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建德六年(577年),周武帝灭北齐,结束四十三年东西分立的局面,统一了北方。此时南北国势对比,已与魏梁时的对峙不可同日而语,北朝已兼有巴蜀荆襄,陈朝微弱,北朝统一全国已成必然之势。然而,周武帝英年早逝,嗣君昏庸,从而在灭陈的前夕还发生过一次改朝换代的纷争。
建德四年(575年),韦孝宽上疏,首建灭齐三策。其下策“还崇邻好”,只是陪衬;上策“百道俱进”,一举成功,才是他的真实主张。中策与陈国合势,使陈在东南方面进行牵制;一两年间,周只用奇兵袭击,彼出我入,使其疲于奔命,然后一举解决,也只是退而求其次的办法。
周武帝像是很欣赏他的建议,但是并没有请他参与决策。武帝先派伊娄谦(伊娄,复姓)出使北齐,观察敌国形势,然后和异母弟齐王宇文宪、内史王谊商议用兵方略。宇文宪富有军事和政治经验,镇守益州,能得当地民心;从宇文护东征,退兵时力拒追兵,在武帝诸弟中才略最为出众。王谊字宜君,洛阳人,有文武才能。这两个确实是当时的优秀人才。
建德四年七月,武帝下诏伐齐。北周攻齐,有两条路线可用。一是出潼关东向洛阳、河阳;一是走黄河北岸直指太原(晋阳)。宇文泰几次都走洛阳这条路,武帝也决定走这条老路。但出兵前,好几个人都不赞成,赵煚说得最清楚,他说:“河南洛阳是四面受敌之地,即使攻下,也不易守住;不如从河北直指太原,倾其巢穴,可一举而定。”东魏北齐虽以邺为都城,然而高家的老窝一直在晋阳,先端掉老窝,是事半功倍的策略,但是周武帝却不肯改变原定计划。
武帝率兵六万,直指河阴(今河南孟津东),八月,攻克河阴大城。但是,接下来攻河阳,攻洛阳金墉,都没有成功。河阳在今孟县西,有三座城,南城在黄河南岸,中潬城在河中沙洲上,北城在北岸。周军占领南城后,围攻中潬城时,受齐将傅伏的坚决抵抗,二十天也打不下来。金墉城守将独孤永业也坚守城池。九月,齐右丞相高阿那肱从晋阳率援军南下抵河阳。周武帝见形势不利,又因身患疾病(按这可能是托辞),就烧毁船舰,从陆路撤回关中。
一年以后,建德五年(576年),他决定再次伐齐。他承认“去年河阴之役,直为拊背,未扼其喉”的错误,改而采用直取晋阳的战略。但是,北周诸将大多不愿东征,这大概是由于多年以来,屡次东征都无功而还,因此滋生了畏难情绪。这次武帝只能用高压手段,宣布凡“不服从命令的,一律军法制裁!”
十月,武帝发兵到汾曲(今山西平阳以南汾水弯曲处)后,即分兵扼守各处要隘,命王谊监督各军攻平阳(晋州,今山西临汾)。齐后主在晋阳派遣援军开往平阳。武帝经常亲自到城下督战。城中危急,守将侯子钦、崔景嵩先后投降,周将段文振乘势登城,与崔景嵩闯到守城主将尉相贵处,拔刀把他劫持。城上顿时鼓噪起来,守兵溃散。周军攻克平阳,俘获尉相贵和守军八千人。
平阳危急时,齐后主正和宠妃冯小怜在三堆天池打猎。天池在静乐县,离平阳有好几百里。从早晨到中午,驿马三次前来报告战讯。高阿那肱不向后主奏报,他说:“大家(宫中侍从对帝、后的称呼)正玩得快活,边鄙小小交兵,乃是寻常事情,何必急于奏报!”到天色暗下时,又有使者飞马来报:“平阳失守!”高阿那肱才准使者去见后主。后主得了讯,倒想马上回去,可冯小怜正在起劲时候,要求再猎一回,后主居然会同意。静乐县在晋阳西北一百七十多里,后主和冯小怜既然在那里打猎消遣,可见在晋阳派援军一事只是一句空话,并没有具体行动,从此史籍流传,成为君王恣意作乐不以国家存亡为意的典型事例。不过,唐李商隐诗“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北齐》二首之二)说晋阳已陷,是把晋州误为晋阳了。
齐后主在平阳陷落后才大举南下,自率主力上鸡栖原(在今山西霍州东北霍山高平处),与平阳以北的周宇文宪等军交锋。当时齐军兵力占有优势,周武帝决定留梁士彦率一万精兵镇守平阳,命宇文宪等军南撤。十一月,齐后主到平阳城外。周武帝见齐军声势很盛,就引军西还,使宇文宪、宇文忻断后。齐兵追击,被两将击退。
