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在文化史上富有异彩。这个时期起于汉末的建安年间(196—219年)。黎东方先生在《细说三国》中就介绍了自建安至曹魏时的许多名人,但是对在曹魏时已经卓有成就的晋初名士,有些却不曾涉及。其中如“竹林七贤”中的嵇康、阮籍,他俩都死于魏末,史籍上却把他们称作晋人(传见《晋书》)。我在本书中不得不补上几笔,所以,本篇的题目用了“魏晋之际”的字样。
“竹林七贤”是指嵇康(223—262年)、阮籍(210—263年)、阮咸(阮籍的侄子)、山涛(205—283年)、向秀(约227—272年)、王戎(234—305年)、刘伶七人。《三国志·王粲等传》裴注所引《魏氏春秋》以及《世说新语》、《晋书》嵇康等传,都说他们七人常在竹林相聚酣谈,问学议政,意气相投,因此才留下了这个美名。
他们作竹林之会的时候,当在公元250年前后的几年中,如再早则王戎的年龄太小,再晚,嵇康就和山涛绝交了。史书说他们都是不拘泥礼法、脱略形迹、喜读《老》、《庄》的人,但详察各人生平,他们的志趣其实并不完全相同。
嵇康字叔夜,是曹氏的女婿,做过中散大夫。他对司马昭专擅魏政,抱坚决反对的态度。亲司马氏的山涛要推荐他代自己做吏部郎,他大为光火,写信与其绝交。他在信中自称不堪流俗,“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这是影射意图取代曹魏的司马昭,结果被强加一项“想帮助毌丘俭造反”的罪名给杀了(毌丘俭于魏正元二年[255年]在寿春起兵反司马氏,兵败而死)。
阮籍为“竹林七贤”之一,博览群书,尤好老庄,后因与当权的司马氏集团不合,日醉于酒。
阮籍字嗣宗,他与嵇康同志,但是表现得不太露骨。他爱饮酒,司马昭想为儿子司马炎娶他的女儿,他就连续大醉六十天,不给司马昭以开口的机会。他听说步兵校尉衙门里的厨师善于酿酒,就要求去那里做步兵校尉。邻家有个美女,常当垆沽酒。他到她的店里喝酒,喝醉了,便躺在她的旁边睡觉,他自己不以为意,也不管那女人的丈夫是否在意。其实,他的“纵情、败礼”,都是做给司马昭看的,以示自己嗜酒如命,无所作为。但有两件事,却最能说明他的内心。一是他不允许儿子阮浑跟着去“通达、不饰小节”,说:“仲容(阮咸的字)已豫吾此流,汝不得复尔!”二是他的八十二首《咏怀诗》强烈地同时又隐晦曲折地批判了当时的社会现实。近代诗学大师黄节在所著《阮步兵咏怀诗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的《自叙》中说:“若自绝于礼法,则以礼法已为奸人假窃,不如绝之。其视富贵有同盗贼,志在济世,而迹落穷途;情伤一时,而心存百代。”这是真正了解阮籍的话。
向秀字子期,和嵇康友善。嵇康会打铁,向秀常做他的助手。嵇康死后,向秀到洛阳做了个闲官。司马昭看到他,冷言问道:“听说足下有高隐之志,怎么会来到此地?”向秀只得说:“以为巢父、许由等,对尧不够了解,不值得模仿。”这是把司马昭捧作尧,他听了自然满意。向秀这种向权奸屈节的话,嵇康、阮籍是不肯说的。向秀注过《庄子》,后来郭象以向注为基础,撰成新注(一说郭象窃取向注,只补了未完成的《秋水》、《至乐》两篇)。郭象字子玄(?—312年),做过东海王司马越的主簿(秘书),是个很喜欢卖弄权威的人。这样一个人竟爱读《庄子》,似乎很矛盾,然而这种情况,历史上并不少见。
刘伶字伯伦,是个放浪形骸的人。他写过一篇《酒德颂》,和阮咸是七贤中比较次要的人物。
山涛和王戎的人生道路与嵇康、阮籍截然相反,都在晋朝做了大官。
