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晋、刘宋之际,也就是北魏初年,南北对抗,黄河沿岸的金墉、虎牢、滑台、碻磝四镇是必争之地。几十年后,特别是北魏迁都洛阳之后,四镇都变成了北魏的内地,这时南北对抗,重点在淮河一线。从西往东,义阳(今河南信阳)、寿阳(今安徽寿县)、钟离(今安徽凤阳东北)、淮阴(今属江苏)是淮南四处重镇。南朝保有这几个重镇,淮南、江南可以高枕无忧。北朝争夺到手,就可以进而威胁长江沿岸,使建康的朝廷难以安稳。
北魏迁洛之后,就在太和十九年(495年)攻南齐的义阳、寿阳、赭阳、南郑等地,都没有得手。二十一年,再次攻齐,围南阳、新野,二十二年攻占两城,然而义阳仍旧没有得手。宣武帝景明元年(500年),齐豫州刺史裴叔业怕遭昏君东昏侯杀害,向北朝上表投降。这对北魏无异于一个“天落馒头”,即使彭城王勰和王肃领十万大军前往,但嫌大部队步兵多,走不快,又再派奚康生领一千羽林骑兵赶往寿阳。南齐也立即派崔慧景、萧懿、陈伯之等军前去争夺。这时,魏军势大,崔慧景却志在推翻东昏侯,他便转过头去攻建康,结果,北魏不仅牢固地占有了寿阳,还打败陈伯之等,进而攻占了合肥。
景明四年(梁天监二年,503年),魏元英等攻梁义阳。梁司州刺史蔡道恭以不满五千之众,从十月到次年(梁天监三年、魏正始元年)五月,杀伤了大量魏军。他病重将死时,把守城重责交给堂弟灵恩。灵恩守到八月上旬,因援军马仙琕部兵败,城中势穷力竭,才开城投降。义阳以南有著名的义阳三关:平靖关、黄岘关、武阳关,在今河南、湖北两省界上。三关守将见义阳已失,也都弃关逃走。梁朝只能在关南的南义阳设置司州,把防线移到今湖北省的境内了。
这时梁朝初建,梁武帝力争改变这不利的态势。北魏也企图扩大有利的局面。景明三年(梁天监元年,502年),魏扬州刺史任城王澄本打算用十万兵在一百天内攻占钟离,后因无法征集所需粮食,只得作罢。但在以后两年中,魏军几乎不间断地攻略钟离及其附近各城;梁将姜庆真也于天监三年二月一度袭占寿阳外郭,其时魏任城王澄率军在外,太妃孟氏亲自登城指挥作战,一度出现很紧张的局势。
天监四年(魏正始二年,505年),梁武帝决心大举攻魏,使兄弟临川王萧宏任统帅,出屯洛口(今安徽淮南市东,为洛涧入淮处)。这次梁武帝是用了全力的,军容之盛,北朝人士认为是一百多年以来不曾有过的。
有篇与这次战争有关的文章,即丘迟的《与陈伯之书》,写得十分优美,至今为人传诵。陈伯之是个反复无常的武将,南齐末任江州刺史,降萧衍;梁天监元年起兵反梁,兵败投魏,以后屡次从魏军攻梁。丘迟字希范,吴兴(今浙江湖州)人,当时在临川王宏手下做记室、咨议参军。他奉临川王命,写这封信招陈伯之反正。信写得文情并茂(不过陈伯之是个文盲,不但要让人读,且非解释不会懂),江南故土的风物何等美妙,陈伯之在梁的亲属如何受到优待,投降北朝如何不值得,很能动人。陈伯之被这封信打动,率众八千人投降(以后梁朝自然不让他再带兵了)。不过信里讲的“中军临川殿下,明德茂亲”,却并不符合事实。这位亲王只有搜刮钱财的本领,家中藏钱三亿余万之多,胆却小得出奇。梁武帝用他做统帅,错得不能再错了。
天监五年的军事形势对梁非常有利。陈伯之归降了,张惠绍等攻克宿预(今江苏宿迁东南),昌义之等攻克梁城(今安徽寿县东),韦叡攻克合肥。当此之时,众将都想乘胜继续进攻,他这个统帅却作不出什么决断。接着得到消息,说魏将邢峦所率援军已经渡过淮河,与中山王元英联合,反攻梁城。他心中害怕,便召集众将,商议退兵。吕僧珍了解这位王爷的弱点,怕弄出大毛病来,赞成退兵。好几员大将大起反感,昌义之怒发冲冠,胡子都翘了起来,说:“吕僧珍可斩,焉有百万之师望风而退之理!”马仙琕更怒斥统帅本人,说:“大王怎么可出此亡国之言!”
