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唐代诗人,若首选二人,必提“李、杜”;若以三人行,当加一白居易。可“李、杜”分别有“诗仙”、“诗圣”的尊号扬于海内,可白居易却没有。其实,白居易有尊号,非但有,且一人同时占了两个:“诗仙”与“诗魔”。
此据白居易给元稹的自传性的信函:“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何则?劳心灵,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觉老之将至,虽骖鸾鹤、游蓬莱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
理解白居易的人认为他是“诗仙”,不理解白居易的人认为他是“诗魔”,然“诗仙”为李白所得,白居易又不愿当“诗魔”,故而他没了尊号。
白居易,字乐天,祖籍太原(今属山西),后迁居下邽(今陕西渭南北)。祖上世代为官。
白居易是个“神童”,人称他幼年时“聪慧绝人,襟怀宏放”。十五六岁时,自作一篇文章,去见当时雄踞文坛的才子顾况。顾况为人自负,眼睛长到了头顶上,对后起之秀的文章,一直不屑一顾。然当他看到白居易的文章后,竟亲自到门口去迎接,并盛赞道:“我以为文章道统将断绝,不料今得了继承人。”
初出茅庐的白居易,可谓是春风得意,经顾况的推奖,在文坛上崭露头角,又于唐德宗贞元十四年(公元798年)考进士中了金榜,被授为秘书省校书郎。至元和元年(公元806年),通过了唐宪宗亲自主持的制举,被任命为盩厔(今陕西周至)县尉。到任之后,他以优美富艳的文笔,作了诗歌百余篇,篇篇皆切中时弊,从而得以广为流传。流传到了宫中,正发奋图强的唐宪宗见了欢喜,将他召来做了翰林学士,不久,又让他当了谏官——左拾遗。
白居易是个血性男子,不仅有着深厚的报国报民观念,且有着强烈的知恩图报的风格,在得到唐宪宗破格提拔后,他要把他所有的忠诚、才学、能力,全部贡献给这个让他感激涕零的君主。因他是个谏官,由此他不断地进谏:减免江淮租税让民得利;出宫人以降低宫廷开支;禁止地方官员搜刮地皮进贡以邀君恩;杜绝岭南、黔中、福建掠卖良人为奴婢的风俗。对这些谏言,唐宪宗不但接纳了,还对白居易进行了奖励,鼓励他继续进言。
一边作诗,一边进言,诗名大了,谏名大了,两名如双翼齐飞,将白居易托成了大名人。
成了大名人的白居易,依然是书生本色,继续在知无不言地谏。元和四年(公元809年),成德节度使王承宗背叛朝廷,唐宪宗委任宦官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为左、右神策以及河中等四道行营兵马使、招讨处置使,领军前去征剿。
白居易对用宦官为领军将领提出了异议,他说:“国家征伐,当责成将帅,自古以来,没用宦官为统领的。今用吐突承璀,恐被天下看轻,被外夷耻笑。陛下是否要开让子孙们用宦官为统领的先例?再说,用宦官为统领,将领们必不用力,这征伐势必将难以成功。若陛下念吐突承璀勤劳忠诚,可使他贵,可使他富,然决不可因此坏了国家、朝廷、祖宗的规矩,为子孙们所笑!”