山涛字巨源,与嵇康、阮籍等都爱好《老》、《庄》,但为人处世则与他们不同。他和司马懿的妻子有中表之亲,魏末虽很受司马师、司马昭兄弟的信任,但又不失为一正派人物。在晋初,他做冀州刺史,能够搜访贤才;后来做吏部尚书,对所举荐的人物,“各为题目”(分别作出品评),再为上奏,他的评语,当时号称“山公启事”。嵇康写信与他绝交,后在得罪临刑时,却对儿子嵇绍说:“巨源在,你不要怕没人照应。”可见嵇康对山涛的为人是肯定的。
王戎字濬仲,幼时有胆有识。六七岁时见猛兽在笼中吼叫,别人都害怕逃开,他却神色自若,站着不动。有一次,他与同伴在路边玩耍时,见李树结满了果实,同伴都奔过去,想摘来吃,只有他不为所动,说:“树在路边,结了果实,却没有被人摘光,那一定是苦李。”后来一尝,果然如此。阮籍认识他的父亲王浑(这个王浑不是灭吴的大将王浑)。王戎十五岁时,阮籍便发觉他谈吐非凡,见识会在他父亲之上,从此就与之结为忘年交。但王戎实在是个清谈家。他做官没有政绩,领吏部时不选拔寒门素族的人才;拜了司徒,却把事务都交给属员经办,自己不管不问。他在政争剧烈的时候,与时浮沉,只求保全性命。但平时,他孳孳为利,到处购置田园、水碓,还常执牙筹,亲自算账。有件事最为后人不齿。他家种养的李子品质优良,因怕人家得到种子,所以出售之前,要把果核挖掉。清谈家好说虚无,但对钱财都看得重而且实。这王戎是十足的伪君子。
王戎是琅邪临沂人。临沂王氏是北方著名大族。他的堂兄弟王衍(256—311年),字夷甫,更是负有盛名的清谈家,和乐广(字彦辅,?—304年)是晋初名士的领袖。
清谈风气是从曹魏正始年间(240—249年)开始的。之前,汉末清议着重于品评人物,至何晏、王弼等才转而谈玄,即以《周易》、《老子》、《庄子》为“三玄”,立论率以“天地万物以‘无’为本”为宗旨。针对汉代儒生墨守成规的迂腐学风,“三玄”清谈确有顿开风气的作用,但是发展到崇尚虚无,把世事都看作俗务,那就太过分了。其实,当初何晏谈玄,并未荒于政事。他做吏部尚书,任用的官吏都能称职,但因为是司马懿的政敌,才被说得一无是处。到了王衍手里,他虽身居高位,却不能匡正时弊,只是一味地执玉柄麈尾,口谈玄言,其“不以经国,而思自全之计”(《晋书》本传语),这就不免要受人指责了。对此,本篇不拟具体多讲,只说他的末日一节,就可以见其为人了。永嘉五年(311年),他以太尉为大臣之首,送东海王越之丧东还,在途被汉将石勒所俘。这时他就对石勒说:“晋朝祸败,与己无关。本人不喜为官,不豫世事。”他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并且进一步劝石勒做皇帝,想以此保全自己,结果却被石勒骂了一顿。不知石勒为何觉得对这批人不可以动刀,他是令人在夜里推墙砸死他们的。
乐广与他不同,无论做什么官,在职时似无作为,离职后却常受人挂念。当时有些名士,如王澄、胡毋辅之等,为了表示通达,有时把衣服都脱光。乐广听了觉得可笑,只说:“名教中自有乐地,何必如此!”他官至尚书令,由于是成都王司马颖的岳父,后在政争中忧虑而死。
魏晋之际的文学有很高的成就,如阮籍的《咏怀诗》已见上述。西晋初年,三张、二傅、二陆、二潘、一左都是杰出的文士,均属文学史上之“太康时代”的中坚人物。三张是张华、张载、张协;二傅是傅玄、傅咸;二潘是潘岳、潘尼;二陆是陆机、陆云;一左是左思。
张华字茂先(232—300年),他的事功已见前篇,这里只说他在文学方面的成就。这主要有两条。一是因身居高位而能奖掖文士,对太康时代的文学繁荣起过促进作用。二是写了一部《博物志》。这部书内容庞杂,涉及山川地理的知识,也有神话故事的材料,鲁迅把它归入“六朝之鬼神志怪书”之内(见《中国小说史略》第五篇)。他写的诗赋,在当时很有名气,但近人已不大读了。其余二张,张载字孟阳,他的兄弟张协字景阳,留传的作品都不多,近人对他们也比较陌生,可以从略。
