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晋成帝咸康年间(335—342年)起,中经康帝建元元年至二年,到穆帝永和元年(345年),庾亮、庾翼试图收复中原和巴蜀的十年辛劳,结果是一事无成。本篇叙述他们尝试的经过,并分析他们无所成就的原因。

讲述本题,必须先交待咸和四年(329年)平定苏峻、祖约之乱以后的政局。

叛乱初平的时候,庾亮很有点诚惶诚恐的样子,甚至要求“阖门投窜山海”,但经过外甥皇帝劝慰,他就出任都督豫州、扬州之江西、宣城诸军事、豫州刺史,镇守芜湖去了。他与江州温峤、荆州陶侃是沿江三个统帅,也都是平叛的重要人物。

这年四月,即叛乱过后才两个月,温峤去世,这是东晋的重大损失。这位温太真的公忠谋国精神,实在庾、陶两人之上。我们只要看一下他在平叛时的表现,就可以知道这不是虚夸。不过,他举荐刘胤继任江州刺史,却是看错了人。此人在任不好好办事,只顾做生意捞钱。有人弹劾他,要求免他的官。十二月,与他有怨的后将军郭默就假造诏书,把他杀死。

王导拿这员勇将没有办法,五年正月,用和稀泥的办法,任他为江州刺史。陶侃在巴陵(今湖南岳阳,平叛后从江陵移此)得讯大怒,写信给王导说:“杀刺史就当刺史,那么杀宰相就给他做宰相吗?”王导只好承认这是无可奈何,暂时忍耐的缘故。陶侃立即出兵讨伐,庾亮也要求讨郭。两路兵到,郭默抵敌不过,部将就把他捆绑起来献到陶侃营里了。五月,江州事件结束,朝廷就让陶侃兼领江州。这是陶侃军功达到顶点的时候,共都督荆、江、雍、梁、交、广、益、宁八州,几乎管辖了半个东晋。慕容廆希望与东晋合作讨石氏后赵,写信给陶侃而不给别人,就因为他是威名最高的人(参见第十二篇)。

从陶侃的事迹来看,他并不赞成北伐,原因是没有机会,也没有力量。他的军队,长于水战,不善步战,与苏峻的军队就打得那么艰苦,再要同后赵打大仗,显然力所不及。这一点,陶侃心里当然明白。他镇守武昌时,有人主张应该分兵守北岸的邾城(今湖北黄州西北),他听而不答。此人说之再三,他就渡江打猎,指点形势,对将校们说:“我们靠长江天险御敌。邾城在北岸,形势孤立。在这里屯了兵,将士贪利,一定要去掳掠夷人,夷人不能忍受,一定会去引敌军来犯。这不是御敌之计,而是惹祸的根子。以前吴国用三万人守此城,现在即使有这么多的兵力,对江南也没有什么益处。如果敌国有可乘的机会,也不会从这里发动进攻。”陶侃这番话至少说明:其一,他主张对北方后赵取守势;其二,后赵也没有可乘的机会(这是当时的实际情况)。

陶侃只在后赵进犯时才作些必要的反击。咸和五年(330年),襄阳守将周抚受敌军恫吓弃城逃走。赵军渡汉水,毁襄阳城而去后,又留兵守樊城。不久,晋兵收复襄阳。七年,赵将郭敬又攻陷襄阳。这一次,陶侃反击了。他乘郭敬东进掳掠时,命儿子陶斌与桓宣乘虚袭樊城,击败郭敬回救之军,又另派一军攻拔新野。郭敬不敢再战,弃城而去,晋军又收复了襄阳。战后,陶侃留桓宣守襄阳。他守襄阳十余年,防守很有成效,时人以为仅次于祖逖。这次反击是成功的,然而我们必须知道,桓宣不是陶侃的老部下,他是在祖约参加叛乱时与他分手的,他所领的兵原来长于陆战,陶侃收复襄阳,主要是靠这一支兵。

我这样讲不是贬低陶侃,倒是肯定他知己知彼,不做力所不能及的事。这其实也是一种长处。

咸和九年(334年)六月,陶侃以七十六岁的高龄去世。石勒、慕容廆已在上一年中去世;成主李雄也在陶侃死后不久去世。历史舞台上几乎是同时换上了一批新人物,这倒是不很多见的。

陶侃一死,庾亮继之执掌长江上游的军政大权,任都督江、荆、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领江、豫、荆三州刺史,镇武昌。

