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太宗明元帝拓跋嗣即位后,就在当年把天赐六年改为永兴元年(409年)。当时的北方还是列国分立的格局。北魏东北面有北燕,西与夏和后秦邻接,这两国以西有西秦、南凉、北凉、西凉。以上各国都在十六国之内。另外,北面有强大的游牧族柔然。至于在今青海(不包括西宁、乐都等地)的吐谷浑,因与中原的争战无甚牵涉,可略而不提。上面没有提到东南面的南燕,是因为它在明元帝即位后,只过了几个月,便被东晋刘裕灭掉了。

明元帝初年,魏的国势不见得很强。神瑞二年(415年),因连年霜、旱,云中、代郡的百姓多饿死,有人主张迁都邺城。博士祭酒崔浩反对,他讲了一大篇道理,说:“迁都到邺,只能解决今年的饥荒,不是长久之计。山东人以为国家处于广袤无垠的地方,人民牲畜多得不得了,号为‘牛毛之众’。现在如果迁都,留兵守平城,南迁的人住不满各州地方,分散到各郡各县,把真实情况都暴露出来,人家知道了我们的底细,就不会再害怕我们。”这是一条,怕中原百姓生异心。他又说:“国人(鲜卑人)南迁后不服水土,疾疫死伤的必然很多。”这是第二条。第三条是“平城守兵不多,屈丐(指赫连勃勃,魏人对勃勃的蔑称)、柔然会入侵,朝廷远在南边,难以救应。”

明元帝听他说得有理,才不听主张南迁者的意见,只挑选一部分最穷困的鲜卑人到定、相、冀三州就食。

这是北魏当时不见得很强的证据之一。

泰常二年(417年),晋刘裕攻后秦,沿黄河西进,后秦向魏求救。群臣都主张要救,又是崔浩出头反对。他认为刘裕伐秦,志在必得,魏若救秦,刘裕必上岸北侵,那么魏将代秦受敌。他特别强调:“现在柔然侵扰边境,百姓粮食又不够吃,如果再与刘裕为敌,发兵南下则北面吃紧;救了北边,南面各郡又有危险。”崔浩的意思是,柔然和东晋都是强敌,北魏如果同时在南北两面作战,会有危险。

明元帝折中两种意见,派一支兵在北岸监视晋军,略作干扰,结果被刘裕反击一下,很吃了点亏(参见第二十六篇)。明元帝因而后悔没有听崔浩的话,由此可见当时北魏对南方的实力估计得相当高(这里面包含对刘裕的重视,崔浩认为刘裕的才干在慕容垂之上)。这是北魏不见得很强的证据之二。

刘裕不会久留关中,也在崔浩预料之中,所以他主张“按兵息民以观其变”,最后一定可以得秦地。至于赫连勃勃夺得关中,扩大了地盘,崔浩却不以为意,因为他看准勃勃一味残暴,是长远不了的。

魏泰常七年(422年),刘裕一死,明元帝就出兵攻宋。崔浩不赞成“伐丧”,这回,明元帝没有听他的。泰常八年,魏军攻占了河南几个重镇,这时魏的实力已在刘宋之上了。这年十一月,明元帝去世,儿子世祖太武帝拓跋焘即位。明元帝在上年立拓跋焘为皇太子时,就指定长孙嵩、奚斤、安同为左辅,崔浩、穆观、丘堆为右弼。这六个人,除崔浩外,都是鲜卑贵族。明元帝既死,有些人就设法排挤崔浩,太武帝受他们的影响,就免去他的职务,但有事仍旧向他请教。

崔浩重视柔然侵扰北边的问题,如上所述,他的见解无疑是正确的。泰常八年,魏在对南朝作战获胜的时候,北方边境屡受侵扰,不得不采取中原王朝的老办法:筑长城。北魏长城从赤城(今属河北,在张家口东北)向西到五原(今属内蒙古,在包头西北),长达二千余里。这是北魏君臣感受到柔然问题严重性的明证。但是长城从来不曾能够真正拦阻游牧族的铁骑。太武帝始光元年(424年),柔然发动了一次规模较大的入侵,这是对新君佛狸的考验。

这年八月,纥升盖可汗亲率六万骑兵侵入云中,攻陷盛乐宫(在今内蒙古和林格尔西北)。这是拓跋什翼犍的代国故都,也是拓跋珪复国之初的都城。它的陷落绝非边境上的小冲突可比。魏太武帝亲自率领“轻骑”往救,三天两夜从平城赶到盛乐。纥升盖仗着兵多势众,把太武帝团团围了五十多重,双方的马头都碰到了。太武帝沉着应战,射杀了柔然大将纥升盖的侄子於陟斤。最后,柔然兵撤走了。从这条记载看,当时平城没有多少精兵猛将,太武帝掌握的兵力不多,否则何至于打得那么艰苦。至于柔然兵的撤退,史书上写的是“遁去”,这不见得真实,可能是抢劫到的人畜财物很多,不愿恋战之故。

战斗结束后,尚书令刘薭向太武帝建议:等秋收完毕后,发兵大举反击,否则纥升盖是会再来的。太武帝接受他的建议,于同年十二月派长孙翰、尉眷领兵攻柔然,他自己屯兵柞山(在山西省大同市以西)。这一战,魏兵得胜,掳获了大量人畜。

始光二年(425年)十月,魏再一次大举攻柔然。魏军五路并进,太武帝自领中军,到了大漠以南,留下辎重,只带十五天口粮,度漠进攻,柔然部落惊慌逃窜,从此魏确立了对柔然的优势。这年,魏还得到一个好消息:赫连勃勃死了。这个人在军事上毕竟是个强劲的对手,他在世的时候,魏人一直不敢对夏动手。

魏太武帝考虑统一北方的行动了。始光三年(426年),他向群臣征求意见:“赫连、柔然,先打哪一个的好?”

