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王朝的皇位继承制,是按宗族法所制定的继承制,为保社稷天长地久,必须由一家一姓来绵延皇位。虽说在宗族内部产生继承人,然由于宗支体系复杂,出于简单化和明了化的考虑,更出于皇位传亲不传疏的考虑,从而演化成了这样两种形式:一是兄终弟及制,一是嫡长制。前者主要存在于殷商时期,后者则从西周开始,流传于后世的历朝历代。

任何制度都是人根据需要而加以制定的,当某种制度在现实中与最高权力掌握者的意图发生抵触时,那么,被改变的往往不是最高权力掌握者的意图,而是制度本身。这是一种屡见不鲜的现象,说得更为彻底些,权力要比制度重要得多。隋初的皇位继承问题,以及相关的风波,便是这种现象的生动写照。

隋文帝共有五个儿子,他信守了当年和独孤氏的婚誓,这些儿子全是独孤氏所生。五个儿子的排序是:长子杨勇,次子杨广,三子杨俊,四子杨秀,五子杨谅。杨勇是长子,且是独孤皇后所出,是堂堂正正的嫡长子。凭着这最起码也是最要紧的条件,他是名副其实的皇位继承人选。

隋文帝在早期,是遵守嫡长制原则的。还在北周当辅政大臣时,他就根据这个原则,将杨勇立为世子(这是权臣独有的特权,世子为权臣官爵的当然继承人)。改朝换代后,水涨船高,杨勇又被立为皇太子。对杨勇的政治安排,隋文帝是满意的,他对人说:“前世帝王,溺爱嫔妃,废嫡子而立她们所生的庶子。朕身旁无侍姬,五子同母,可谓是真兄弟。不比前代帝王多内宠,孽子得位,自取亡国之道。”

杨勇不是无能之徒,他有才干,在北周时,历任多种高级官爵,主管过旧北齐地区。被册为太子后,参决军国大事。虽未制造过惊天动地的业绩,却也干得踏踏实实、井井有条,没授人什么口实。他是个仁者,极有恻隐之心。隋文帝见北方因战乱凋敝,而山东则流动人口甚多,打算将这些人口迁往北方,以充实边境。杨勇上书反对说:“人们背井离乡,本是迫不得已。只要坚固北方边塞,致使天下太平,流散之人定会自返家乡。”他说得在理,隋文帝放弃了原来的设想。

杨勇是性情中人,他爱词赋,对人敦厚,有什么说什么,率意任性,好文士朋友,不会作伪,不会矫饰,不会察颜观色,不会见风使舵。令人遗憾的是,这种可贵的人之本色,却触犯了标榜正经的官场,即使他贵为皇太子,也不能有好果子吃。此外,他缺乏自我约束力的表现,和处处以“德”为规范且有些僵硬的隋文帝,逐渐发生了矛盾,在调和失效后,进入了很是难堪的境地。

先是,杨勇用锦绣装饰了一副蜀地所产的马鞍,被隋文帝获悉后,恐太子渐入奢侈之途,将他狠狠教训了一顿;后遇冬至,百官来朝拜杨勇,他非但不拒绝,且大张旗鼓地接受朝拜。隋文帝认为这有违礼制,下诏严厉申斥,并规定从此不得再犯。这两件事,尤其是后一事,严重损害了他们父子的感情,从亲近变为疏远,从信任变为猜忌。

明说太子违反礼制,实际是隋文帝对他的继承人产生了严重的怀疑,怀疑太子有非分之想。这类事情,历史上并不少见,立太子时,双方都是高兴的,时间一长,父子交流不够,加上党派或别有用心者的离间,彼此会产生各自的成见,距离越拉越远,最后,只能以最残酷的手段来加以解决,或皇嗣拥兵反抗父皇,或父皇下令废除或处死皇嗣,远者如汉武帝父子,近者如魏孝文帝父子,均是摆在眼前的事实。自上述两事发生后,隋文帝对杨勇的态度,由恨铁不成钢,转为政治上的不信任。为防事出万一,隋文帝从最坏处着眼,下令将禁卫系统中最强健的将士,调去侍卫自己,仅给太子的东宫留些老弱者。高颎提出异议,隋文帝辩解这是好事,太子既有仁德名声,无需什么强健卫士,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怀疑高颎与杨勇是亲家关系,也别有企图。高颎是杨勇最大也是最后的政治屏障,隋文帝既对高颎有防备之心,杨勇实际上已陷入相当危险的地步。

