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袁术、公孙瓒,倘若生在太平之世,便不会表现得那么糟。

陶谦、刘表,倘若生在太平之世,则不仅不致失败,而且可能做出很好的治绩,留名于青史之中。

陶谦是丹阳郡丹阳县人,读过书,被举为孝廉,留在中央政府为“郎”,由郎而外放为舒县(安徽舒城)的县令,在当时算是“正途”出身,他官运不错,“四转为车骑将军张温司马”,跟随张温在凉州对造反的边章、韩遂作战,立了相当军功,于灵帝中平元年黄巾起事之时,被朝廷任命为徐州刺史。

他到任以后,很快就战胜了黄巾,把黄巾赶出了徐州各郡各国,使得“境内晏然”。

他确是一位文武兼长的人才。《三国志·魏书·陶谦传》,把他形容得一文不值,说他亲信小人,疏远知名之士,司法与行政均被荒废。传中所指出的小人,仅有曹宏一名,关于这曹宏究竟害了多少“良善”,并未说明。传中所指的知名之士,是徐州州政府的“别驾从事”赵昱。赵昱被陶谦保荐,任为广陵郡的太守。这怎么可说是疏远了赵昱呢?事实上,别驾从事只不过是一个幕僚,其地位远不及官阶“二千石”的太守地位高。这是陶谦重用赵昱,不是疏远赵昱。

当时,陶谦已经由徐州刺史,升任为徐州牧。升他的,是李傕、郭汜所主持的长安朝廷(州牧的俸禄是“中二千石”,比二千石的太守高,更比六百石的刺史高。中二千石的“中”字,在汉朝政界人物的字汇之中,指“宫中”,引申为中央的与“高于普通的”。所以,“中二千石”高于“二千石”。所谓中二千石、二千石、六百石,原义都是指的年俸,相当于若干石的谷子,其后打折扣发放,而且以一大部分折合为布帛、铜钱等等,所以事实上没有那么多的谷子)。

陶谦于董卓废少帝、立献帝之时,不曾参加袁绍、王匡等人的同盟,却也于朱儁驻节中牟之时,送去三千名兵士与足够的军粮,并且推举朱儁“行车骑将军事”,这便是公然与董卓为敌了。

不久,董卓派遣李傕、郭汜打朱儁,击败朱儁的军队,劫掠了颍川等郡,陶谦继续支持朱儁,直至董卓被杀以后。他联合了当时的扬州刺史周乾,与五个国的国相,两个郡的太守,一个郡的前任太守,一个博士(大学教授),共同写信给朱儁,公推他为“太师”,许诺以足够的兵员与半年的军粮支援他,请他去长安打李傕、郭汜,主持国政。

在陶谦所号召的五个国相之中,最有名的是北海相孔融;两个现任太守之中,也有一位是后世的学人所知道姓名的:太山太守应劭。参加签名的“前九江太守服虔”,是我们已经领教了不少的一位“说经家”。那位博士,不是别人,是经学泰斗郑玄

朱儁另有他自己的看法。朱儁以为董卓既死,不妨对李傕、郭汜不咎既往,“与人为善”。李、郭二人采纳太尉周忠与尚书贾诩的建议,以献帝的名义,征召朱儁入朝,朱儁就辞谢了陶谦等人的好意,而只身前往长安,以个人生命作扭转乾坤的孤注。到了长安,先后担任了太仆、太尉、行骠骑将军事等等官职,终于为了调解李、郭二人之间的争斗,被郭汜扣留,气死。

陶谦呢,自从朱儁去了长安以后,便不再与李傕、郭汜对立,而恢复与朝廷书表往来,接受了朝廷升他为徐州牧的诏旨。

《陶谦传》里面最无聊的一句话,是说陶谦与徐州境内一位自称天子的草寇“合从”。草寇是下邳人,姓阙名宣。

陶谦贵为一州之牧,怎么会与区区的阙宣结为同盟?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考异》里指出了如此说法之难以令人相信:“按谦据有徐州,托义勤王,何藉宣数千之众,而与之合从?”

《陶谦传》又说,陶谦与阙宣合从不久,就杀了阙宣,吞并了他的徒众。事实是,陶谦从阙宣开始造反的一天,便对他讨伐,很快就击败了他,将他杀死。阙宣从造反到战败被杀,前后不到一个月:初平四年六月。

《后汉书·陶谦传》,大部分是从陈寿《三国志》的《魏书》抄来。《魏书》是魏朝史官留下给晋朝的官方记录,魏朝史官对陶谦有不得不向坏里说的苦衷,因为陶谦是魏朝的开创者曹操的敌人。

曹操的父亲曹嵩死在经过徐州、去往琅邪的途中。曹嵩之死,是死在陶谦的部下,一个姓张名闿的都尉之手。曹操认定张闿是奉了陶谦之命行事。

曹嵩这人有取死之道。他是中常侍曹腾的养子,很有一些钱,花过一千万买得了太尉之官,在初平三年带了一百多辆车的行李与金银财宝由洛阳去琅邪,准备到离开今日青岛不远、诸城县东南的海边地去养老。他不仅是招摇过市,而是招摇过了小半个中国。

曹嵩与他的仆从,浩浩荡荡地到了徐州境内,陶谦派遣两百名卫兵,交给张闿,护送曹嵩。依照《吴书》的记载,这张闿抵抗不了一百多辆车行李与金银财宝的诱惑,走到泰山与华县、费县之间,就指挥卫兵,把曹嵩杀了,劫去曹嵩的财物,逃往淮南。

后汉书·陶谦传》不曾指出杀曹嵩的人,是否姓张名闿,也没有说曹嵩是死在“泰山华费之间”,仅仅说了杀曹嵩的是陶谦驻在(峄县西南的)阴平县的“士卒”。这些士卒,属于陶谦的一名别将所管。

《应劭传》又有一个说法:杀曹嵩的不是什么阴平守将及其士卒,不是所谓张闿,而是陶谦的几名轻装骑兵。这几名骑兵,据《应劭传》,是陶谦自己所派。原因:陶谦很恨曹操,恨曹操攻打了徐州好几次。

《应劭传》的说法,不合于事实。曹操在曹嵩遇害以前,不曾攻过徐州一次。陶谦没有理由恨曹操,恨到必须杀曹操的父亲。

历史上像这种难考的琐碎小事,太多。也不必去深考。重要的,不是曹嵩为谁所杀,而是曹操一口咬定曹嵩是被陶谦派人所杀,在初平四年带了极多人马来攻徐州,声称为父报仇。

有五个城的男女老少,几十万人,包括从陕西因李傕、郭汜之乱,而逃到徐州来的难民,都被曹操指挥部队杀光。这五个城是(现在称为徐州市的)彭城、(峄县之南的)傅阳、(睢宁西南的)取虑、(现在称为睢宁的)睢陵与(安徽泗县之西的)夏丘。

曹操屠掉这五个城,屠得真正是鸡犬不留,使得“睢水为之不流”,太残忍了!

这是曹操一生的大污点。以他的能力与治绩,他本可以赢得天下志士仁人的归向。他做了这件残忍的事,暴露了他性格深处的凶恶,只有令志士仁人寒心。我在前面说过,陈宫之倒他的戈,引吕布来偷袭兖州,可能便是因为对曹操寒心。后来,曹操对刘备十分好,而刘备总是不肯对他好,其原因可能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