傅玄字休奕(217—278年),他在世的年代稍早,但文学史却常把他写进太康时代。他做过司隶校尉,写的诗清新隽永,而见识更有可取。他不赞成清谈虚无,主张无鬼论,认为人死之后,不会有什么魂魄。这在当时是很难能可贵的。傅咸字长虞(239—294年),是傅玄的儿子,也做过司隶校尉。他的诗并不好,但为人疾恶如仇,曾弹劾过好几个大官,如王戎就曾被他劾奏,外戚杨骏对他也很头疼。
陆机字士衡(261—303年),弟陆云字士龙(262—303年),二陆是孙吴名将陆逊的孙子。他们的父亲陆抗在吴末镇守江陵时,与晋襄阳守将羊祜既对峙抗衡,又互相尊重,至今还传为美谈。陆家是吴郡吴人,因陆逊初封华亭侯,华亭在今上海市松江区,所以今人又说陆家是上海人。吴国亡后,机、云兄弟在华亭住了几年。其间,陆机在这里作有《辩亡论》,论孙权之所以得、孙皓之所以亡,以及其祖与父的功业,同时对江东的土地之肥美、人才之优秀及江山之险要等,也都讲得清晰透彻,是一篇极精彩的文章。
《平复帖》相传为西晋陆机写给友人之书札,是中国至今保存下来的最早的墨迹。
太康末年,机、云二人到了洛阳。张华久闻二陆之名,见了面就高兴得像是碰到了老朋友。范阳人卢志却当着许多人的面问陆机:“陆逊、陆抗和你是什么关系?”当面直呼人家的祖、父之名,在古时是极为无礼的举动。陆机当即回敬他道:“同你与卢毓、卢珽一样。”卢志听了,做声不得。事后,陆云对兄长说:“异国路远,也许他真的不了解,何必叫他当场下不了台。”陆机说:“祖父和父亲的威名远播四海,怎么能说不了解!”世人以这事为根据,认为陆机的才识在陆云之上。
《陆士龙文集》系西晋文学家陆云撰。为文自然意深雅,语言清新情真挚,实开六朝文学的先声。
二陆声名虽高,然诗篇只以辞藻华丽见长,佳作不多。但是陆机的文章实在是好。除《辩亡论》外,如《豪士赋序》(刺齐王司马冏矜功自伐之作),《吊魏武帝文》等,都是历代传诵不衰之作。文字骈散结合,极一唱三叹之妙,陆机还有一篇《文赋》,是文学批评的早期著作。
二陆于晋初不甘寂寞,屡有建功立业之心,结果为奸人所谗,都遭冤杀,详见第五篇。
二潘中的潘岳,字安仁(247—300年),少时因姿容秀美,出行时,妇女掷果满车。他官至给事黄门侍郎,人称“潘黄门”。他工于叙哀,所作《悼亡诗》有“情文相生,如闻呜咽”之誉(钱基博《中国文学史》语,中华书局1993年版)。赵王司马伦得势时,他被司马伦的亲信诬为与石崇谋乱而遇害。他的侄子潘尼,字正叔,诗文也有名气,但其实并没有精彩的作品。
左思字太冲(约250—约305年),是有名的《三都赋》的作者。“三都”者,魏、蜀、吴的都城。他构思这篇大文章,下的功夫很大。如他对蜀中情况不太了解,就特地找人请教。他在家中到处放上纸笔,连厕所也不例外,只要想到好句子,便马上写出来。他用了十年时间,才把这篇文章写好。完成后,洛阳人争相传抄,纸张因而涨价。“洛阳纸贵”一语便由此而来。其实这种文章一味堆砌,并没有多少艺术价值。不过,相比其文,他的诗却写得极好,其《咏史诗》就堪称杰作。
在诸王争权的初期,左思因谢绝齐王司马冏任之为记室(秘书)的成命,从而没有被卷入政争的漩涡,得以善终。
左思的妹子左芬也有文名。晋武帝曾把她选入宫中,选拜修仪,后为贵嫔。左思貌丑口讷,左芬也不漂亮,她在宫里,实际上是个女秘书。
晋初能文善诗的人有许多,笔者不可能悉为列举,但还有两位,却决计不可省略,他们就是蜀中学者谯周的弟子陈寿、李密。
陈寿字承祚(233—297年),他入晋后做了两件极有意义的事情。一是编成《蜀相诸葛亮集》;另一件是编撰了《三国志》。《三国志》虽稍简略,但仍不失为一部上乘史著,至今还与《史记》、《汉书》、《后汉书》一道,同享“前四史”的美誉。