长孙嵩、长孙翰、奚斤等主张先打柔然。这是鲜卑族武将的意见,他们贪的是可以掳获大量人畜,即使深入漠北后找不到敌军踪迹,至少可以举行一次大规模的围猎,用抓到的鸟兽来补充军需。刘薭等主张先打北燕,他们是想先易后难,拣弱国先下手。崔浩其时官居太常卿(掌宗庙礼仪的官),他力主先打赫连氏,说:“赫连氏政刑残虐,人神共弃,应该先打。”太武帝接受崔浩的主张,亲领一军,渡黄河袭击统万。这一次虽没有打破城池,但杀俘几万人,掳获牛马十多万,给赫连昌以极大的震动。大将奚斤一军又连克蒲阪、长安,收获很大。

始光四年(427年),魏太武帝再攻统万,把主力埋伏在山谷中,只带一支小部队到城下,想引夏军出战,达不到目的,又佯装撤退,进一步诱敌。赫连昌开头还不上当,事有凑巧,有一个魏军逃兵投奔夏国,说军中缺粮,步兵在后面没有到(他不知道山谷中有伏兵)。赫连昌听了大喜,立即引兵出城追击。统万城造得特别坚固,硬打是打不下来的。赫连昌一追就坏了事。两军打得非常激烈,太武帝马失前蹄,险些被俘,后来又身中流矢,然而终于彻底击溃夏军。赫连昌因追兵追得太紧,进不得统万城,即逃往上邽(今甘肃天水)而去。魏太武帝追得太急,倒和逃的人一同冲进城里。尽管他是下级人员打扮,夏人仍有所觉察,把城门全都关上。他和随从闯到宫里,拿到女人的裙子,化了装,翻城出去,才得脱险。

统万城还在夏人手里,然而这时候没有人再防守它了。第二天,魏兵进了统万城,夏的王、公、大臣、将校、后妃、宫人都落到了魏军手里。

夏国还要挣扎。魏太武帝神䴥元年(428年),魏尉眷等进攻上邽,赫连昌退守平凉,魏军继续进攻,俘获赫连昌。赫连定守住平凉,即位做皇帝,又击败魏奚斤军,夺回长安。然而,这不过是垂死挣扎。神䴥三年(430年)十二月,魏军攻克平凉,收复长安,平定了关中地区。赫连定据守上邽,不肯屈服。他还在魏神䴥四年(431年)正月打破南安(今甘肃陇西西南),迫乞伏暮末投降,灭掉西秦。但是同年六月,他就因畏惧魏人,渡黄河西迁,被吐谷浑所俘。夏至此灭亡,共三主、二十六年。它虽亡于吐谷浑人,然究其实际情况,还是为北魏所灭的。

明元帝初立时还存在的北方诸国,到此为止,东北的北燕仍旧存在;西北只剩北凉一国(西凉为北凉所灭,南凉为西秦所灭);原属后秦、夏、西秦的地方已经全部为魏所有,北凉也向魏称臣。所以,胡三省注《通鉴》,至此下一断语云:“自是,中原及西北之地,一归于魏矣。”(见《资治通鉴》卷一二二宋文帝元嘉八年)

北魏在俘获赫连昌后,对夏的战争已经基本结束,这时太武帝便腾出手来,再一次大举出击柔然。这次行动的阻力很大。群臣只有崔浩赞成,其余一致反对,太后也出头劝阻。刘薭等还推出太史令张渊、徐辩,让他们用天象之说,进谏用兵不利。他们提出一个“证据”,说张渊等年轻时曾劝阻苻坚南征,苻坚不听,因而失败,想以此证明他们的预测会十分灵验。太武帝听了,心里很不痛快,便叫崔浩同张渊等当面辩论。

古人相信天象对人事有影响,崔浩也不否定这一套。他先对张渊等提到的天象作了不同的解释,张渊等讲天象,说不过崔浩,只得避开,就讲起人事来。他们说:“柔然是荒外无用之物,得了它的土地,不好用来种粮食;得了它的百姓,不好当臣民来役使,何必出动人马去打呢?”

