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政治对臣子的评判,历来以忠奸为准绳。然将这准绳用到极致,当以欧阳修、宋祁领修的《新唐书》为一巅峰。其典型的一例,是泾渭分明地将卢弈、卢杞父子分别列入了《忠义传》与《奸臣传》。
卢杞,字子良,滑州灵昌(今河南滑县西南)人。祖父卢怀慎,是唐玄宗开元初期的宰相,以清廉谨慎著称,时称为贤相。父亲卢弈,天宝末为东台御史大夫,坚守洛阳,为安禄山叛军所害,人誉为忠臣。靠着父祖的德业,卢杞以门荫入仕。
卢杞的长相极为丑陋,且面带蓝色,被有些人视之为鬼。然他生活不讲究,不嫌旧衣粗食,人们以为他继承了卢怀慎的清俭之风。他又极富口才,说来滔滔不绝,很能打动人。凭着这两点长处,挽回了面貌的短处,一路升扬,周历了从中央到地方的要职。只有郭子仪对他抱有戒心。这个功勋卓著的中兴之臣,用奢靡来显示他无政治野心,常被歌姬丝竹所环绕,并在这场景中接见百官群臣。他病重之际,卢杞来访,他屏去所有的美女侍从,单身相见。事后,家人问是何故,他解释说:“卢杞面丑,左右见了必笑,然他心险,一旦得权,恐有灭族之祸。”
卢杞在政治上的飞跃,起于当虢州(今河南灵宝)刺史。他向唐德宗上奏,说本州有三千头官猪,影响当地居民的生活。
唐德宗令移往同州(今陕西大荔),然卢杞答复说:“同州之民也是陛下的百姓,臣以为用为食。”
唐德宗感动地说:“官在虢州而忧他州,真是宰相之才!”
遂下诏将官猪赐予贫民,调卢杞进中央担任御史中丞。
做了御史中丞的卢杞,很能揣摩唐德宗的心理,故而每有奏事,必切中唐德宗的想法。由此,一年后就升为御史大夫,又没出数十天,被拜为宰相。其升腾之快,成为朝中的一大奇事。
人们以为卢杞升腾得快,而他自己却认为是历经了磨难,这磨难主要是,面貌丑陋而遭到的歧视,学术低下而遭到的蔑视。他得了志,便开始报复,以发泄积累已久的愤恨。他痛恨贤臣,痛恨能臣,痛恨仪表堂堂之臣,只要稍不如意,便排挤打击,甚至将他们置于死地。
一同为相的杨炎,看不起他,托病拒绝一起就食。此外,又在政事上发生了一些分歧。不到半年,卢杞拉拢大理寺卿严郢,擢他为御史大夫,一同对付杨炎,直到将杨炎弄死为止。
另一宰相张镒有才有望,并素得唐德宗信任。卢杞嫉恨,却难以进谗言,乘陇右用兵之际,请用张镒领军前往,唐德宗没同意,再寻故推荐张镒出镇凤翔,由此将张镒撵出了中央。
大臣颜真卿一贯直言极谏,毫无忌讳,对卢杞专权很是不利。由是,卢杞让颜真卿出使宣慰叛乱的李希烈,结果颜真卿被李希烈所杀。
前宰相李揆有雅望,人多以为能被复用。卢杞恐怕成为事实,派遣他为吐蕃会盟使,遂使有病在身的李揆亡在了途中。
度支使杜佑,以学术和气度,得到唐德宗的青睐。卢杞却百般诋毁,最后将杜佑外放为苏州刺史。
作为御史台长官御史大夫的严郢,在助卢杞除去杨炎后,逐渐与卢杞意见不合。卢杞假借御史郑詹审狱有误,以此事牵连追究严郢,将郑詹处死,将严郢处以流放。
还有许多身为国家栋梁的大臣,伤、亡在了卢杞的手上,朝士扼腕,民众痛愤,然卢杞以他的逢迎之术,讨得了唐德宗的欢心,谁也不敢上言陈明真相,谁也拿他没办法。
当时为对付藩镇割据,唐德宗不断用兵。战争得靠巨大的经济基础支撑,财政由此相当拮据。作为掌管财政的度支部门,按照各军呈送上来的报告,每月得支付百余万钱,然国库所藏之钱仅够支付三个月。为解决这个问题,卢杞用了他的党羽户部侍郎赵赞来掌管度支,并采用了另一党羽韦都宾的建议:商贾有钱千万者,任其自用;过千万者,多余的上交为军费;战争结束,则移为国用。卢杞上奏唐德宗,被批准施行。