会议没有作出任何决定。临川王见了众将激昂慷慨的神气,也不敢再提退字,只是下令:“不得前进,违令者斩!”
魏将奚康生派人向元英请求下令进兵,说:“梁军占领梁城以后,许多时候没有行动,一定是畏惧我军,大王只要进据洛水一线,敌军一定会溃退。”元英却主张慎重,他说:“萧临川虽则愚蠢,手下却有韦叡等良将,不可轻敌,只宜观看形势发展,暂时不要和他交锋。”
九月二十七日晚上,洛口一场暴风雨,军中发生了一些骚乱,临川王萧宏以为敌军乘风雨来袭,带了几个侍从,飞马逃走。军人寻不见主帅,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逃散。武器甲胄全被抛弃,伤病老弱,无人照顾,加上自相践踏,死伤不下五万人。临川王逃到江边,雇一条小船渡了江,深夜叩城门想进城,却被守城的临汝侯萧渊猷拒绝,只得等到天明,才得进城。昌义之、张惠绍得到洛口消息,都放弃收复的城池,引兵撤退。
这年的战争不限于寿阳方面,梁军在上游也在围攻义阳,洛口兵溃后,只得解围撤走。
梁武帝并不责怪兄弟,只命昌义之赶快去守钟离,防魏军进攻。这是预料得对的。十月,魏元英、萧宝寅果然进兵围钟离,一场激烈的攻防战开始了。
钟离战役是一场苦战。元英预计在八十天内攻下钟离,他筹集了足够的粮食。邢峦本来奉命参加这个战役,他上表说南军长于守城,城壕水深,无法填塞,而且魏军兵力已疲,除非有内应,否则是打不下来的。他请求免予参加。朝廷就派萧宝寅代他。
元英和杨大眼等率军几十万人围攻钟离,昌义之所部守军只有三千人。魏军用车子装土填壕,步兵跟着车辆运土,铁骑紧跟在后,运土的人转身得慢了一点,后面的土倒下来,就连人带土掉下去。壕沟填满了,冲车往城墙上撞去,撞一下,掉一大块泥。守军也储备好大量泥土,撞坏哪里就补哪里。冲车撞得虽重,城墙仍岿然不倒。魏军日夜轮番攻城,前面的爬上去,掉下来,后面的接着再爬,没有人敢退却,死尸堆积得和城墙一样高了,但是仍旧打不进去。
梁武帝先命曹景宗领二十万大军救钟离。天监六年(507年)二月,又命韦叡领兵往钟离,受曹景宗指挥。韦叡接到命令,立刻从合肥出发,十天工夫就赶到了钟离城畔的邵阳洲。曹景宗见韦叡兵到,非常高兴,两人相处得很融洽。
这个洲在淮河中间,魏军在洲的两头造桥,使南北两岸联成一气,北岸的军需可以源源不断地运到南岸,补给攻城的军队。曹景宗军先到,已在洲尾安营筑城。韦叡军到后,在曹营前面,把城筑到洲上,离魏军的城只有一百多步距离。韦叡军中有个筑城专家冯道根,他骑着马在工地上一走,凭着马走的步数,就可以把需要的数据弄得清清楚楚。他指挥兵士连夜施工,天明时,营盘已经屹立在魏军面前,使元英大吃一惊。
曹景宗要守军心安,就派几个精通水性的兵士,潜水到城边,上岸进城,递送文书。城中知道援军已到,士气大振,打起来更有劲了。
