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元帝承圣三年(554年),西魏兵破江陵,梁元帝被俘遇害。城将陷时,元帝烧毁所藏图书,为文化史上一浩劫;王公百姓数万人沦为奴婢,小弱尽遭屠杀。这是台城陷落后的又一次大灾难。文学家庾信身经台城之围,江陵陷落前出使西魏,在长安目睹亲友成为俘囚的惨状,伤心刻骨,因有《哀江南赋》之作,声调激越,为千古之绝唱。而赋中“若江陵之中否(pǐ),乃金陵之祸始。虽借人之外力,实萧墙之内起”几句,尤见卓识。台城之祸,萧正德开门揖盗,不能辞其咎;江陵陷落,兄弟叔侄的内讧,何尝不是它的原因。“拨乱之主忽焉”,是庾子山对梁元帝的指摘,他是说得对的(我劝读者读读《哀江南赋》,这实在是难得的好文章,如果嫌长嫌深奥,单读前面的序也可以,选家就常选序文)。
萧绎与萧誉、萧詧两侄的冲突,已见前篇。他与兄弟武陵王萧纪都想做皇帝,矛盾更是不可调和。萧绎讨侯景,如能与萧纪同心协力,可以事半功倍,但萧绎却唯恐兄弟插手。大宝元年(550年)五月,萧纪使世子萧圆照率兵东下受湘东王节度,萧绎命他在白帝城驻扎,不准东下。同年十一月,叛军已西进到西阳时,萧纪亲自领兵从成都出发,萧绎又连忙写信去阻止,借口“蜀人勇悍,易动难安”,叫他不要出兵。
大宝二年,侯景进逼江陵,萧绎不求兄弟协作,而向西魏求救,以割让南郑为条件,命梁、秦二州刺史萧循回江陵。萧循不肯服从,于是西魏出兵取汉中。承圣元年(552年)五月,萧循力尽而降。梁失汉中,完全是萧绎造成的。
萧循曾向武陵王求救,武陵王命杨乾运一军往救,以后就没有下文了。他一心一意要做皇帝。承圣元年十一月,湘东王即位改元时,武陵王已经做了半年多皇帝,他在四月里便即位改元天正。剑阁以北转瞬就成为西魏的天下,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危险。湘东王也不考虑唇亡齿寒的问题。他们两兄弟如果明白“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侮)”(《诗·小雅·常棣》)的道理,携起手来,日后的惨祸,是有可能避免的。
萧纪在成都,萧绎在江陵,各做各的皇帝,他们的“天下”都小得很。萧纪所有不过蜀地。萧绎的荆州,西至峡口,与萧纪分界;北面的襄阳在岳阳王萧詧手里,已属西魏势力范围,他的辖区只到武宁(今湖北荆门东北)为止。岭南为萧勃所据,虽是宗室,也不听他的号令。巴陵(今湖南岳阳)以东,直到建康,以长江为限,诏令能够到达的地方,只在一千里以内;确实管得到的百姓不满三万户(指荆州地区的户口),如此而已。
尽管这样,两家还是要争。承圣二年(553)三月,元帝派人向武陵王通报侯景已亡,希望他停止东下。使者到了巴东,便被萧圆照扣留。他怕伯父(元帝)的帝位稳了,自己就没有做太子、做皇帝的希望,就造假情报送到父亲处,说“侯景未平,宜急进讨;听说荆州已为侯景所破”。武陵王信以为真,加速东进。
元帝怕兄弟来抢地盘、抢位子,便向西魏求救。西魏太师宇文泰看准这是个好机会,兴奋地说:“取蜀制梁,在兹一举。”他派外甥尉迟迥领兵,由散关(今陕西宝鸡西南)取蜀。
剑阁守将杨略是潼州(今四川绵阳东)刺史杨乾运(即曾奉命救汉中之人)的侄子,他早已看清萧纪是不可救药的,便对叔父说:“现在侯景初平,应该同心戮力,保国安民,而兄弟争战,这是自取灭亡之道。朽木不可雕,世衰难佐,不如送款关中,可以功名两全。”他们早已和西魏联络好了。五月中,魏兵一到,他们先后迎降,魏兵很快就进到成都城下。
武陵王到了巴东,知道侯景之乱已经平定,又知道成都危急,就责备圆照。圆照却说:“侯景虽平,江陵还没有臣服。”萧纪本人也以为已经自称皇帝,不能再做别人的臣子,便想继续东进,但部下将领都担心后方,主张回师去救成都。圆照坚决不肯,萧纪就按他的意见,宣布:“敢谏者死!”于是蜀军继续东进,直抵西陵(今湖北宜昌西北)。
峡口守将陆法和见蜀军声势浩大,几次向江陵告急。元帝把监狱里的侯景旧将任约、谢答仁放出来,派他们去帮助陆法和。两军相持四十多天,萧氏弟兄都有很不光彩的表现。先是元帝怕蜀军势大,写信给兄弟,劝他回蜀,答应让他专制一方。其时萧纪兵势很盛,不肯接受。后来相持的日子长了,作战苦无进展,成都方面又不断有噩耗传来,他就又想讲和,还派使者到了江陵。但那位使臣却把“蜀军缺粮,伤亡很重”的窘态都告诉元帝,于是轮到元帝拒绝议和了。两兄弟都希望对方彻底失败,却不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后是双方都是输家,胜者只会是西魏。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萧氏弟兄都是很有文采的饱学之士,而见不及此,究其所以然,无非是聪明被皇帝梦蔽塞而已,岂有他哉!