这次撤退实在不明智。宇文忻曾劝阻说:“齐国主暗臣愚,兵无斗志,虽有百万之众,也只好算是送上门来的俘虏。”宇文忻与北周帝室同姓,但不是同族。他和王谊等后来都是隋朝的开国功臣。武帝虽认为他讲得有道理,却并不改变主意,看来他对齐军还有畏惧心理。周军撤走后,齐军大举围攻平阳,形势非常危急。梁士彦动员城里所有的男男女女,日夜修筑城墙,但是齐军在下面挖地道,使上面的城墙坍塌,出现了十多步宽的缺口。齐军乘机要冲进去,后主忽然下令:暂缓冲击,等冯淑妃(小怜)来了再冲。他要让她领略这个壮烈的场面。冯淑妃要化妆好了才出场,耽搁了好大一会。守军利用这时间,把缺口堵塞得结结实实,齐军再也打不进去了。
周武帝回到了长安后,知道平阳危急,才后悔不该不听宇文忻的话。他在长安只住了几天,便重新出兵东征。十二月初四,他集结了八万兵力,再到平阳城下。这时齐兵的人数,据高阿那肱说有十万人,但伤病和在城下捉柴烧饭的占了三分之一,因此他主张扼守壕沟上的桥梁,避免野战。但是后主的另一个亲信安吐根却狂妄地说:“一小撮贼兵,铁骑冲过去,一枪刺着了,望汾水里一丢便完事!”后主一下子还打不定主意,左右宦官都说:“他们有皇帝,我们也有皇帝。他老远能够赶来,我们守着壕沟,不敢出战,岂不要惹他耻笑!”后主被他们一激,便道:“说得对。”立即下令填没壕沟,向前决战。
齐后主和冯小怜骑马观战。冯小怜见左翼略为后退了一点,便吓得魂飞魄散,叫道:“败了!”城阳王穆提婆在旁就说:“大家走吧!大家走吧!”后主就和冯小怜掉转马头,往北逃走(齐军面南背北列阵)。将领奚长劝后主不要走,说:“半进半退是打仗中的一般情况。现在我军完整,并没有失利。陛下的马蹄一动,人心恐慌,大局就危险了。请陛下回去鼓励将士!”另外一个将领张常山追到后主身边也说:“队伍集结好了,兵力完整,围城兵也没有动。至尊不信臣言,可以叫内参(宦官)去看。”听了两人的话,后主正想返回,穆提婆却又拉住他,说:“这话靠不住。”后主就同冯小怜一直往北奔逃。齐军将士以为后方出了大乱子,军心大乱,顿时大败溃退。只有安德王高延宗(高澄子,后主的叔父)一军没有乱,全师而返。
齐后主本来决定立冯小怜做皇后,派宦官到晋阳去拿皇后的服饰。这天逃到半路上遇到,后主居然有这兴致,暂停马足,让冯小怜穿戴整齐了再走。
初七,周武帝进平阳城。梁士彦见了武帝,捏着皇上的胡子,哭道:“臣几乎见不到陛下了!”武帝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这一仗,北齐军实际上是败在自己手里。周武帝侥幸得胜,又见将士都很疲劳,就动了退兵的念头。这次,最不愿意撤退的是梁士彦。他拦住武帝的坐骑,谏道:“如今齐军溃散,人心摇动,乘此进攻,其势必可成功。”武帝才又改变主意,下令追击。诸将不愿继续作战,都要求撤退。武帝怒道:“卿等若疑,朕将独往。”诸将才不敢再提退兵的话。
再说齐后主逃到晋阳城里,一直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群臣倒不像他那副样子,都说:“为今之计,先要减轻赋税,免除徭役,以收民心;招还溃散的兵士,背城决一死战,以安社稷。”但后主已毫无斗志,想留延宗、孝珩两个叔父守晋阳,自己到北朔州(今山西朔州)去,如果晋阳失守,就逃往突厥。群臣都不赞成,他却不肯改变主意。
周军顺利向北推进,于十二月十三日到达晋阳。当天,齐后主改元隆化,让高延宗守晋阳,自己利用夜色掩护,出城逃走。他本意要北走突厥,因从官苦谏,才回向邺城而去,随行人员只有高阿那肱等几十人,其余都溜掉了。
北齐官员投奔周军的络绎不断,其中地位最高的要算穆提婆。他的母亲陆令萱知道末日已到,就自杀而死。周武帝自然了解穆提婆是什么货色,为了招降的需要,暂时给他做了柱国、宜州刺史。
