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政治,评价君臣的德行,有一个重要的衡量标准,即君得虚心纳谏,方为明君;臣能犯颜直谏,方为良臣。上有明君,下有良臣,才可使朝廷政治清明,以达天下大治。

这样的君臣格局,中国历史上有,但出现得不多。在不多的几次中,最为人所传颂的是贞观时期。其具体的表现,首先是唐太宗魏徵的关系,其次是唐太宗与王珪的关系。

魏徵是个特殊人物,特殊到提起唐太宗,人们必想到他;提起“贞观之治”,人们也必想到他。根据历史评价,似乎有这样一个感觉,没有魏徵,唐太宗即使是明君,恐怕也不会如此英明;而唐太宗不如此英明,“贞观之治”也难以达到如此之治。

魏徵,字玄成,巨鹿人,后移居相州内黄。家贫寒,出家为道士,悉心学习各种典籍,尤精纵横术。

天下大乱,他附武阳郡丞元宝藏投瓦岗寨,始终不得重用。后随李密归唐,仍受到冷落。他奉命安抚山东,说服了李绩举黎阳仓投唐。正遇窦建德攻黎阳,被擒,出任起居舍人。到窦建德兵败,才重归唐朝。

胸怀大志却一直不得志的魏徵,遇到李建成,才改变了处境。李建成可谓是他的第一个知己,在见到重归的魏徵后,立即将他引入东宫,拜为太子洗马,且十分礼敬。魏徵洞察他们兄弟的矛盾已如水火,屡劝李建成先下手,以除后患。可李建成却犹豫着不肯动手,以致丧命于玄武门。

魏徵生性刚直,每每以史为鉴,劝唐太宗轻徭薄赋。

作为东宫主要谋士之一的魏徵,被李世民召去责问:为何离间他们兄弟?魏徵的回答是硬朗的,也是大气的:若是皇太子早听他言,必无今日的大祸!言下之意是,如李建成听他的话,今日他们兄弟的结局必是换个个儿。李世民闻言不仅不以为忤,反而欣赏起魏徵的气度,把他收到了自己的东宫里,给予重用。

可能正是从李建成不听魏徵谏的教训中,李世民刻骨铭心地看到了谏言的深刻作用,看到了魏徵的可贵,从此拉开了他接受魏徵谏诤的序幕。尤其是在他登位之后,他们之间受谏和上谏的关系,达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

魏徵的上谏,具有两个长处:一是他有经国之才,精于政治之道,由此要么不言,一言必能中的;二是他性格耿直,从不知道什么叫碰壁,什么叫后果,由此要么不言,一言必说个明白。两个长处加在一起,使他的谏,谏出了道理,谏出了水平,谏出了力度,谏得唐太宗能听,谏得唐太宗不听也得听。

魏徵很清楚,他的犯颜直谏,可能会给他带来极大的危险。然他将危险置之度外,长期义无反顾地谏。然他是大智之人,又知道在危险中含有很大的安全系数。这安全系数就是,唐太宗有深度的恐蹈隋亡覆辙的心理,有想当尧舜之君的心理,只要抓住这两种心理,多能转危为安。

为保证安全,他向唐太宗提出了让他做良臣,而不要让他做忠臣的建议。唐太宗问良臣和忠臣有什么区别,他解释说:良臣是尧、舜信任的正直之臣,如稷、契、皋陶等人,而忠臣是商纣王诛杀的直谏之臣,如龙逢、比干等人。良臣能使自己得美名,子孙得富贵,君主得大誉,很实在。忠臣则自己受诛灭,君主得恶声,徒有虚名。两者相差甚远。这番话不仅说动了唐太宗,还得到了赏赐的物品。

魏徵只做良臣不做忠臣的原则,贯穿他的一生,在李建成那里是如此,到了李世民那里也是如此。

唐太宗能纳谏,在于他懂得,纳谏可提升君主的品位。他曾将自己比为金矿,将魏徵比为金匠,只有经过魏徵这金匠的冶炼,他这块金矿石才可能变为金子。更为重要的是,他知道纳谏是防止社稷倾败的一道长城。