然这方案完全是不顾事实虚构而成的,商贾们的财力与其相差甚远。地方政府为完成上面下达的指标,或用刑法,或用搜查,或用暴力,强制商贾上交。商贾们哪来这么多钱,大多是卖了田地、卖了住宅、卖了奴婢,加上借债、典押,勉强凑钱。商贾有话无处说,有冤无处申,不少人只能选择了自杀。长安的店铺纷纷倒闭,市面极为萧条,居民的日常生活受到严重影响。一些稍有勇气的商贾,冒着杀头的危险,在长安街上拦住卢杞的车队诉说,然均遭到驱逐。民怨沸腾,终于让唐德宗知道了。唐德宗了解了实情,见此办法根本不足以解决军费,下诏予以停止。
军费还是要的,唐德宗要卢杞另想办法。接到命令的赵赞,竟然想出了征收间架、除陌之税。其间架税是:有屋二架为一间,按其质量、数量交税,上等者二千钱,中等者一千钱,下等者五百钱,由吏员进行核查,若发现有隐瞒者,没收抵罪,告发者可得五万钱。其除陌税是:原公私交易,规定征税千分之二十,现抬高到千分之七十。若有隐瞒,每一千钱罚二万钱,告发者奖一万钱。此法推行后,主掌的官吏大肆舞弊,中饱私囊。结果,缴入国库的钱不及以往的一半,然怨愤之声却遍布天下。
后来朱泚之所以敢发动“泾师之变”,除了政治原因外,间架、除陌之税带来的民怨,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叛乱的军队曾在长安大叫:“从此不再夺商贾之钱,不征间架、除陌之税!”由此,叛乱得到了商人、居民一定程度的支持。
唐德宗逃往奉天,卢杞随驾。宰相崔宁从乱军中逃出赶来,流涕痛陈时事,其语直陈卢杞迷惑唐德宗,负有不可饶恕的罪责。卢杞反诬崔宁与朱泚订有盟誓,借着唐德宗之手将崔宁杀了。
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大破朱泚之军,欲得唐德宗一见。然卢杞之党纷传,李怀光有诛灭他们的想法。卢杞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动唐德宗不见李怀光,让他去收复长安。李怀光得诏,认为自己千里勤王,建有大功,却不得天子一见,一怒之下,接受了朱泚的拉拢,竖起了反旗,并极言卢杞的罪恶。
千夫所指,直指卢杞。唐德宗迫于舆论,迫于形势,将卢杞流放性地贬为远地司马。
然人虽贬去了,唐德宗却思念不已,因这些年来,卢杞用刑法为他治朝,将群臣治得服服帖帖,治得他充分享受了君主的尊严,现一朝离去,再也没人像卢杞那般对他歌功颂德,面对的只是天下的怨气、群臣的指责,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们君臣之间心有灵犀,身处远地的卢杞认为自己必能东山再起,说:“皇上必然会重新起用我。”
他说中了,不久,唐德宗下诏,让他出任大州刺史。然朝廷掀起了轩然大波,受命草诏的给事中袁高坚决不肯起草,接着,大批谏官纷纷进言,说卢杞已被天下所弃,不诛已算他万幸,绝不能再授为大州刺史。唐德宗找宰相李勉商量,说是否可以改换小州。回答是,给大州也无妨,只是如何面对天下舆论。唐德宗无可奈何,改任他为澧州(今湖南澧县)别驾。
卢杞再也未能回到中央,死在了澧州。
卢杞死了,唐德宗犹在思念,为解这思念,起用了其子卢元辅。卢元辅担任了许多要职,所作所为不像卢杞,倒是很有清行,很有名节。舆论是公正的,没有将他与其父相提并论,而是给予了高度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