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朝历史上,除了太祖、太宗,完颜亮称得上是唯一有统一天下的雄心大志的帝王。他在夺位以前,曾对亲信高怀贞吐露志向有三:“国家大事皆自我出,一也;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二也;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三也。”第一个大志,就是自立为帝;第二个大志即攻灭南宋统一天下。

正隆四年(1159年),他一览使节带回的临安山水图,就题诗画屏道:

万里车书一混同,

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侧,

立马吴山第一峰。

这首诗气势雄豪,寄意明快,以车同轨书同文混一天下的秦始皇作为自己追慕效法的榜样。一说此诗乃文士捉刀之作,这倒不是问题所在,关键是其后战争的结局事关此诗评价。若胜,便是诗以寄志,立意高远;若败,便只是虚火攻心,狂妄自大。

历史若仅以成败论人物,未免有点势利眼。完颜亮声称:“自古帝王混一天下,然后可为正统。”作为少数民族出身的政治家,能有这种统一和正统的思想,应属难能可贵。时至今日,对历史上统一问题,是不必也不应有大汉族情结的。关键在于:完颜亮的统一之举在当时有无实际的可能性。

完成了迁都燕京和正隆官制两件大事以后,完颜亮就迫不及待地谋划统一江南的日程表。他问尚书令耨碗温敦思忠何时可以灭宋,温敦思忠答以十年为期,他不耐烦地表示要以月计算。这未免把消灭南宋统一天下看得太易如反掌,正是这种急性症导致他的轻举妄动。在急于求成思想的驱动下,完颜亮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南下侵宋的一系列准备工作。

正隆四年,距迁都中都仅仅六年,完颜亮就命左丞相张浩主持重修汴京的浩大工程,以便在不久的将来把统治中心进一步南移,便于攻宋兵力物力的调动和指挥。张浩虽然受命,却表示忧虑:“民力未复,一再征用,恐怕不像营治中都那样容易成功。”而实际上营建汴京工程,其规模远过于中都。

在统一号令下,民夫五征其三,工匠三役其二,日常施工人夫达二百万。由于劳动强度过大,所用工匠每四月一轮换,这些工匠来自全国各地,归途所需近者半年,远者逾年,抵家月余,又要启程,疲于奔命,民怨沸腾,逃亡反抗不断,社会矛盾激化。完颜亮在汴京城外驻兵二十万以备镇压。整个营建工程不计工本,宋朝原有的宫室全被拆除,新宫殿遍饰黄金而间杂五采,不合要求,成而再毁,以至“运一木之费至二千万,牵一车之力至五百人”。在人力、物力和财力上,金朝处于恢复时期的经济水平显然承受不起如此巨大的投入。

正隆四年二月,完颜亮下令征集各路猛安谋克军,凡年二十以上五十以下的丁壮都纳入军籍听候调用,其中以女真兵为主包括契丹和奚族在内,共计正军十二万,另配副军十二万。次年,再征发十五路汉军(包括渤海),每路一万,与猛安谋克正军合计达二十七万,分为二十七军。另有海路水军一万。其后,完颜亮从猛安谋克军中挑选“硬军”五千亲自训练,声称:“签兵数十万,只是张大声势。取江南,有这五千人足够。”

与此同时,各路总管府赶造兵器,箭翎和皮筋一时紧缺,价格上涨。工部则在通州(今北京通县)潞河加紧打造战船,但这里通海的二百八十里水路不畅通,完颜亮硬是命民工开河担水,挽舟入海。全国还以户为单位征调骡马,富室征发有多至六十匹的,全国共计五十六万匹,仍令本家饲养,随时应付军用。

这种超限度的举国大征发,造成社会经济的巨大灾难,劳力被摧残,物力遭破坏,危机四伏,天下骚动。正隆三年以后,中原地区先后有山东开山赵、东海张旺、单州杜奎、河北王九、济南府耿京等领导的多次武装起义。而金朝征发西北路契丹丁壮从军,直接激起了契丹撒八、窝斡领导的各族人民的起义洪流。

