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亮、庾翼都想“灭胡平蜀”,都知道“胡强蜀弱”,但是他们都不肯先易后难,结果都一事无成。桓温任荆州刺史后,决定先从李氏的汉下手,于穆帝永和三年(347年)一举灭蜀。晋朝南迁之后,这是第一次收复大片国土的胜利。
取蜀为什么不难?因为蜀有必亡之势。这是本篇首先必须说明的。笔者在本书第六篇里讲过:李雄建立成国后,蜀中在中原板荡的乱世曾是一个安定的地区。他的堂弟李寿在位后,把国号改作汉。这个国家在李雄死后,很快就变得不安定了。
李雄其人,有颇多可为称道之处,不忘晋室即是一端。他在答凉州张骏书中说,他本来无心于帝王,“进思为晋室元功之臣,退思共为守藩之将”,但又恨“晋室陵迟,德声不振”。巴郡告急,说遭晋军攻击。他并不着急,倒说只担心琅邪王(晋元帝)受石勒侵逼,现在既能兴兵,说明国势不弱,令人高兴。他对凉州使者张淳更说:“我的祖父、父亲都是晋朝臣子……琅邪王若能在中原中兴大晋,我愿意率众归附。”
可惜的是,他毕竟只是一个流民领袖,对于怎样创立一个长治久安的政权却是外行,如在立太子一事上就留下了祸根。他有十多个儿子,却立侄儿李班做太子。群臣都劝他立亲生的儿子,他却说自己的位子本来是兄长李荡的,而李班又仁孝好学,就不接受众人的劝告。晋咸和九年(334年),李雄死后,李班即位,李寿以遗诏辅政。李雄的儿子李越从外地奔丧还成都,便和兄弟李期商议夺权。他在成都逗留了许多日子,李班丝毫不起疑心,结果被他杀死在殡宫里。李越立李期做皇帝,把李寿打发到涪城(今四川绵阳东)去做梁州刺史。
李寿和李期、李越兄弟互相猜忌。李期时常派人到涪城观察李寿的动静。李寿向巴西名士龚壮请教保全自己的办法。龚壮本来不赞成李氏割据,便劝他推翻李期,向东晋称藩。李寿身边,也有几个人赞成这个主意。晋咸康四年(338年),李寿即引兵袭成都,废李期,杀其亲信用事多人,纵兵大掠,城里乱了好几天才定下来,李期被幽禁了没有多少日子便自缢而死。
李寿起兵之初,对天发誓,歃血盟众,说要向晋称藩。但得了成都后,他却听亲信任调等的话,自己做了皇帝,并把国号改称为汉。在作此决定之前,他曾命卜者起一个卦,卜者说:“可以做几年皇帝。”任调高兴地道:“做一天就很了不起,何况几年!”另一个亲信解思明不以为然,说:“几年皇帝怎么及得百世诸侯(向晋称了藩,便是诸侯)!”李寿却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任侯的话是上策。”做一天皇帝就死也愿意,李寿和任调都成了皇帝迷!
李雄为人,宽厚俭约,但是就在他在位的时候,其子弟已都奢靡成风。打天下的目的本来是求富贵。天下(不管这天下是大是小)到了手,不享受岂不是傻瓜,于是蜀中很快出现了“贵者广占荒田,贫者种植无地”的情况。
李寿和后赵石虎通使。使臣从邺回蜀,大讲邺中繁华,宫殿壮丽,听得李寿心向往之。使臣又讲石虎严刑峻法,所以能控制境内,没有人敢不服从。李寿听得心痒痒的,从此把石虎当“样板”,一心一意地模仿。他从各郡征发壮丁,充实成都,让这些壮丁大造宫殿,挖河道,引水进城。他嫌父兄(李寿是李骧的儿子)过于寒酸,根本不想听到他们的事迹,便命臣下不得再提。李寿做了五年皇帝便死了。他的儿子李势即位。其时是晋康帝建元元年(343年),也就是上篇所说庾翼移镇襄阳之年。
李势荒淫无道,要谁的女人,便杀掉她的丈夫。他不理国政,又不信任大臣,祖父和父亲的旧人都受到排斥。他没有儿子,兄弟李广请兄长立他为太弟,李势不答应。李寿的谋士马当、解思明都劝他答应,以团结兄弟。李势怀疑他们内外勾结,派李奕袭击涪城,把李广抓回成都,李广被迫自杀,马当、解思明也被他全族处斩。解思明谋略出众,马当能得人心,李势杀这两人,等于斩断自己的膀臂。
李奕见李势无能,想夺他的位子,从驻地领兵攻成都。百姓怨恨李寿父子,踊跃从军的有好几万人。但是李奕勇而无谋,单骑当先冲锋,被城上守兵一箭射死,全军就瓦解了。
蜀中情势如此乱糟糟的,灭它自然容易。桓温的决策是正确的。
桓温这个人,与一般的晋朝士大夫很不相同。桓氏是谯国龙亢(今安徽怀远西北龙亢集)人。他的父亲桓彝任宣城内史,在苏峻叛乱时,守境力战而死。桓温娶南康公主为妻,是皇室的女婿,然而少年时就英气逼人。桓彝之死,与泾县县令江播有涉。他立志报仇,江家知道了常作戒备。江播死后,三个儿子在孝帏中也备有利器。其时桓温十八岁,他冒充吊客进门,出其不意,先杀了一个,两个逃走,也被他追上杀死。