萧纪不仅沉溺于皇帝梦中,还惜财如命。他把黄金铸成一斤重的饼,每箱装一百块,共有一百箱;白银五倍于金;其余还有大量丝织锦绣物品。作战前说要论功行赏,但是从不兑现,所以将士的心都冷了。
七月中,任约、谢答仁发动进攻,大破蜀军。萧纪的退路被江陵兵截断,无路可走。江陵将樊猛秉承元帝的意旨:“抓活的不算成功”,就杀死萧纪。圆照被解到江陵,不给饮食,即在狱中饿死。
成都被围五十天。八月,守臣萧㧑等投降,蜀地从此入了西魏的版图。
梁元帝战胜以后,与群臣商议是否要还都建康。江陵群臣大多是荆州人,他们借口建康与北齐只隔一江,形势不安全,反对还都。一部分较有远见的人则认为,“百姓不见车驾进建康,只视为列国诸侯王,不好算天子”,力主还都。元帝本人久居江陵,不愿远离,又听说建康被破坏得面目全非,就决定留都江陵。
元帝错了。建康隔江便是敌境,这虽系事实,但长江天堑,还是容易防守的。而江陵北有襄阳的梁王萧詧,西面的蜀地已属西魏,两面受敌,形势比建康危险得多。梁王詧一直想依靠西魏报河东王萧誉之仇。西魏宇文泰也想利用这点并吞荆州。原梁朝下溠城(在今湖北枣阳东面)守将马伯符虽降魏几年,但对梁朝毕竟还有点旧情,他就把了解的情况,派密使报告元帝,可元帝偏不相信。其实魏兵入侵已是旦夕之间的事情了。
承圣三年(554年)十月初九,西魏柱国于谨、宇文护,大将军杨忠领兵五万,从长安出发,进向江陵。初十,梁武宁太守宗均就向江陵报告魏兵出动的消息(这个人的情报工作是做得好的,他一定是在魏兵出发前已经得到了可靠消息,否则是不可能及时报告的)。梁元帝这几天正在兴致勃勃地讲《老子》,收到了宗均的报告,只得暂停讲学,召集公卿商议。领军胡僧祐、太府卿黄罗汉、侍中王琛几个重要人物对此都不相信。其时王僧辩在建康,胡僧祐在江陵众将中是头号人物,他居然认为,两国通好,并无嫌隙,不会有这等事情。王琛上年曾出使西魏,宇文护大概对他彬彬有礼,所以他也有根有据地说,看宇文的神情,必无此理。梁元帝听他们讲得很笃定,便依旧去讲《老子》,只使王琛出使西魏,再去探个究竟。
十三日,魏于谨到达樊城,梁王萧詧率部与他会合。十四日,梁元帝讲不下去了,才停止讲学,宣布戒严。但是王琛很快又传来平安无事的消息。原来,他走到竟陵(今湖北钟祥)的石梵,没有发现魏军踪迹,便写信告诉黄罗汉,说是“境上帖然,前言皆儿戏耳”。元帝听了黄罗汉的报告,又不大相信真有魏军入侵的事情。十七日,他又升殿讲学,不过百官听讲的时候,都穿上军服,算是有点准备的模样。
元帝的心理状态一定很乱。他十七日恢复讲学,十八日便派专使到建康,调王僧辩回江陵任荆州刺史。这是远水不救近火,即使王僧辩接到命令,立即领兵出发,赶往江陵,也需要不少日子(萧方诸军于太清二年十二月十四日从公安出发,到三年正月初八才到达建康,可供参考。萧方诸坐的下水船,上水船的速度慢得多,这点也需要注意)。何况王僧辩只是虚张声势,调动军队,根本不敢(也许是不肯)前往。元帝这一着棋是白下了。
风声紧起来了。二十一日夜里,元帝登凤皇阁观看星象,对前途作出不利的推测,悲从中来,叹道:“这次怕要完了!”身边的妃嫔们听了,也都哭了起来。
十一月初一,魏军渡过汉水。于谨命宇文护、杨忠率精锐骑兵先截断东西援军的来路。初二,宇文护占领武宁,擒获宗均。这天,荆州也紧张地进行战备。元帝骑马出城视察立栅情况,周围六十多里,都插木树栅。元帝命胡僧祐指挥城东各军,张绾为副;王褒指挥城西各军,元景亮为副;王公以下,都分别规定负责防守地区。初四,命太子上城楼巡视,令居民帮助搬运木材石块。这天夜里,魏军到达离城四十里的黄华,初五到达栅下。初六,裴畿、裴机、朱买臣、谢答仁开城门出战,杀了魏军一员将官。这是江陵之战的第一次接触,也是惟一的一次胜仗。
十五日,栅内起火,烧掉了几千户房屋和一部分城楼。元帝登城瞭望火势时,见魏军陆续渡江,不禁长叹。次日,城外魏军筑起长围,把江陵城紧紧困住。梁将徐世谱、任约在长江南岸,无法渡江。十八日,他们就地筑起营垒,希望造成声势,为城里守军壮胆。日子一天天拖延下去,元帝盼望援军越来越焦急,他撕了一块帛,写信催王僧辩,说:“我忍死待公,可以来了!”他让人设法送出去。使者究竟有没有混过魏军防线也无从稽考,更不必说王僧辩有没有收到了。城中诸将几次出城突围,都收不到任何效果。
