年,袁绍本人呕血而死;刘表依然没有什么举动,静候曹操将袁的三个儿子、一个外甥,依次解决。诚然,在曹操于建安九年进围邺县、消灭袁绍的第三个儿子袁尚之时或其以前,刘表曾经叫刘备向许县进军一次,颇有直捣曹操后方,予以致命的一击的样子。然而,刘备进到叶县便不得不撤退,可见刘表并不曾派遣重兵交给刘备指挥,来试图对曹操作致命的一击。
刘表的政策,简单言之,是“坐观成败”,也就是“静候宰割”。那末,为他设想,除了联曹或降曹以外,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呢?联袁是不是可行呢?苟然是可行的,但是必须行得名副其实,以全力与袁合作,夹攻曹操,攻占许县,消灭曹操;而且要出兵出得越早越好,不要等到曹、袁在官渡结束了决战以后。
刘表倘若顾虑到袁绍万一胜利,一样难以侍候,那末,不妨设计出一套天下三分的计划来,使得曹操虽败而不全败,袁绍虽胜而不全胜。在曹、袁之中施行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制衡力。
更好的一个政策,是放弃纵横捭阖的作风,一心以光大汉室,拨乱反正为己任,尽量扶持在许县的汉献帝,甚至把他送回洛阳,重建两汉盛时的“三权分工”、“用人唯才”的优良制度,自己功成不居,仍为啸傲山林的名士。
我这些话当然都是白说。刘表已死,即使我是他的同时人,或者他是我的同时人,我也犯了“非其人而与之言”的“失言”的毛病,他刘表那一块料,怎么听得进我这个堂堂正正、讲原则的建议?
类此的建议,只有刘备够资格听。而诸葛亮说给刘备听的,也正是这一套,只不过是由于当时的客观事实,陈义不能如此之高,而仅仅说到如何办到天下三分为第一步,与如何两路进军、北伐曹魏为第二步而已。
刘备与诸葛亮二人之所以“谈得拢”,是因为二人有共同的大前提,共同的基本观念:“汉贼不两立。”袁绍、曹操、刘表,都是一些目无汉室的军阀或权臣,都是“贼”。
袁、曹相争,是二贼相斗。曹操来伐刘表,也只是大军阀来打小军阀而已。夹在中间的刘备,其内心的痛苦是可以想见的。然而他的爱民之心,救世之志,为天下所共见,有十几万难民选择了他,跟他走,并非偶然。
曹操在建安十三年七月来,刘表在八月死,“赤壁之战”发生在十二月。虽则这“赤壁之战”全靠孙权派周瑜、程普以三万人来帮忙助战,《三国志》魏的部分仍把刘备记载为战胜者:“(曹)公至赤壁,与备战,不利。”
“赤壁之战”的经过,请让我先说了曹操如何消灭了袁绍及其三个儿子一个外甥(袁谭、袁熙、袁尚、高幹),然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