晋阳城里的将领都要求安德王即位做皇帝,他们说:“大王不做天子,我们实在不能为大王出死力。”十四日,高延宗在危城中即位,改元德昌,用唐邕做宰相,莫多娄敬显、段畅等做将帅。高延宗杀穆提婆的家属,籍没宦官十多家,把府库所藏财物和后宫美女赏给将士。一时城中士气大振,都愿为延宗死战。后主在赴邺城途中得讯,却恨得要命,对近臣说:“我宁可让周得并州,也不要让安德得到它。”
十五日,周武帝到达晋阳城下,次日周军即发起攻城。周军打着黑旗,身穿黑衣,从城上望下去,宛似满天乌云。打到黄昏时,周军打进东门,武帝亲自率队冲进城里,放起火来。高延宗、莫多娄敬显见形势危急,率军增援,堵住城门口。城外的周军冲不进去,突入城内的周军前后受敌,陷入混乱状态,都往后面争夺退路,死在城门附近的达两千多人。周武帝身边的侍从几乎死光,只剩两个人,一个牵马,一个在后挥鞭赶马,冲出城门口,险些被齐兵所杀,到四更天才得脱险。高延宗以为武帝已死在乱兵之中,命人在满地尸体中找长胡须的,找来找去找不到。
一场激战,对两军都产生了严重影响。齐军打了胜仗,太高兴了,都痛饮一番,喝得大醉,躺倒了爬不起来。高延宗要整顿队伍,竟毫无办法。
周军方面,武帝逃回营里,心力俱瘁,想收兵撤走。多数将领本来不愿意继续作战,也都劝他班师,只有宇文忻、宇文宪、王谊几个人不同意。宇文忻说:“昨天城都破了,只因为将士轻敌,受了些挫折。大丈夫要死中求活,败中取胜,何况如今已经形成破竹之势,奈何弃之而去。”周武帝于是打消了退兵的念头,一待天明,便下令吹起号角,集结部队猛攻东门。那齐军的许多将士还在睡梦之中,如何抵敌,不多一会,城池便被打破。高延宗苦战,力尽被擒。武帝对他很客气,叫他不用害怕。唐邕等都投降,只有莫多娄敬显逃往邺城。
这年除夕,周军以齐王宇文宪为前锋,向邺城进军。其时邺城内部已经乱成一团。大臣斛律孝卿请后主亲自慰劳将士,并且替他写了一篇发言稿,指导他:“要慷慨流涕,以激动人心。”后主出去,站到将士面前,把孝卿教他的话忘记得干干净净,忍不住大笑起来,左右侍从跟着也笑。将士人人愤怒,都说:“他自己还笑得出,我辈急什么!”谁也不想出力死战。
后主相信望气术士的话,说应该有变革,决定禅位给皇太子。次年(577年)正月元旦,齐太子高恒即位,年仅八岁,改元承光。后主做了太上皇帝。
齐后主派尉世辩带一千多骑兵侦察周军行踪。他们出了滏口(在今河北邯郸西南石鼓山,为太行八陉之一),登高岗朝西眺望,见远处有一群乌鸦飞起,他们当是周军旗帜(上文说过,周军的旗都是黑旗),赶紧飞马回去报告,直到邺城城外,谁都不敢往后再看一眼。
邺城得报,皇室就预备逃走。太皇太后、皇太后等先走;初九,幼主离开邺城。十八日,周军到达城下,次日围城,击败出战的齐军,上皇(后主)离邺出走;同日周军进入邺城,派兵追齐君。齐上皇渡黄河而南,到济州(碻磝,今山东茌平西南)。他让幼主禅位给任城王高湝(高欢子),派人把禅文和玺绂送到河北交给高湝。上皇父子和穆、冯两后等再走青州,想逃往南朝的陈国。不料高阿那肱在济州降周,骗后主说周军还远,后主因此走得不快,出青州不远,便被追兵擒获。任城王高湝在冀州招兵四万多人,想恢复齐朝,二月,被周齐王宇文宪、杨坚击败,也被擒获。北齐亡,历六帝、二十八年。不久后主和穆提婆就以“谋反”罪被杀,宗族也全部被迫自杀。
北方统一了。
