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的朝代。它统一北方,结束了西晋八王混战以来战乱扰攘的局面,为胡汉各族的融合创造了条件。建立这个朝代的鲜卑拓跋氏在历史上的贡献是不能低估的。让我从它的根说起。

魏书》卷一《序纪》说,拓跋氏原来住在大鲜卑山,经过六十七代,传到首领毛,统国(部落)三十六,大姓(氏族)九十九。同书卷一百八《礼志一》说,其祖上在乌洛侯国西北凿石为祖宗之庙,太武帝(拓跋焘)于太平真君四年(443年)曾派李敞去祭祀,《礼志》还录有祝文。这石室在什么地方,过去只能猜测,没有定论。1980年,考古学家在内蒙古呼伦贝尔盟鄂伦春自治旗阿里河镇西北十公里的嘎仙洞内发现了石刻铭文,与《魏书·礼志》所载相同,从而证明嘎仙洞就是鲜卑石室。洞址位于大兴安岭北段顶巅的东麓,由此可见,大鲜卑山就是大兴安岭,乌洛侯国当在今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以西一带。《魏书》自毛以下,对历代首领的名字都有记载,在始祖拓跋力微以前共有十四世(包括毛在内),连毛以前的六十七世,共八十一世。根据世数推算,鲜卑族在公元前一千七八百年即夏代中叶或稍后,已在大兴安岭一带活动;毛做部落首领时,约在公元前一、二世纪即西汉时。拓跋氏在推寅做首领时(自毛后的第六世)“南迁大泽”,大泽就是呼伦湖。以后,拓跋氏继续自东北向西南方向迁移,至拓跋力微时,已迁居到定襄的盛乐(今内蒙古和林格尔西北土城子)。曹魏景元二年(261年),力微遣使贡献,从此鲜卑拓跋氏与中原王朝有了联系。

晋怀帝永嘉四年(310年),并州刺史刘琨因力量薄弱,联结拓跋氏,与拓跋猗卢结为兄弟,请朝廷封猗卢做代公。猗卢是力微的孙子(由于中间有兄终弟及等情况,隔了四世)。愍帝建兴三年(315年),进封猗卢为代王,拓跋氏从此有了国号。代共六主、六十二年,于晋孝武帝太元元年(376年)为前秦所灭。它的末代国王什翼犍在位三十九年,在国亡的前夕,被庶子寔君杀害。这个国也不在十六国数内。

北魏建立者拓跋珪是什翼犍的孙子,他的父亲太子寔在亡国前五年就死了。代国亡时,拓跋珪只有六岁。其时,苻坚把代国人民分作两部,由刘库仁、刘卫辰分别统率。拓跋珪的母亲贺氏带着儿子,投靠刘库仁。刘库仁是匈奴独孤部的酋长,又是什翼犍的外甥,原来是代国的南部大人。他不因兴废而改变宗旨,对拓跋珪照顾得很周到。

太元九年(384年),库仁被部下杀害,兄弟头眷继统部众。十年,头眷又被堂兄刘显杀害。刘显想把拓跋珪也杀掉,幸而有人通风报信,拓跋珪才得逃往贺兰部,投靠舅父贺讷。贺讷的兄弟染干见拓跋珪很得人心,就率兵围困他的住地,想要杀他,因被拓跋珪的母亲贺氏责备,撤兵离去。

晋太元十一年(386年),十六岁的拓跋珪乘前秦衰亡的时机,重建代国,又改国号为魏。从这年正月在牛川大会部众起,到太元二十年(北魏登国十年)在参合陂大破燕军事,已见第二十二篇,这里不再重复。

参合陂之役的下一年,后燕主慕容垂攻魏,进入平城后,因病撤军,中途病死。后燕国势从此一蹶不振,反之,北魏气势大盛。七月,拓跋珪建天子旌旗,改元为皇始元年(396年),决定进取中原,要取后燕而代之了。