这两个人对崔浩讲这些话,简直是班门弄斧。也许他们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崔浩是何等样的人物,因为他们不仅早年在前秦任职,一年多前还是夏国的官员,夏国灭亡后才到平城来的。崔浩听了他们的话,驳道:“两位讲天道,还与本职有关,至于人事形势,完全是无知妄谈。柔然本来是本国臣子,中间叛变逃走(柔然原来臣属鲜卑拓跋部,五世纪初,社崙可汗从漠南迁往漠北,自建部落联盟),现在杀其首恶,收其良民,使照常服役,绝非无用。世人都说两位深明术数,能够预测成败。臣倒要请教:前年统万没有灭亡之时,有没有失败的预兆?如果两位不知道,就是没有学问;如果看到了不讲,就是不忠。”崔浩侃侃而谈时,那位亡国之君赫连昌正在旁边,张、徐二人当时没有发现什么,此刻也无从强辩,只得一声不响地退下去。

辩论结束后,出兵问题定下来了。但是有些大臣满腹忧虑,私底下怪崔浩道:“如今南朝正在窥伺机会,如果柔然远逃,我军进无所获,而后有强敌,如何是好!”但崔浩很有把握地说:“刘义隆今日君臣,非刘裕时可比。我国主上英武,士马精强,他们如果敢来,譬如以小马小牛斗虎狼,不必害怕。”他对打胜柔然信心很强。其时正在夏季四月,他说:“柔然的习惯,夏季都分散放牧,秋天牲畜肥壮,方才集中,天寒时南下掳掠。现在乘它部落分散的季节,出其不意,大举袭击,必可成功,只怕诸将不肯深入,不能全胜而已。”

崔浩的估计与事实完全符合。太武帝于四月底出兵,五月中旬到漠南,他们丢掉辎重,每个骑兵都带上副马轻装前进,袭击柔然。纥升盖可汗事前没有觉察,人口牲畜都分散在原野之上,突受攻击,都惊慌乱窜,根本无法组织抵抗。纥升盖也不知道逃到了哪里。魏军获得降人三十多万落,马一百多万匹,其余牲畜、车辆等不计其数。魏军进到涿邪山(今蒙古阿尔泰东南额德伦金山),诸将怕有伏兵,劝太武帝停止进军。七月,魏军班师。后来得到情报,说再前进两天,就可以把残部全部消灭,果然证实了崔浩的预测。神䴥三年(430年),宋文帝使到彦之等攻魏失败(参见第三十四篇),果然无损于魏,也证实了崔浩的估计。

魏的声威既盛,西域的龟兹、疏勒、乌孙、鄯善、焉耆、车师以至破落那(大宛)、者舌(康居)等国都派使者与魏往来。吐谷浑灭夏后也遣使附魏。

在这样的情况下,十六国中残存的北燕、北凉二国自然难以存在。魏太武帝延和元年(432年),魏攻北燕,围和龙(今辽宁朝阳),攻陷郡县多处。太延二年(436年),燕君冯弘烧和龙宫殿,逃往高丽。北燕亡,共二主、二十八年。冯弘后为高丽人所杀。

太延五年(439年),太武帝率军攻北凉,围姑臧(今甘肃武威)。凉主沮渠牧犍与柔然敕连可汗(纥升盖子,名吴提)相结,他希望柔然内侵迫使魏军撤退,守城不降。然而敕连内侵,一时虽能震动平城,终于无功而退。牧犍困守了一个半月,坚持不住,只得投降。北凉亡,共三主、四十三年。前后延续了一百三十余年的十六国时期到此结束。

姑臧是当时一个比较发达的城市,城内有居民二十余万人,城外水草肥美。太武帝到后,在赐给太子拓跋晃的诏书中说:“姑臧城东西门外,涌泉合于城北,其大如河。自余沟渠流入漠中,其间乃无燥地。”魏出兵前,很多人以为凉州水草绝少,反对用兵。崔浩以《汉书·地理志》“凉州之畜为天下饶”的记载,及汉人决不会在没有水草的地方筑城郭、建郡县为理由,坚持凉州不缺水草的论点,以此说服了太武帝。但是怀疑的人仍多,所以太武帝特地写了这道诏书,解除平城朝中人士的疑虑。

北魏灭北凉,除完成统一北方外,还有两大收获。

一是魏使者往返西域,以往责成北凉护送出流沙,然而沮渠氏勾结柔然,散布魏已削弱等流言,使西域各国滋生疑虑。灭北凉后,通西域更方便,西域各国也不会再有贰心。

二是魏从凉州这个人文荟萃的地区得到许多学者。从张轨保据河西以来,历时已达一百三十九年,中原人士避地河西的,世代相传,号为多士。沮渠牧犍尤其爱好学问,重用学者刘昞、索敞、阴兴、张湛、宋钦、赵柔、程骏、程弘等。这些人都从魏军到了平城。此外还有在北凉时没有出仕的胡叟、常爽等也从入中原。索敞在魏做了十多年中书博士,教导贵族子弟成材官至尚书、刺史、太守的有好几十人,对纠正鲜卑贵族重武轻文的风气,起了较大的作用。常爽设立学馆,弟子多达七百多人。祖籍陈留的江强,祖上是卫觊(卫瓘父)弟子,精通文字学,长于书法,后来避地凉州。江强继承家学,富于藏书。魏太武帝也用他为中书博士。旧史说自此以后,魏之儒风始振,可见此举对复兴北方学术文化所起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