十二月初,魏军开始猛攻。胡僧祐日夜督战,多次击退敌人的进攻。初二,他中箭阵亡,守军的斗志为之大挫。西门守军叛变,开门让魏军进城。元帝和太子、王褒、谢答仁、朱买臣等退守金城(内城),派两个亲王出去求和。人心散了,文武官员陆续出去投降。当天天色渐暗的时候,战斗完全结束。
金城中间,还在苟延残喘。元帝十二岁时便好学问,夏天睡在绛纱蚊帐中,有时通宵看书,自称史书一天能读二十卷。他下笔成章,富于著述,有藏书十四万卷。他眼见灭亡在即,竟命舍人高善宝放一把火,把这一大批书全部烧毁。这是文化史上的一次浩劫。我们须知,当时还没有发明印刷术,全靠手抄,书籍流传不易,这一把火,使许多书从此失传。谢答仁、朱买臣劝他突围,到南岸任约营里,元帝因不精骑术,觉得为难。谢答仁愿意保他冲出去。元帝踌躇,问王褒是否可行。王褒却说谢答仁是侯景余党,难以信任,还是投降的好。这时城中残部还有五千人左右,谢答仁要求用这点兵力誓死决战,王褒又说不行,谢答仁无奈,气愤而去。
梁元帝出东门投降。他白马素衣,走到城门口,拔出剑来,在门扇上打了一下,无可奈何地道:“萧世诚(世诚,萧绎字)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啊!”魏军兵士看见他出来,上前牵着他的马,走到白马寺以北,叫他换乘一匹瘦弱老马,由一名身材高大的鲜卑人抓着他背后的衣服,押解过去。碰着于谨,那个鲜卑人把他揪下马,逼他拜见。梁王詧又派骑兵把他押到自己营里,痛加辱骂,他只得忍受。次日,见了魏国大官长孙俭,才得带走。长孙俭问他为什么烧书。他说:“读书万卷,还落到如此地步,所以烧掉。”他可以说是至死不悟的蠢人,灭亡纯由自取,与读书有何相干呢?
他又是个残酷的人,上文已见他的若干残酷行为,这里再补一事。江陵狱中有判了死刑的囚犯几千人,有官员建议放出来充当兵士,但元帝不准,还命令悉数打杀。他对待部下有时也相当粗暴残酷。太清三年湘州之役,他原来派王僧辩与鲍泉一同出征。王僧辩因所部集结需要时间,请求重定日期。他怀疑王僧辩是要观望,即手搭剑柄,厉声说道:“你违抗命令,莫非要同贼人合作,你胆敢如此,今天只有死路一条!”他拔剑斫去,正中其左腿根部,王僧辩当即昏死过去,苏醒后又被关进大牢。僧辩的母亲徒步进府赔罪,再三申辩,萧绎的怒气渐退,才给他好药疗治。后来萧詧攻荆州,萧绎束手无策,只得派人到牢里去请教王僧辩。王僧辩提出了拒敌方案,他就把王僧辩放出来,令他指挥作战。胡僧祐也有类似遭遇,不过没有被劈伤而已。如此用人,要人家尽心尽力,自然很难。这样一个人实在没有当领袖的资格。他的灭亡完全是咎由自取。
他做了不多几天俘虏,就被杀了,年四十七岁。
魏立梁王詧做梁王,使他住在荆州东城,另派魏兵驻扎西城,名为保护,实系防范。他原有的襄阳也被西魏收入了版图。
于谨满载而归,除篇首所述奴婢外,还有府库所藏珍宝,以及刘宋所造浑天仪、梁朝造的铜晷表等。梁王詧失掉襄阳,又见阖城居民尽被掳走,所余只有三百多家,也大失所望。从来靠外力搞自己人的都不会有好结果,萧家叔侄自然逃不出这一铁的规律。
中书郎庾季才到长安后,宇文泰对他很重视,叫他参掌太史。他用私财赎买在江陵陷没为奴婢的亲戚朋友。宇文泰知道了,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古人攻克了敌国,总是要礼用它的贤士。现在江陵覆没,其君确有过恶。可缙绅有何错处,要沦为奴隶!鄙人是羁旅之臣,不敢献言,所以只能赎买一些熟人。”宇文泰觉得他说得有理,就赦免了好几千人。十七年后的建德元年(572年),周武帝下诏:江陵所虏为“官口”的,一律免为百姓。“官口”是国家的奴婢,其余赏给将士的就没有那么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