让杨勇雪上加霜的是,他喜欢女人。一个皇嗣喜欢些女人,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再者,杨勇喜欢的女人,不是拈花惹草弄来的野女人,而是明媒正娶来的嫔妃。问题在于,他不喜欢母后为他迎娶的太子妃元氏,而和宠妾昭训云氏等人整日儿女情长,这使得独孤皇后很为不快。突然,元氏发心疾而亡,本就心存芥蒂的独孤皇后怀疑是云氏所为,并得到杨勇的支持。怒中生恨,独孤皇后对杨勇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如若仅是他们母子二人之间的事,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会逐渐冰释前嫌。可杨广趁机加入了进来,他早就垂涎太子之位,苦于无机会,今天赐良机,他怎能放过。他用与杨勇截然不同的面貌,争取母后的欢心,然后进谗言,说杨勇每欲加害他。独孤皇后盛怒之下,已辨不清真伪,彻底倾向了杨广。面对杨广一次次的诉苦,她激动地叫着杨勇的小名说:“睍地伐渐令人不可耐,我为伊讨了元家女,望他们能兴隆基业,可竟然不闻他们作夫妻,而专宠阿云,使元家女有如嫁给猪狗。元家女本无病痛,忽然暴亡,恐是他们派人下毒,才致使她夭折。事已如此,我也不能穷究,为何又在你的面前发如此意?我尚在,他竟敢如此,我死后,岂不要鱼肉你?每思东宫无正嫡夫人,一旦至尊(皇帝)千秋万岁之后,你等兄弟当要到阿云儿前再拜问讯,此是何等的大痛苦!”话说到这里,杨广已知道母后的全部心思。

杨广欲夺嫡,单凭自己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他的心腹张衡为他出了一计,拉拢已接替高颎为首席宰相的杨素。在心腹宇文述和杨素之弟杨约的密谋下,杨素终于加入了他们的政治圈子。杨素设法进一步套出了独孤皇后的想法,而独孤皇后与他一拍即合,以赠金的方式暗示杨素努力去办。

面对母亲、兄弟、宰臣三面联盟的围攻,加上父亲的冷淡与疏远,绝非政治材料的杨勇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病急乱投医,走投无路的杨勇,竟然去向占卜之人求救。他用铜、铁等五种金属作厌胜法,再建庶人村,布衣草褥宿在其中,以为这样就能免去被废的灾难。

隋文帝闻报,派杨素前去观察。杨素故意让杨勇久等,以激怒他。无谋的杨勇中计了。杨素回报杨勇有怨恨之心,请隋文帝多作防备,以备不测。时独孤皇后也秘密派人打探东宫之事,然后罗织其罪。杨广威胁利诱,收买了东宫官员姬威,使杨勇变成了十足的透明人。在无数谗言的熏染下,隋文帝已失去明智的判断力,他采取从政治到军事的各种措施,像防贼一般防着他曾极喜欢的太子。

其实,隋文帝内心极其痛苦,他希望杨勇改邪归正,重新做个好太子。然谗言不断吹向他的耳里,他终于忍无可忍,大陈兵戎,在武德殿宣布将杨勇及其子女全部废为庶人。

嫡长制的原则,在险恶的政治斗争中被破坏了。太子之位的腾出,成全了杨广,使这个口是心非者成了日后大隋的最高主宰。

杨勇的下场惨得很。他被废之后,被彻底与父皇隔绝了。他要申冤,想说明一切真相,可见不到父皇的面,急切之下,他爬到树上,对着内宫大叫,希冀父皇能听见。杨素却对隋文帝说,杨勇神志昏乱,已被鬼魅所惑。

隋文帝不愿再见杨勇,直到临终前察觉到杨广的阴谋,才痛心地说:“枉废我儿!”可迟来的醒悟,既救不了杨勇,也救不了他自己。

隋文帝暴崩后,杨广矫诏处死了杨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