魏皇始元年(晋太元二十一年)八月,拓跋珪大举攻燕,步骑四十余万人,越过句注山(在今山西代县西北)南下。九月,大破燕慕容农军,取得晋阳。慕容农在并州不得人心,地方人士早已与魏军有联系,所以一战就解决问题,地方元气也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是,以后一年多的河北争夺战却是一场浩劫,受害者不仅是居民和燕军,连胜利者的魏军也死了一半以上。我们一千几百年后的人看到史籍上的记载,也感到触目惊心,生当其时其地的人,其悲惨痛苦,笔墨是实在无以形容的。

晋阳失守后,燕主慕容宝召集群臣会议,商讨拒敌之计,结果采取慕容麟的主张,坚守中山(今河北定州),待魏军疲乏后再行出击。这消极防守的战略,是注定要失败的。

后燕还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就是内部矛盾极严重。慕容垂在世时,喜欢长孙慕容会,派他去镇守旧都龙城(今辽宁朝阳),临终时叮嘱慕容宝,叫他立慕容会为嗣。慕容宝却偏爱小儿子慕容策。慕容盛和慕容会同年,不愿意做他的臣子,和慕容麟劝慕容宝立策做太子。慕容宝正中下怀,他就立策做太子。这样一来,他与慕容会父子之间隔阂很深,埋下了自相残杀的根子。

魏军向河北进攻了。十月,魏将于栗磾、公孙兰率部从晋阳开出当年韩信出井陉攻赵的道路,进入河北。拓跋珪随即出井陉,攻克常山(今河北正定南)。河北郡县守臣,不是逃走,便是投降,燕只剩下中山、邺(今河北临漳西南邺镇东)、信都(今河北冀州)三座城池。十一月,拓跋珪分兵攻邺和信都,自己领兵攻中山,打了大半天,就死伤了好几千人。他知道急切攻打不下,决定暂时不打中山,先解决邺和信都。

邺和信都也很难打。

魏贺赖卢与拓跋仪攻邺。贺赖卢自以为是拓跋珪的舅父,不听拓跋仪的号令。魏皇始二年(晋隆安元年,397年)正月,拓跋仪误信叛将离间,以为赖卢要闹兵变,引兵撤退。燕守将慕容德派兵追击,魏军很受了点损失。

信都方面,魏军攻打了六十多天,伤亡很大,还是打不下来。二年正月,拓跋珪亲自到信都城下,发动猛攻。燕守将慕容凤支持不住,出城逃往中山,守军投降,魏才取得信都。

二月,拓跋珪因并州监军丑提发动叛乱,想撤兵回国,派人与燕约和。这原是慕容宝取得喘息的机会,但他既高估了丑提叛乱的严重性,又高估了自己的力量,竟拒绝和议,大举反击。他在曲阳的柏肆(在今河北藁城北三十里)集结兵力,共有步兵十二万、骑兵三万七千,在滹沱水北岸安下营盘,准备邀击魏军。初九,魏军到了。他们不知道对岸有敌军,在这里安营休息。深夜里,慕容宝领兵悄无声息地渡过河来,用招募得来的勇士一万多人袭击魏营,自率主力在营的北面布阵。燕兵冲进魏营,一面冲杀,一面放火,魏军大乱。拓跋珪从睡梦中惊醒,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好,赤脚逃出营盘。燕将乞特真带了一百多人冲进他的营帐,缴获他的衣服靴子。但这些募兵究竟缺乏训练,在黑夜中分不清敌我,竟自相冲突起来。拓跋珪惊魂稍定之后,在营外看出敌兵的弱点,就命令击鼓集合部队,在营外多举火把,派骑兵发动反击。募兵被骑兵一冲,立脚不住,溃退下去,慕容宝只得收兵渡河回营。第二天,魏军反攻。燕军夜袭不成,斗志已失,不敢再战,就向中山撤退。魏军紧紧追击,慕容宝害怕,带两万骑兵先走,把大队人马丢下不管。燕军只顾逃命,辎重兵器,全都抛弃。天气严寒,风雪交加,冻死的不计其数。魏军杀死、俘获大批朝臣、将校、士卒。