元英想先打败援军,使勇将杨大眼率领一万多骑兵猛烈进击。杨大眼是氐人,力能搏虎,作战时常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时人以为汉末的关、张也不见得及得上他。南军的韦叡号称韦虎,然而身体瘦弱,从不骑马,坐在木质小轿里指挥作战,勇气和方略则都远胜一时众将。杨大眼指挥骑兵猛冲,韦叡把车辆联结起来构成阵线,骑兵冲不进也冲不动。杨大眼指挥骑兵把车阵围住,韦叡用两千张弩一齐发射,无论什么甲都挡不住,杀伤大量敌军。杨大眼右臂也中了一箭,只得撤退。第二天,元英亲自带队来攻,又被击退。当天晚上,魏军再次进攻,箭像阵雨似地密集向城上射来,韦叡坐在城上,沉着指挥。他的儿子韦黯请他下城避箭,他坚决拒绝。魏军白白地消耗了大量的箭,一无所获,只得又退了下去。
梁武帝定下火攻计,命曹景宗等加高战船,使与桥的高度相等,令两将分工,韦叡攻南桥,曹景宗攻北桥。三月里,春天水发,淮河一下子涨了六七尺。韦叡命冯道根等将校,乘战船进攻邵阳洲上的魏军,另用小船装草,浇上油,推上去烧桥。一时之间,风助火威,满天烟火,那些一下子烧不完的桥和木栅,也被勇士们拔的拔,砍的砍,很快都化为乌有。洲上的魏军走也没有走处,束手待毙,被梁军全部歼灭。梁军将士,人人奋勇当先,喊声震动天地。魏军大败,元英先逃,杨大眼也烧营撤走,所有的营垒陆续崩溃,武器甲胄,悉数抛弃,落水淹死的不下十多万人,梁军斩获的也有此数。韦叡派人进城通报昌义之。昌义之悲喜交集,别的话都来不及讲,只是喊道:“复活了,复活了!”梁军追击,又俘获了五万之众,收集的军资粮食、武器、牛、马、驴、骡不计其数。刚愎自用的元英逃到梁城时,只剩下一人一骑。
淮南争夺战至此告一段落,但是远远没有结束。梁军虽胜,寿阳仍在魏军手里,这始终是梁武帝的心病。
天监七年(魏永平元年,508年),梁在上游方面也取得过短期的优势,但结果仍恢复了原来的态势。
这年秋冬之间,先是魏郢州(魏以义阳为郢州)司马彭珍叛变,引梁兵攻义阳,三关守将也都降梁。继之,悬瓠(今河南汝南)军主(军的主官,中古的军,大体上相当于现代的团或营)白早生利用群众痛恨暴虐的豫州(魏以悬瓠为豫州)刺史司马悦的情绪,杀司马悦,叛魏投梁。两三个月中间,从悬瓠到安陆一带,只剩义阳一城还在魏军手中。但是,这些叛将叛军没有多少战斗力,魏邢峦、元英等一到,他们就支持不住,很快都失败而死。梁将马仙琕的援军也抵敌不住,于天监八年正月放弃义阳三关。梁武帝派韦叡往救,韦叡到了安陆,立即加高城垣,开挖大堑。有人嫌他胆怯,韦叡不以为然,说做将军不能一味靠勇,该怯时就必须怯。他说的“怯”,其实是慎重,这是对的。这次他没有和魏军交锋,因为元英知道韦叡来了,便不敢再进兵。
在以后的几年里,淮南争夺战暂告停顿,到天监十三年(魏延昌三年,514年),梁武帝用降将王足的建议,才决定建筑浮山堰,用淮水灌寿阳。这是个不切实际的计划。梁武帝派水工陈承伯、材官将军祖暅(祖冲之之子)去探察地形,他们都持否定意见,但是梁武帝还是坚持要干。
浮山在今安徽五河县东的淮河南岸,对岸有巉石山。筑堰的办法是从两面沿岸开始,向河中投土,逐步向河心推进,最后合龙截流,使上游水位抬高,淹没寿阳城。
这件事谈何容易。古人肩挑背负,至多用畜力拉车子,一车几百斤,至多上千斤,一车土倒下去,不等第二车到,那土早已被水冲走了。淮河边取的土,陈、祖二人都说沙土漂轻不顶用。梁武帝不信,硬要建造,除劳民伤财外,自然不会有其他效果。