他和刘惔友善。刘惔字真长,沛国相县(今安徽濉溪西北)人,是会稽王昱的“谈客”。会稽王也善于清谈。桓温曾问刘惔:“会稽王谈玄言有没有进步?”刘惔答道:“大有进境,然而总是第二流。”桓温又问:“第一是谁?”刘惔道:“本来就是我辈。”他和会稽王昱等,是一群身着宽袍、手执麈尾、整日口谈空言的书生。有一天下雪,桓温出去打猎,先到刘惔处,刘惔见他一身戎装,就问:“老贼如此装束,意欲何为?”桓温道:“我不做这等事,卿等怎能坐谈?”这是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隐含桓温对于清谈家的看法。刘惔大概也懂得他的心思,也佩服他的能力,深知会稽王昱等清谈家绝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曾劝会稽王昱,不可使桓温居形胜之地(做荆州刺史就是居形胜之地),不能让他任太高的官职。他是料到桓温会发展到图谋夺取晋朝天下的。
永和二年(346年)十一月,桓温出兵伐蜀,使袁乔率二千人为前锋。他上了表就出发,所以朝廷虽有异议,也无从阻止他了。朝中的议论多以为蜀中地形险阻,路途又远,桓温兵力不大,难以取胜。刘惔却以为必能成功,众人问他根据何在,他说:“从赌博可知。桓温赌博的手段极精,非一定能赢绝不出手。只怕灭蜀之后,朝廷都得听他的而已。”此人是真正了解桓温的。
李势仗着蜀道险阻,不作战备。桓温长驱深入,至永和三年(347年)二月,已经在离成都不远的平原地区上大耀军威了。李势这时如梦方醒,急命叔父李福、堂兄李权、将军昝坚等领兵迎敌。昝坚不知根据什么,领兵到了犍为(今四川彭山东)。三月,桓温到了彭模(今四川彭山东北),这里离成都只有两百里。昝坚与桓温走的不是一条路,他不知晋军何在,只在驻地傻等。
桓温与众将商议进兵方略。有人主张分兵为二,两路挺进。袁乔反对,他说:“此刻悬军万里之外,得胜可立大功,败了就全军覆没,必须合势齐力,不可分兵。应当丢掉锅子,只带三天粮草,表示有去无还的决心,全力进攻,必可成功。”桓温依计,只留参军孙盛、周楚带少数军队守辎重,他自己引兵直取成都。
李福攻彭模,被孙盛等击退。桓温和李权遭遇,三战三胜,汉兵溃散,逃回成都。待桓温进至成都近郊,昝坚才发现自己的失误,赶忙回来,但见晋军已逼近成都,所部军心慌乱,竟不战而溃。李势派的几支兵都完了,他垂死挣扎,领兵出城,在笮桥(在成都西南)迎敌。这是灭汉的决战,也是惟一的一次硬仗。晋军开头打得并不顺利,参军龚护阵亡,汉军的箭射到桓温马前,军心有些动摇。这时,突然鼓声大振,袁乔拔剑指挥,将士誓死力战,于是大获全胜,便又进到成都城下,放火烧其城门。李势连夜逃往葭萌。他自忖无法再战,只得修了降表,派人送到军前投降,成汉就此灭亡。从太安元年(302年)李特起兵起算,共六世四十六年;若从李雄称王起算,还得减掉两年。
笮桥之战有一个问题还需要说几句。战鼓之声从何而起?史籍的记载是这样的:“众惧,欲退,而鼓吏误鸣进鼓。”《晋书·桓温传》、《资治通鉴》均同。笔者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当时只是有些动摇的征兆,主将没有下令撤退,此其一;古人打仗,击鼓进兵,鸣金收兵,不会有什么“误鸣进鼓”,此其二。我估计是袁乔见情况紧急,来不及向桓温请示,便命鼓吏加急擂鼓,以振士气。这样似乎比较合于情理。
蜀事还有余波。好几个蜀将起兵反晋,被桓温、袁乔等打败。桓温留驻成都三十天,班师还江陵。李势被送到建康,封归义侯,后来在建康病故。晋军主力撤退后,蜀将隗文、邓定等进入成都,立范长生的儿子范贲做皇帝,到永和五年(349年)才完全平定。
灭蜀大大地提高了桓温的声望。以会稽王昱为首的朝廷,一面替他加官晋爵,封临贺郡公;一面设法牵制,会稽王昱因扬州刺史殷浩名气极大,引为心腹,作为对抗桓温的手段。但他想错了,桓温哪里会把只配束之高阁的人物放在心上。还是王羲之有见识,殷浩用他做护军将军,作为一条膀臂。他劝殷浩与桓温合作,使内外协和。殷浩不听,终于酿成日后的恶果。羲之是王导的侄子,在历史上以书法著名,但他绝非仅是一位书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