中山和邺又被围了。后燕到了存亡的关口。这时最需要的是团结,是鼓舞人心。不幸的是:出现的是猜疑、分裂和沮丧。

在龙城的慕容会早就要求领兵赴难了,但是行动起来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前锋在卢龙(今河北迁安西北喜峰口附近)停留了三个多月,他本人还没有出龙城一步。慕容宝几次下诏催促,他又拖了一个多月再出发。他到蓟城(今北京城西南隅)时,慕容宝已在柏肆大败了。他进兵如此迟缓,慕容宝对他起有疑心,不能说没有道理。

中山城里也互相猜疑。有人想杀慕容宝,拥立慕容麟,但没有成功。慕容麟怕因此获罪,真想取而代之,又没有成功,就逃走出城。城里连续发生事变,人心动荡,很难支持下去。

中山被围既久,将士都想拼死一战。他们都是参合陂死者的父兄子弟,对魏军仇恨极深,士气旺盛,也可以一战。但他们几次要求出战,慕容宝、慕容麟、慕容农都不准许,从而放掉了死中求活的机会。

慕容麟出走后,慕容宝不知道他的行踪,怕他去夺取慕容会的兵权,就与慕容隆、慕容农商议,决定放弃中山,逃往龙城,保住燕国的旧地。三月十四日晚上,慕容宝等带了一万多人马出城,北上去和慕容会军会合。他们若能以往事为鉴,和衷共济,那么即使没有力量重回中原,但要保住东北旧地还是完全做得到的。可惜,他们的内部矛盾还在发展,慕容氏的江山终于落到别人手里。这与燕魏争胜无关,笔者只好把它放在第二十四篇里去了。

慕容宝走后,中山城中混乱不堪,东门开后,没有人去关上。拓跋珪得报,想连夜进城。将军王建怕他进城后禁止掳掠,推说夜里太乱,恐士卒把府库抢光,不如等天明再说。不料天明以前,城中已经拥戴没有走掉的慕容详为主,紧闭城门,继续抵抗了。拓跋珪打了几天,攻不下来,就派人喊话,劝百姓投降。城中人回答说:“我们百姓只怕又落入参合陂死者的命运,想多活几天罢了!”参合陂大屠杀,正是那个王建出的主意。拓跋珪到这时才知道大屠杀误了大事。此时又恨他误了立即入城之事,一口唾沫吐到了他的脸上。这不过聊以泄怒而已,中山城还是可望而不可及。

战争已经进行了大半个年头,魏军尽管占着绝对优势,但是到了初夏,粮草成了严重问题。四、五月间,拓跋珪先是命拓跋仪解邺城之围,移屯钜鹿;接着自己也解了中山之围,移屯河间,“督诸郡义租”。所谓“义租”,无非是抢百姓的粮食而已。中山城里的慕容详见魏兵撤走,自以为了不起,即位做起皇帝来了。他不过是一天到晚酗酒的粗汉,城里缺粮,他却不准百姓出城寻食,饿死的不计其数。他也派兵出去“督租”。两家都要抢粮,百姓哪里还有生路!他派出去的兵将也反对他,慕容麟利用这支军队,进中山城,杀了慕容详,也做起皇帝来。他比慕容详稍好一点,就是准许让百姓出城觅食,中山城还没有饿死的人总算有了一点生路。

大兵之后,必有大疫。夏秋之间,瘟疫流行。八月初,拓跋珪军在常山的九门县(今河北藁城西北)安营,病号满营,人畜死亡的极多,将士都想回到北方去。拓跋珪查问疫情,部下回答:“十个人中活着的只有四五个。”这种回答一般不会完全真实,推测起来,非战斗减员已在半数以上。拓跋珪却轻描淡写地说:“这是天命,没有办法可想的。好在到处有人,不怕没有百姓的。”群臣听了,都不敢提撤兵的话。这是专制统治者视人命如草芥的口吻!老百姓死了多少,史籍没有提。军人死了一半以上,老百姓死的自然也不会少。