李密字令伯(224—287年),晋初,他因祖母年老须奉侍,不肯从命入朝,写了一篇《陈情表》。这是一篇为历代传诵的不朽之作。有人评道:“语浅而情深,事曲而笔达,一字一句皆由心曲中流出而来,墨痕泪渍,狼藉行间,千载读之,亦且感泣。”(王文濡《南北朝文评注读本》录江山渊评语,民国初年上海文明书局版)李密后来做过汉中太守,又因故罢官。他是人以文名,如果没有这篇文章,就不见得会为后人熟知。
西晋初年,还有许多在其他方面作出巨大贡献的杰出人物。
高平(今山东巨野南)人王叔和,名熙,魏时做过太医令。他所撰著的《脉经》,是中医学的经典之一。
皇甫谧字士安(215—282年),安定朝那(今宁夏固原东南)人,号玄晏先生。他著有《针灸甲乙经》,是最早的针灸专著。他还撰有《帝王世纪》,是一部古史专著,然其内容不太可靠,后人信以为真,每加引用,就不免要以讹传讹了。
河东闻喜(今属山西)人裴秀、裴頠父子,他俩都是大学者。裴秀字季彦(224—271年),西晋开国后,历任尚书令,司空。他研治地理学,主持撰成历史地图集《禹贡疆域图》。在编制过程中,他提出了绘制地图的六个原则,即:分率(按比例表达区域面积大小)、准望(确定各地的坐标方位)、道里(明晰各地间的距离)、高下、方邪、迂直。这是一套完整的制图理论。《禹贡疆域图》虽已亡佚,但这套理论却留传了下来,也为后人所师法、借鉴。
他的儿子裴頠,字逸民(267—300年),反对崇尚虚无的风气,著有《崇有论》(见《晋书》本传)。王衍、乐广同他辩论,都驳不倒他。他在政治上也有建树,可惜在三十四岁的盛年,便在政争中被杀害了。其事另见第五篇。
灭吴大将之一的杜预,字元凯(222—285年初[太康五年闰十二月]),是研究《左传》的专家,晋武帝曾问他:“卿有何癖?”他答道:“臣有《左传》癖。”他著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长期保持着对《左传》注释的权威地位。清代学者对群经都有胜过前人的新注,但于《左传》独付阙如。而仪征刘文淇与其子及孙,三世续撰《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也只写到襄公,没有能够完成。现有惟一完整的新注,是到20世纪80年代初,才由杨伯峻先生以其《春秋左传注》而告成。究其原因,《左传》字数达二十万左右,比群经都多,注释的工作特别繁重。杜预在治军从政之暇,竟能完成此书,实在是不容易的。我们现在虽可以很容易地指出他的某些不当之处,如他据《司马法》,认为春秋时车一乘,始终为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一类的误断,但对于一千七八百年前的古人,是绝不可以苛求的。
杜预还主持过黄河孟津处的建桥工程。当时有人认为,自殷周以来,历代都曾有建都于此的,而从来没人造桥,此举一定难以成功。可他说:“古人云‘造舟为梁’,就是河桥。”后来他果然造成了河桥。还有,古人多厚葬,密县邢山上有郑大夫祭仲或子产的古墓,他议论说,此墓的寝宫塞其后而空其前,这是表示中无随葬珍宝,故而无人盗掘。由此他遗嘱子孙,令其照此办理,以利身后。他的识见,远远超过了当时的一般人士。
魏末参与灭亡蜀汉的卫瓘,还有他的儿子卫恒、侄女卫铄,都以书法著名。卫瓘字伯玉(220—291年),河东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人,善草书。卫恒字巨山(?—291年),草、章草、隶、散隶,四体皆工,并著有《四体书势》。他们父子都在政争中被贾后杀害。卫铄(272—349年)嫁与江州刺史李矩,世称卫夫人,是“书圣”王羲之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