庾亮这个人缺点很突出。《晋书·本传》的“史臣曰”给了他八个字的评价:“智小谋大,才高识寡。”这评得一点不错。他掌权以后,大概把过去酿成苏、祖之祸的过失忘得一干二净,又把王导看作大奸臣,说他“欲愚其主”,并约镇守京口(今江苏镇江)的郗鉴,一同起兵废王导,遭郗鉴拒绝。参军孙盛也劝他不可如此,说王公决计没有这样的罪过,他方才打消念头。陶侃的儿子陶称是南蛮校尉,也是庾亮的属员。他知道这件事,就秘密通知王导,王导却写信给他说:“庾公是皇帝的舅父,要好好地服事他。”有人劝他要有戒心,他说:“我与元规休戚相同,决计没有这种事情。假使真有其事,元规若来,我便解职归私第,没有什么可怕!”这是咸康四年(338年)的事情。这次庾亮如果一意孤行,岂不又要引起一场祸事。

庾亮有志收复中原。这自然是好,但措施必须得力,如果贸然从事,反遭损失,那就不好了。对于时机,庾亮只看到石勒已死这一点上,却不顾虑后赵用兵常以石虎为元帅,而此人正是敌国的新君。他命毛宝、樊峻领兵一万,戍守邾城,这又正犯了陶侃早有预料的错误。他在调兵遣将时,忽然历数陶称的“前后罪恶”,把他斩首,分明是因为知道他泄了自己的“密”。这种做法,怎能使人信服。

咸康五年(339年)四月,他上疏声称:“胡强蜀弱,拟率十万大军移镇石城(今湖北钟祥),诸军布列江、沔(汉水),准备伐赵。”

朝廷大员对他的主张,除王导大约是不愿或不敢反对外,多数都表示反对,蔡谟讲得尤其透彻。他认为绝对不可以不计强弱而轻举妄动。他回顾过去,说祖逖与石勒对峙时,石氏只有河北之地,比之今日石虎的版图,不过四分之一。祖逖当时占不了便宜,如今庾亮怎么能够取胜。他的结论是:北人便于用马,南人便于用船,所以“胡若送死,则敌之有余;若弃江远进,以我所短击彼所长”,是不可能取得胜利的。成帝根据他们的意见,下诏不准移镇,庾亮只得服从。

几个月后,王导、郗鉴相继去世。郗鉴字道徽,高平金乡(今山东嘉祥南)人,享年七十一岁。他死后,庾氏的权势更盛。庾亮的兄弟庾冰任中书监、扬州刺史、参录尚书事(录尚书事加个“参”字,表示地位权力略低),代王导辅政。弟兄两人,一内一外,庾亮以为移镇石城再也不会遇到阻力了。不料晴天一个霹雳,邾城失守,他再也不敢重提旧议了。

陶侃的看法果然正确。石虎把邾城设防看作眼中钉,命夔安、石闵等率五万人攻扰边境,用二万人攻邾城。毛宝求救,庾亮以为城池险固,不急于发兵。咸康五年九月,邾城陷落,毛宝、樊峻突围出走,苦于前临大江,从城里杀出来,哪里去找船,结果都溺死在长江里。后赵攻扰北边的军队深入到石城,围攻了一阵,方才退走。

庾亮雄心受挫,自然郁郁不乐,到第二年(咸康六年,340年)正月便去世了,年五十二岁。兄弟庾翼继镇武昌,任都督江、荆、司、雍、梁、益六州诸军事,荆州刺史。庾翼字稚恭,其时年仅三十六岁。很多人怀疑他不能够胜任,但他管理军府的才干却很是见长,几年之后,公私都很充裕,人们对他大为赞赏。