慕容麟的办法只能救一时之急,日子一长,城外也没有什么可以入口的东西了。深秋九月,慕容麟熬不过饥荒,带了两万多人,出城到新市(今河北省正定东北新城铺)驻扎。拓跋珪立即进军攻击,十月,在义台(今新乐城关西南)大破燕军。慕容麟逃往邺城,后来为慕容德所杀。中山再也没有抗拒的力量了,魏军进入中山,燕国的公卿官吏将士两万多人投降。拓跋珪这回聪明了,对以前投降过又逃走的降将也不杀。

中山属了北魏后,邺城孤立,显然无法支持。次年(魏天兴元年,398年),慕容德带了四万户南迁滑台。魏拓跋仪军进入邺城,追燕军到黄河边上,没有追上。慕容德后来进取广固,建立南燕,另见第二十四篇。

中原战事至此结束,零星的反抗、叛乱可以不论。拓跋珪南巡到邺,设置行台(中央政府在外地的派出机构),留兵镇守,再还中山,派兵从望都(今河北唐县东北高昌店)起,凿恒山到平城的直道,长达五百多里。他在中山也设置行台,加强对山东地区(指太行山以东地区)的统治,然后离中山北还。为了充实代郡一带,他强迫山东各族人民十多万口迁移到代郡。我们可以想象:这十多万人在魏兵的监督驱赶下,在新修的不见得平坦的山路上长途跋涉的苦况,这其实是一幅流民图啊!移民到代郡后,计口受田,做了国家的农奴。

现在拓跋珪要认真考虑立国的规模了。这年六月,他命群臣讨论国号问题。群臣大都认为,“我国家百世相承,开基代北”,应该叫代国。崔宏却说:“代虽旧邦,其命维新”。这是套了《诗经·大雅·文王》“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两句,意思是说现在形势不同了,要开创一个宏大的新局面了。崔宏又说:“登国初年已经改叫魏了,魏是‘大名’(崔宏根据《左传》‘卜偃曰:魏,大名也’立论),是中原大国的国名,应该叫魏。”国号问题就此解决。同年七月,迁都平城(今山西大同东北)。在这次商议中,主张称“代”的显然是那些鲜卑族的旧臣。崔宏字玄伯,清河东武城(今山东武城西北)人,在前秦、后燕都做过官。魏兵进中原时,他逃往海边,被追兵抓住。拓跋珪同他谈了一席话,就用他做黄门侍郎。清河崔氏和博陵(今河北安平)崔氏都是北方大族。崔宏的看法是汉族士大夫的见解。拓跋珪重用崔宏,采用他的看法,表示鲜卑贵族与北方汉人大族合作建立一个兴旺发达的朝代的开始。当然,这些大族人士开头也很吃了些苦头的。崔宏跟魏军北迁,过恒山时,不得不艰难地扶着老母行走(这时妇女还没有缠足的恶习),拓跋珪看见了,才发给车牛粮食。崔宏如此,其他人的苦况可以想见了。

从取得并州时起,拓跋珪建立台、省等官署,在地方上设置刺史、太守等官。议定国号之后,命尚书吏部郎邓渊立官制,仪曹郎董谧制礼仪,三公郎王德定律令,太史令晁崇考天象,由吏部尚书崔宏总而裁之。天兴二年(399年),把尚书三十六曹及其他官署,细分为三百六十曹(这个曹应该是三十六曹之曹的下级机构),官署更加完备。拓跋珪问博士李先:“天下有什么好东西对人的神智有益?”李先说:“没有比书籍更好的了。”于是拓跋珪下令征集书籍,送到平城。李先字宏仁,改字容仁,中山卢奴(今河北定州)人,原来是赵郡平棘(今河北赵县)人。赵郡李氏也是北方大族,他本人在前秦、西燕都做过官。这些事例说明:中原士大夫对拓跋氏朝廷的影响逐渐增强,对北魏的发展起着越来越大的作用。

拓跋珪创建了北魏王朝,对历史是有贡献的,但他性格残暴,晚年尤甚。天赐六年(409年),他要杀贺夫人,被贺夫人生的儿子清河王拓跋绍所杀,年三十九岁。拓跋珪就是北魏太祖道武帝。他的另一个儿子齐王拓跋嗣平乱,杀死拓跋绍,即皇帝位。拓跋嗣就是北魏太宗明元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