北周建德六年是陈宣帝(陈顼)太建九年。太建五年(573年),陈乘北齐衰败,使吴明彻等攻齐,收复淮南。北齐亡后,宣帝又想争徐、兖二州,十月,命吴明彻北伐,围周彭城。陈军利用水道交通线,由淮河通泗水(清水)。十年正月,周王轨率援军南下,据淮口(泗水入淮之口),用铁锁联结几百只车轮,放到泗水河道里,堵住陈军归路。陈将萧摩诃劝吴明彻乘王轨布置没有完毕的时候,发动进攻。吴明彻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不肯听从。十来天后,王轨布置完毕,水路断绝。萧摩诃再劝吴明彻领全军突围,他率铁骑前后护卫。吴明彻知道,照这个办法,他本人可以脱险,但步兵的损失一定很大。他决定亲自断后(这时他正身患重病),命萧摩诃的骑兵当先突围。结果,萧摩诃冲出了重围,吴明彻和所部三万人在淮口却全军覆没。吴明彻被俘后,不久就在北方病故。陈朝没有达到扩大版图的目的,又受了重大损失。次年,周韦孝宽伐陈,占领淮南全境。南北强弱的对比,较前更甚。北朝统一中国已经是不可逆转的趋势了。
然而,统一还得等十年以上。其原因就完全在北朝内部了。
周武帝进了邺城。原北齐国子博士熊安生便命家人把大门内外扫干净。家人觉得奇怪,问是什么原因。他说:“周朝天子重道尊儒,一定会来见我。”周武帝一向知道熊安生博通《五经》,慕名已久,果然,很快亲自登门拜访,还不让他下拜,坐谈多时,厚加赏赐。原北齐中书李德林素有文名。武帝派人到他家里说:“平齐之利,惟在于尔。朕本来担心尔跟齐王东走,如今知道不曾走,非常高兴,可以赶快来见。”使者引他进邺宫后,武帝派内史宇文昂向他询问齐朝风俗政教、人物善恶,一直谈了三天。武帝回长安,把李德林也带回关中。武帝曾用鲜卑语对群臣说:“我以前只听见李德林的名字,看到他为齐朝做的诏书檄文,在我的心目中,仿佛是天上的仙人。想不到今天为我所用,替我写文书,高兴极了。”
这不是宇文邕钦佩李德林个人的问题。晋南北朝时,山东(太行山以东地区)的声教文明比关中先进。宇文氏以弱御强,为维系追随他们的鲜卑人,否定了魏孝文帝改革旧俗中一些为六镇鲜卑人不满的措施,又穿起胡服,恢复原来姓氏,甚至使汉人大姓也改用鲜卑姓。这种矫枉过正,对统一不利。灭齐统一北方后,其势非恢复汉魏旧制不可(这里复古即是维新),尊重任用熊安生、李德林正是这个趋势的表现。
建德七年(578年)六月,周武帝死,年仅三十六岁。太子宇文赟即位,他就是周宣帝。周宣帝大成元年(579年),元旦朝会,君臣改穿汉魏衣冠,是这个趋势没有因武帝去世而中断的证明。但宣帝不是一个能够发展这趋势的领袖人物,他连做一个平庸的君主也不合格。这有几个例子。其一,他忌宇文宪有声望,便无故把他杀害。其二,他做太子时,曾屡受父亲训责,故其父死后,他一点也不悲伤,而且骂道:“死得晚了!”王轨以前在武帝面前讲过他的过失,他也把王轨杀死。其三,他不准人有“天”、“高”、“上”、“大”等称,官名上有这些字样的都要改掉。其四,他动辄打人,公卿以下常被鞭打,后妃宫人也受杖背。他出入无常,侍从人员一直处于紧张的待命状态,无法忍受。
他做了几个月皇帝,不高兴做了,便于大成元年二月传位给太子宇文阐,改元大象。宇文阐就是周静帝。宣帝不称太上皇,另外创立一个名称,叫“天元皇帝”。
大象二年(580年)五月,天元皇帝病故,年仅二十二岁。静帝更是只有八岁。朝廷实权落到天元杨皇后(天元有五个皇后,静帝是朱皇后所生)的父亲隋公大丞相杨坚手里。相州总管尉迟迥、青州总管尉迟勤、郧州总管司马消难、益州总管王谦,先后起兵反杨,都先后被杨坚解决。改朝换代的时机成熟了。十二月十二日,周下诏,改姓的一律复旧,杨坚才从普六茹坚改回叫杨坚,十三日,以杨坚为相国,进爵为隋王。
次年(581年)二月,又上演了一出禅让的悲喜剧。杨坚改周为隋,改元开皇元年。杨坚就是隋文帝。至此北周亡,共五帝、二十五年。
开皇九年(589年),隋军灭陈,南北统一,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开始了。
评说隋文帝的功过,不属本书范围,不过有几句话不得不说。杨坚平了尉迟迥,就焚毁邺城;灭了陈国,就平荡建康的城邑宫室,这真是作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