庾翼有志灭胡平蜀,他对人才的看法也有独到之处。他与桓温友善,曾向成帝推荐,说桓温有英雄之才,请成帝不要把他当作寻常人物。后来桓温建立的功业,果然不是东晋多数军政领袖所能企及的。杜乂、殷浩才名极高,殷浩尤为特出,一般人都把他与管仲诸葛亮相提并论。庾翼却说:“这等人应该束之高阁,等天下太平,再考虑安排什么地位。”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的看法完全正确。殷浩所长不过两条:一是精读《周易》、《老子》,善于“玄言”,口头、笔谈都行,是个清谈能手;二是架子大,请他做官他不做,如此而已。慕容皝的使臣刘翔到了建康,根据目睹的情况,在宰相何充等的宴会上,把江南士大夫狠狠地批评了一通。他说:“四海板荡(以《诗经》的《板》、《荡》篇名喻国家大乱),已经超过三纪(十二年为一纪)……而诸君宴安江左,肆情纵欲,以奢靡为荣,以傲诞为贤,如何能尊君济民呢?”不肯出山是“傲”,口谈玄言是“诞”,这“以傲诞为贤”五个字,正说中了时人拔高殷浩的不当。庾翼主张把这种人束之高阁,对得很,不过庾翼的言行似乎不完全一致,他仍想把殷浩召入幕府,但殷浩不肯从命。

咸康八年(342年),只有二十二岁的成帝病死。庾冰作主,立成帝的同母弟岳,是为康帝。康帝建元元年(343年),后赵汝南太守戴开率所部几千人向庾翼投降。同年七月,庾翼决心要发动北伐。从他上的奏疏来看,他选的时机其实并不恰当。

他说石虎年已六十,“奢淫理尽,丑类怨叛”,认为敌国有内部矛盾可以利用,但一个地方官带几千人来投降,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裂痕,并不能证明其内部有严重的问题。不过,他接下去所说,倒是在理,即担心后赵一旦并吞了辽东(当时石虎大事征发,准备攻燕、攻晋、攻凉),扫除了后顾之忧,可以全力南向,江南形势就有危险,所以必须趁早北伐。

这个决定,行险侥幸的味道太浓了。后赵前番攻燕,大败而归(338年事,见第十二篇),何以见得燕会亡呢?庾亮北伐之谋不能实现,数年之后,形势依然,有何把握呢?再说,如果详细了解敌情,可以知道石虎征发过度,百姓难以忍受,那么应该等待他们内部矛盾的发展,不宜急于行动。可庾翼不这样考虑问题,而是急于用兵,不是行险侥幸又是什么呢?

庾翼命桓宣为梁州刺史,向丹水方向进军;同时在所属江、荆、司、雍、梁、益六州境内征发奴、车、牛、驴、马。他本人想移镇襄阳,恐朝廷不准,只说移镇安陆(今属湖北)。九月下旬到了夏口,他再上表请移镇襄阳。他选择襄阳做经营中原的基地,并没有错。正如他在夏口上的表中所说,襄阳本来是荆州旧日重镇,西向关中,北进中原,都极方便。但他的军队不过四万,征派来的牛马,又都瘦弱不堪,加以冬季已近,汉水上流水量不足,水陆运输都很困难。北伐难以成功,其实是不待智者就可以明白的。

庾翼到了襄阳,大会僚佐,表示决心,以振作士气,朝廷也命庾冰进镇武昌,做他的后援。但即使如此,他们也只打过一个极小的胜仗。一股五六百名骑兵从汉水北岸的樊城出来活动,庾翼派将军曹据出击,消灭了将近半数的敌兵,掳获了一百匹马,如此而已。他寄予厚望的桓宣,于建元二年(344年)在丹水被后赵李罴击败。庾翼恼恨,狠狠地贬了桓宣的官。桓宣年老经不起这番挫折,不久便死了。北伐至此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建元二年九月,康帝去世,年二十三岁。在此前后,庾氏兄弟的精力都集中在皇位继承问题上。他们主张立长君,即元帝的幼子会稽王司马昱,宰相何充却主张立康帝的儿子聃。康帝赞成何充的主张,在去世前立聃做皇太子。他一死,何充就用遗旨立这个两岁的小孩子做了皇帝,是为穆帝。庾氏兄弟在这件事上吃了败仗,他们的权势就维持不了多久了。

同年十一月,庾冰去世。庾翼孤立,不能留在几千里外的襄阳,只得让司马毛穆之辅助儿子庾方之守襄阳,自己还镇夏口,修缮军器,积草囤粮,以作北伐的准备。

穆帝永和元年(345年)七月,庾翼在夏口去世,年四十一岁。他遗表让儿子庾爰之代理荆州刺史。但是朝中没有能够支持庾家的人了,何充说得好听:“荆楚,国之西门,得人则中原可定,失人则社稷可忧,岂可以白面少年当之哉!”他提议用桓温做荆州刺史。何充并非出于公心,但说得也是,爰之、方之两个白面少年怎么能与桓温相提并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