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是个史学丰收的时代,一部“二十五史”,其中有八种出于这个时代,其书目是:《晋书》、《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北史》。

这是史坛的一件盛事,然在这盛事之后,又出了一件大奇事,刘知幾撰写了千古奇书——《史通》。《史通》是中国第一部系统性的史评类专著,也是第一部史学史专著。

这部皇皇奇书共二十卷,原有五十二篇,现存四十九篇,分内篇和外篇两大部分。

内篇三十六篇,分《六家》、《二体》两块,总结以往史书的类别和体裁,以及优劣得失。《六家》为纪言的《尚书》,纪事的《春秋》,编年的《左传》,国别的《国语》,通史纪传的《史记》,断代纪传的《汉书》。《二体》为编年和纪传。

外篇十三篇,分《史官建置》和《历代正史》两块,前者叙述以往官方史书编纂机构以及主管官员;后者叙述以往官方对编年体与纪传体两种正史的编纂过程。

这部奇书,奇在包罗万象,奇在贯穿古今,奇在突破陈见,奇在标新立异,奇在直言不讳,奇在振聋发聩,奇在自成一家,更奇在空前绝后。当时的大学问家徐坚推崇道:“以史为职者,当以此书为座右铭!”清朝的大才子纪晓岚赞扬道:“其抉摘精当之处,足使龙门失步,兰台变色!”

刘知幾名子玄,因避唐玄宗讳而以字行,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少时与其兄刘知柔以文学起步,获得声名后,进士及第,被授为获嘉(今属河南)主簿。

证圣元年(公元695年),武则天命九品以上文武官员上言论时政得失,刘知幾上表论了多事,言语相当激烈。时武则天为了将唐朝的政治旧基础改造为她的新基础,用滥施官爵和收紧法网双管齐下,使大批士人为此断送了性命。刘知幾痛感于怀,写了《思慎赋》,予以讥刺。在文坛以“苏、李”并称的苏味道、李峤见后大为惊奇,直呼:“陆机《豪士》所不及!”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喜欢并擅长文学的刘知幾,在晋升后,被转入了官修史书的领域。他官职几变,一变为左史,二变为凤阁舍人,三变为太子中允,然一直兼修国史(唐朝史)。

唐朝官方修史,属于国家政治大事之一,君主极其重视。然任何事情都有个度,否则便过犹不及。由于君主的重视,从而常将多名宰相、大臣派去监修国史。时武则天派在史馆的监修官的阵容是:侍中韦巨源、纪处讷,中书令杨再思,兵部尚书宗楚客以及中书侍郎萧至忠。然这么多人领导,不仅没有收到预期的政府全力支持的效果,反而衍生出种种弊端,致使费时费力,却不能如期完成国史的编纂。而萧至忠不仅不寻找监修班子的原因,反而责怪一直在辛勤笔耕的刘知幾,说他没尽到责任。刘知幾一气之下,提出了辞呈,并上书萧至忠,详细地分析了官修国史的问题。

这道上书,虽夹杂着刘知幾的一些个人意气,然公允而言,绝不失为一篇总结官修国史问题的杰作。他说了五个问题,大意如下:一是古代国史都出于一人之手,如左丘明修《春秋》,司马迁修《史记》。到了东汉大集群儒,开始官修国史,但各以为是,致使长年累月修不出一部史。二是汉代修史的资料来源,有从下而上的一套合理的程序,由此史官得以写出记事丰富的史书。而到了近代,史官要自寻资料,又缺乏其他部门的配合,故而难以写出像样的史书。三是古代修史全部公开,以示公正。近代史馆,为防止人情干扰,严加保密。而现在的史馆,人多嘴杂,实在无密可保,致使史官畏惧人情而不敢秉笔直书。四是古代修史提倡惩恶劝善,有良史之道。而今监修官太多,十羊九牧,莫衷一是,又没是非标准,以致史官无所适从。五是设置监修官当有负责之实,如何定体例,如何作分配,如何来撰写,如今却一无所有,只能让史官虚度时日。

刘知幾的论述,道出了官修国史难以成功的实质。然他的直言无忌,触怒了宗楚客,他对史官们说:“此人这般说话,到底想将我置于何地!”相比之下,还是萧至忠顾全大局一些,认为刘知幾史才难得,不准他辞职,强留他在史馆。

人虽留在了史馆,可刘知幾的主张,根本不为监修官们所认可。在无奈的境况下,他一边敷衍着修史的工作,一边将业余时间全用在了《史通》的修撰上。完全可以说,正是官修国史问题上的遗憾,才得以促成这部伟大的史评专著的诞生,否则,史学界将生出另一种遗憾。

在《史通》完成后,在史才上很自负的刘知幾,仍然感到很大的失落,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没人能理解他。从而他将修撰国史的工作,移交给另一个史学家著作郎吴兢,自己去修撰《刘氏家史》、《谱考》这二本谱牒类著作,受到史学界的赞誉。

刘知幾不仅在史才上自负,且在前途上也很自负,确切地说,是史才的自负激起了前途的自负。他在《刘氏家史》中考证出,他这一脉的刘氏子孙,当是汉宣帝之子楚孝王刘嚣曾孙居巢侯刘恺的后裔。由此,他多次对人说,他若能得到封爵,必以居巢为名。他的自我预言,在修撰《武则天实录》后,以修撰之功得以实现,被封为居巢县子。

刘知幾在史馆执掌国史修撰,长达二十年,经他手所编纂的史书,绝大多数得到了时人的称赞。

这个史学大才,并没能得到善终。晚年他把触角伸到了与政治关系更直接的经学界,不慎得罪了宰相,受到经学博士的攻击。旋即,他的儿子太乐令刘贶犯了罪,他认为儿子是无辜的,跑去向宰相申诉,结果引得唐玄宗大怒,被贬为安州(今湖北安陆)都督府别驾,抑郁而亡。

刘知幾著作颇丰,其中最有影响力的是《史通》;他谈话甚多,其中最为闻名的,是有关“史才”的界定。

礼部尚书郑惟忠曾问在文、史两界都有建树的刘知幾:“自古以来,为何文士多而史才少?”

刘知幾的回答是:“史才须有三长,世无其人,故而史才少。三长是:史才、史学、史识。若有学而无才,犹如有良田百顷,黄金满箱,却让愚者去经营,终不能增加财富。若有才而无学,好似巧如鲁班,而家中却无工具,终不能营造成宫室。最要紧的是史识,具体的表现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知惧,这如同为虎添翼,所向无敌。不具备三长,不可居史职。然从远古以来,罕见其人。”

他嘴上说“罕见其人”,实际其人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