当时梁武帝命康绚驻钟离,主持筑堰工程,徐、扬二州每二十户出五个男丁,役夫和战士共二十万人,从事兴筑。工程起初还算顺利,到十四年(515年)四月,眼看要完工了,被大水一冲,马上垮掉。道理很简单,冬天水浅,施工容易,但是并不结实,夏天发了大水,合龙处水流最急,自然马上冲坍。有人造谣,说是蛟龙兴风作浪所致,又说蛟龙怕铁。梁武帝就命把建康东、西冶(铁工场)的几千万斤铁器全部运去,投将下去,仍旧无法合龙。有人想出一个办法,斫树,把几棵树身做成井栏圈的模样,中间填满石块,上面再加泥土。这个笨家伙虽然比较有用,然而做起来难啊!沿淮上百里以内的树都斫光,木头、石头都用得精光,役夫挑担子,挑得肩部的皮肉都破了。夏天发生疫病,工地上到处都是尸体,满天苍蝇,遍地蛆虫,工地成了人间地狱。几个月过去,冬天到了,天气严寒,淮河、泗水都结了冰,役夫士卒十之七八又都冻死。
北魏朝廷很为寿阳担忧。延昌四年(梁天监十四年,515年),先命杨大眼镇守荆山(今安徽怀远西南),又遣萧宝寅领兵去破坏浮山堰。熙平元年(梁天监十五年,516年)正月,加派李平到寿阳,统辖各军。萧宝寅军攻浮山堰,被康绚击退。北魏打算大量增兵,派任城王澄南征。李平不以为然,说不需兵力,它自然会垮掉。
李平的估计完全正确。天监十五年四月,浮山堰落成。它长九里,下面宽一百四十丈(约四百米),顶部宽四十五丈,高二十丈。堰上种有杞柳,建有营垒。为了减少洪水冲击的力量,还凿开一些分流的管道。上游水位大大地被提高了,出现了方圆几百里的人工湖。寿阳城浸在水里,居民都搬到山冈上居住,房屋坟墓都在水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北魏守将李崇在八公山东南早已筑好魏昌城,又在城西北的硖石搭了浮桥,来应付这个局面。
梁武帝此时想必十分高兴。然而好景不长,九月十三日,淮河暴涨,洪水冲垮了浮山堰。堰垮的时候,声如巨雷,三百里内都可以听到。沿淮河的城堡营寨村落和十多万人都被洪水冲到海里(按普通七年,526年,有“淮堰水盛,寿阳城几没”的记载,胡三省注《通鉴》说“观此,盖淮堰复成也”。胡三省说恐不确,冲坍不会连底部冲光,残址会长期存在,水大时仍会抬高水位)。
梁朝没有再争寿阳的雄心了。北魏也进入了多事之秋(见下篇),淮南前线暂时平静无事了。
有几个人的下落不妨在这里提一下。梁的名将韦叡在梁武帝普通元年(520年)去世,年七十九岁。他字怀文,杜陵(在今陕西西安东南)人,是应当列入古代著名军事家名单的人物。但晚年似乎许久不受重用,原因何在,不得而知。曹景宗、马仙琕也都已去世,昌义之比韦叡晚三年病故。梁代前期的名将至此凋谢已尽。北魏的中山王元英、邢峦、杨大眼也比韦叡死得早。本篇中的一些人物到韦叡去世时差不多都退出历史舞台了。只有梁武帝还健康得很,他的日子还长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