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文学的灿烂辉煌,使得宋代文学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于是在成长过程中就走偏锋,出新招,找寻自己的出路,体现自己的特色,赢得自己的地位。

不过,宋代疆域没有唐代大,武功没有唐代盛,文学的总体风格缺少唐代那种雄浑与阔大。

契丹、党项、女真和蒙古建立的国家政权,相继在北方与西北构成一种始终存在的强大威胁,甚至因此而国破家亡,这种局势促成了宋代文学中普遍弥漫着一种忧患意识与爱国精神。

理学的兴起,道统的推崇,知识分子自觉意识的觉醒,言论控制的相对宽松,宋人在诗文等文学主流文体中也喜欢说理,好发议论。

城市经济的发展,市民文化的繁荣,不但为文学样式(例如词、话本、诸宫调等等),也为文学主题(例如市民文学与城市生活)注入了新鲜的成分。

这里先说散文。宋初承晚唐五代文风,卑弱浮艳有余,刚健明快不足,韩柳开创的古文运动的成果没能发扬光大。柳开第一个起来反对这种颓靡的文风,提倡复古,推崇古文,将道统与文统都上接韩愈,其后王禹偁穆修石介尹洙等相继挑战这种文风。除王禹偁略有佳作,柳开文章艰涩,穆修作品不多,石介风格偏激,尹洙文字简古,虽有“明道”的好主张,但拿不出体现文学思想的足够好文章,仍无力扭转颓势。

这一现象直到欧阳修出来才彻底改变,他也因此成为上继韩愈的宋代古文运动的领军人物。他的成功不在于专发议论,这些从柳开到尹洙已经说得很多。关键在于他是北宋第一个散文大家,散文、骈文与诗词都是一代高手,不论对他的文学主张是赞成还是反对,对他的作品都不得不佩服。

在政治上与学术上,欧阳修有相当的地位,曾利用知贡举的机会黜落险怪奇涩的试卷。他还凭借自己的号召力,聚集起一个以他为中心的文学集团,朋辈有梅尧臣苏舜钦的支持,门下还有苏轼王安石曾巩的响应。欧阳修使宋代古文与韩柳接上了轨,形成了唐宋古文运动。唐宋古文八大家,宋代就占了六位: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其阵容强大超过了唐代。

欧阳修开创的宋代古文运动,在“明道”上,与韩愈的“文以载道”一脉相承。但在文风上,欧阳修却肯定韩愈的“文从字顺”,摈弃韩愈的奇崛诡谲,因而宋代古文是沿着平易朴素、畅达自然的健康方向发展的。欧阳修本人的散文诸体兼备,主旨明确,内容充实,文风平易自然,流畅婉转,章法曲折委婉而严密有度。

三苏中,苏洵的文章以议论见长,欧阳修说他的文章“纵横上下,出入驰骤,必造于深微而后已”,文风以雄奇劲简为主。在宋代散文家中,他的文章与韩愈最神似,但没有韩文的沉浸醲郁。王安石说他的文章得法于战国策士的议论,但苏洵拿过了《国策》的清畅肆辩,却不取其瑰奢张扬,体现了自己的、也是宋代古文的基本风格。

苏轼在文学艺术上是宋代仅见的天才,几乎在主要门类里都确立了自己不可摇撼的地位。在他的思想里,既有儒家辅君治国经世济民的成分,又有佛道超然物外散淡旷达的一面。这种双重的特点,在思想内容与艺术特色上对他的散文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苏轼的议论文主要体现的是前者,指陈利害,评骘古今,往往笔力雄健,气势纵横,腾挪变化,不可羁勒,有《孟子》与《国策》的遗风,《刑赏忠厚之至论》等政论,《留侯论》等历史人物论,都是这类佳作。

苏轼那些私人化的叙事记游散文和题跋书札小品主要体现的是后者,这类文章显然更得庄子陶渊明的神韵。从思想内容看,胸次高旷,寄托幽远;从艺术风格看,不拘一格,意境出新,笔墨灵动,情文并茂,前后《赤壁赋》与《记承天寺夜游》都令人一读以后终身难忘。这类名篇,不暇列举,也最为后人钟爱,因为这些文章背后站着的那个苏东坡,其冲淡开朗、真率风趣、潇洒通达,热爱自然而略有点忧郁,感悟人生而略有点迷茫,真是没有人能够取代的。

欧阳修死后,苏轼弟子中有出息的颇多,号称苏门六君子陈师道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李廌,所长虽不尽在散文,但也都可观,苏轼的影响便盖过了欧阳修,成为宋代散文的第一大家。南宋时,苏文几乎成为范文而影响科举,以至谚语说“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

相比之下,苏辙被父兄盛名所掩,散文的影响不及父兄。相对而言,他的文章,疏于叙事而长于议论,策论是其长(例如《六国论》),碑传是其短。风格抑扬疏朗,汪洋淡泊,但倘与其兄相比,则气舒笔透不够,波涌澜惊不如。

曾巩在理论与实践上都是欧阳修最忠实积极的追随者。他似乎特别强调“道”,所以抒情文较少,议论文、记叙文较多,即便记叙文,也爱发议论,显得比较严肃正经。文风从容浑涵,自然淳朴,不太讲词藻文采。由于有笔法而少情致,就不像欧文那样风神骀宕、韵味含蓄。他也讲究跌宕波澜,但远不如苏文开阖自如,汪洋恣肆。不过,他的文章颇受南宋朱熹吕祖谦等理学家推重,地位列在王安石之上,也许因为不矜才使气,又清通明白,适合说理,也便于学习。

欧阳修曾以“吏部文章二百年”来期许王安石。王安石的文章,早年师法孟子与韩愈,其后兼取韩非的峭厉、荀子的富赡和扬雄的简古,形成自己峭刻雄健、质直自然的风格。他也是以议论文见长,主要可分奏议、杂文、史论与序跋书札。

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洋洋万言,浑灏流转,沉着顿挫,被梁启超推誉为“秦汉以后第一大文”。而他的《读孟尝君传》,不到百字,却翻新出奇,转折跌宕,气势充沛,议论独断,大有尺幅千里之势,横扫万军之力,令人不能不叹服他在议论文上长短咸宜的超凡才气。有人说他文似曾巩,但王安石的议论文格局阔大,波澜曲折,元气淋漓,是曾巩远不能及的,成就应在其上。

南渡以后,宋代散文的高峰已经过去,没有出过堪与北宋六家比肩的散文家。汪藻的四六制诰曾名噪一时,陈寅恪对他的评价很高。稍后的陆游文名为诗名所夺,他的题跋记序淡雅隽永,游记也简洁清空,有自己的风格。陈亮叶适的政论文与史论说理透辟,笔力纵横,尤其是陈亮之文有一股郁勃之气,很有个性特色。与此同时,理学家以文载道,对说理散文也有所贡献,吕祖谦编了一部《宋文鉴》,表明了自己的选文法眼,他与朱熹都写过一些不错的散文。

宋元之际,山河变色,散文却因此放一异彩,文天祥谢枋得谢翱的文章就如他们的人格,峭劲高奇,用黄宗羲的话说,这些都是天地间的“至文”,因为是用血泪甚至生命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