然在具体的受谏和上谏的过程中,他们之间并非一帆风顺,而是有过风浪,且有过大风浪。魏徵的谏言,毕竟是有锋芒的,这锋芒时常刺得唐太宗的脸上很挂不住。在唐太宗理智占上风时,能提醒自己这是良药苦口;而在他感情用事之际,则感到对方过于咄咄逼人,有时免不了勃然发怒。有一次,他在上朝时,被魏徵谏得火起,回宫后,自言自语地大骂道:“我要杀了这田舍翁(乡巴佬)!”(《魏郑公谏续录》卷下)幸得长孙皇后善言相劝,才平息了风波,和解了他们君臣的关系。其实,唐太宗只是在内宫骂骂出气,没长孙皇后的劝,他也未必会杀魏徵。因为唐太宗认识到:“当今在朝臣中,论忠直,没人比得上魏徵。”

唐太宗高度评价魏徵说:“贞观以来,尽心于我,进献忠言,安国利民,犯颜直谏,纠正我过失者,唯魏徵而已。”

魏徵的犯颜直谏能成功,并保持了十多年,除了魏徵的因素外,关键的是唐太宗能纳谏。魏徵曾对唐太宗开诚布公地说:“陛下引导臣言,臣才敢言。若陛下不接受臣言,臣岂敢逆龙鳞,触忌讳。”(《贞观政要·任贤》)长孙皇后也说:“主明臣直,魏徵能直言,是陛下开明的缘故。”

魏徵逝世后,唐太宗很是伤心,他怀念地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很宝贵这三镜,今魏徵亡,失去了一镜。”他要群臣以魏徵为楷模,人人直言无隐。

王珪,和魏徵一样,对李世民而言,都来自于他所敌对的李建成阵营。

王珪,字叔玠,太原祁(今属山西)人,南朝梁名将王僧辩之孙。隋时入仕,李渊入长安后投唐。

李建成册为太子后,王珪被引入东宫,受到极高的礼遇。他在玄武门之变前,坚定地站在李建成一边,积极地出谋划策。事后,他被流放到了蛮荒之地。

时隔不久,唐太宗因王珪的才,将他召回给予了重用。王珪有才,但更正直,故而与其说唐太宗爱他的才,不如说是爱他的正直。唐太宗曾说:“正主御邪臣,不能致理;正臣事邪主,也不能致理。唯有君臣相遇,情同鱼水,方能使海内得安。”唐太宗是想用王珪的正直,来加强自己的正,来匡正整个朝廷的风气。

在王珪看来,君臣间正常的具体表现是,君主应虚心纳谏,臣子当直言相谏。由此,他对唐太宗一席话的反应是:“木从绳则正,君从谏则圣。按照古代圣主的规矩,须备诤臣七人,若谏而不用,直谏至死。我既然处在没有忌讳的圣朝,就当不顾人说我疯狂,直言相谏。”

针对王珪的提法,唐太宗特地设置了一个制度,即在三品以上官员入朝面君时,必须有谏官跟随,以随时纠正君臣的言语过失。

王珪言行一致,每每推诚进谏,秉直进谏。在唐太宗的鼓励下,他越谏越直,越谏位越高,直做到宰相。

宰相是正直之臣,是直谏之臣,当时朝廷的风气可想而知。

王珪的谏,数量虽不及魏徵多,但质量并不逊于魏徵。他善于因势利导:唐太宗夺了罪人的姬女入宫,还说这是罪人咎由自取。他用古人的例子,来影射唐太宗尽管喜欢善却不能用善,尽管厌憎恶却不能去恶。他得理不让人:唐太宗无端指责管音乐的太常少卿祖孝孙,他与另一宰相温彦博一同为祖孝孙辩护。唐太宗勃然大怒,斥责他们怎么不替君主说话,反替臣下说话。温彦博吓得跪下磕头,王珪却昂然站着,说这是“陛下负臣,臣不负陛下”。

他曾将自己与魏徵作过一次比较,说魏徵是以谏诤为心,耻君不如尧舜;自己是激浊扬清,嫉恶好善。

用魏徵,用王珪,是唐太宗政治生涯中颇为得意的一件事。他说:“魏徵、王珪,昔日在东宫,尽心奉事李建成,当时真是可恶。我能提拔他们,用到今天,此事足以不愧于古人。”

魏徵、王珪是贞观时的两大谏臣,而这两大谏臣竟全来自唐太宗的敌对阵营,实在是一件奇事。其实,说怪不怪,用此二人,既给唐太宗带来了改善政治的功用,又体现了他非凡的用人度量,于实于虚,都获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