谏言上达后,唐宪宗却拒绝了。唐宪宗的拒绝,不是拒绝白居易的一片良苦用心,而是实在有苦衷,朝廷虽大,文臣武将虽多,但竟没有他所能信用的人,不得已才用了宦官吐突承璀。在唐宪宗拒绝后,幸得许多官员达成了共识,一致起来反对,才迫使唐宪宗将吐突承璀改为宣慰使。
白居易的谏,从外围政治逐渐谏到核心政治,从官场现象逐渐谏到官场黑幕,由浅入深,由表入里,由此,他的谏,逐渐引起了唐宪宗的不满。然他不顾君主的不满,还是义无反顾地谏。
河南尹房式犯有不法事,御史元稹上表弹劾。唐宪宗不仅不治房式的罪,反而罚了元稹的俸禄。元稹回朝,途中被宦官刘士元辱骂并用马鞭打伤了脸,唐宪宗不问罪刘士元,反将元稹贬为江陵(今属湖北)士曹掾。元稹是白居易的好友,也是吟唱酬答的诗友,人并称为“元、白”。为了好友,更为了伸张正义,白居易冒着触犯龙颜的危险,连续出来直言极谏,说元稹遭贬有“三不可”:从此无人再敢弹劾权贵亲党,从此无人再敢与宦官抗争,从此无人再敢揭露方镇的罪恶。可白居易的疏表被唐宪宗束之高阁。
束之高阁应该说是一种信号,表明唐宪宗已多少有些反感白居易的谏。可白居易无视这信号,仍然一如既往地谏。
吐突承璀虽被改为宣慰使,但实际上,还是成了征剿王承宗的最高统帅。仗打了好长时间,结果却是得不偿失,并开启了回纥、吐蕃窥视之门。为此,白居易又连着谏了两次,请唐宪宗停止用兵。
唐宪宗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私下对翰林承旨李绛说:“白居易这小子,是因朕的提拔才得名得位的,现居然对朕很是无礼,朕实在无法忍耐了!”
李绛劝解说:“白居易能不避死亡之诛,事无巨细地谏,正是因为要报答陛下的提拔之恩。陛下欲开谏诤之路,就不该阻止白居易上言。”
亏得李绛这番话,才熄灭了唐宪宗的怒火,重新信任白居易。
其实,唐宪宗对白居易的重新信任,只是做做表面文章,心中的芥蒂并没化释。不久,借着提升的理由,让他离开了谏官之职,去做东宫官员。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宰相武元衡在京师光天化日之下,被刺客所暗杀,时人怀疑是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所为。白居易首先上疏论武元衡死得冤枉,要求朝廷缉拿刺客,以雪国耻。这下他招来了大厄。宰相们讨厌他多嘴,说他是东宫官,不该先于谏官言事。这尚是明枪,此外他的仇人又射来了暗箭,攻击他浮华无行,又牵强附会说他母亲看花落井身亡,他却作了《赏花》、《新井》诗。宰相们乘机奏请将他贬为和州刺史,在唐宪宗一口答应后,又有中书舍人王涯说他不孝,不能治理地方,由是再将他贬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
自此以后,白居易开始了他在宦海沉浮的生涯。一会儿被调回中央,一会儿又被贬到地方,直经历了唐穆宗、唐敬宗、唐文宗、唐武宗、唐宣宗五朝。沉浮的原因,还是他要说话、要上谏,不断地得罪君主,得罪宰相,得罪同僚。
他在中央做到的最高职位是刑部尚书,在地方做得最有名的是杭州刺史。他在杭州修筑海塘,浚疏西湖,为后人留下了一条白堤。
白居易的后半生是在痛苦中度过的,为了减轻痛苦,他亲近了佛门,与和尚为伍,以释典为伴,常数月不食荤,自号“香山居士”。
他不是不进取,而是昏乱的官场不让他进取。然他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为座右铭,在遭排挤的日子里,营就了相当恬静的生活模式,并从中提炼了精致、隽永且又朴实的散文。
白居易在政治上是不得意的,然这不得意,迫使他贴近了民众,贴近了生活,由此写下了数量极大的通俗诗文。尤其是诗,更是为民众所喜闻乐见,流传到全国各地,流传到“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如此广泛的流传,在唐代的诗人中是罕见的,从而为白居易制造了盛名。可在这盛名之下,白居易依然是痛苦的,他认为那脍炙人口的《长恨歌》等作品,并非他的得意之作,而他真正的得意之作,即忧国忧民之作,反被人所不理解。
白居易卒于七十五岁,遗命葬于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