但完颜亮没有从这些此起彼伏的反抗斗争中体察到社会危机的严重性,还是一意孤行地推进他的侵宋计划。太医师祁宰上奏反对侵宋,分析颇为在理:谋臣猛将,异于往昔,宋人无罪,师出无名,征调烦重,怨声载道,是为人事不修;舟师水涸,舳舻不继,江湖岛渚,不宜骑射,是为地利不便。但完颜亮已听不得反对意见,一怒之下,将他戮之于市。

正隆六年四月,尚书省、枢密院等中央官署迁往汴京,六月,完颜亮也到达汴京,作进兵江南的部署。这时,完颜亮的生母已去世,嫡母徒单太后,对他弑君迁都都是反对的,对侵宋更是多次谏劝,完颜亮忿怒地命人以残忍的手段将其虐杀,同时被杀的还有侍奉太后的宫婢、护卫等十余人。有人为他这一举动辩解,说完颜亮乃是为了制止母后干政而动杀机。实际上,以完颜亮专断刚愎的个性,根本就没有母后干政的余地,即便徒单太后确实反对完颜亮一系列做法,但以其当时威权,也绝非只有弑母一策。

对完颜亮决意南侵,宋高宗不是不知道。绍兴二十九年(1159年),宋使归报金朝在汴京大兴土木,准备迁都南侵,建议早为之计。高宗虽然震惊,却宁信其无,说:“恐怕只是建造行宫吧!”完颜亮利用宋高宗的苟安心理,一边积极备战,一边对宋使大放烟幕弹,说是因为喜欢中原风土,故而准备巡幸汴京,让宋朝不起疑防之心。

这年,台谏官抖落出宰相沈该谄谀秦桧的旧账,沈该罢相,陈康伯升为右相,汤思退进任左相。次年正月,金使施宜生赴宋贺正,他原是福建士人,以暗语向宋使传达情报道:“今日北风甚劲。”唯恐对方不解,取笔扣案说:“笔来,笔来!”以谐“必来”之音。宜生北返,因此被烹死。而宋使也一再密奏完颜亮势必南侵,高宗这才同意宰相陈康伯进行备战。绍兴三十年岁末,汤思退以秦桧余党被劾罢相,陈康伯成为首相,加强了抗金的战备。

正隆六年四月,完颜亮自以为一切就绪,指使金朝生日使公开向宋朝挑衅。金使一行在运河沿途用箭射两岸居民,宋方忍气吞声。高宗接见时,金方副使厉声索要宋朝的汉淮之地,并突然宣布“赵桓(钦宗)已死”。

在这种挑衅面前,高宗仍不放弃委屈求和的最后努力。他仍按礼仪接待和礼送詈骂自己的金使,对陈康伯举荐张浚领导抗金,坚决表示反对。他甚至作好了“幸蜀”的打算,康伯对他说,“今日之事,有进无退”,他这才让康伯转告都堂集议的朝廷要员说:“今日更不论和与守,直问战当如何?”

自绍兴和议以后,南宋军队的素质急遽退化,将骄兵惰,无复战备,将领都去经商敛财,士卒皆成行商坐贾。连投降派万俟卨都承认,这样的军队,一有缓急,不足倚恃。宋朝不得不临阵易将,宿将刘锜出任镇江府都统制,兼江淮浙西制置使,主管侍卫马军司公事成闵兼湖北京西制置使,领兴州都统制吴璘兼四川宣抚使,主持东中西三大战区,另派李宝任浙西马步军副总管,率水军负责海上防御。

宋朝仓促命将刚定,金主完颜亮已经全线出击了。八月,尚书令张浩和左丞相萧玉再次谏止攻宋,都被当场杖责。九月,完颜亮命他俩与皇后、皇太子留守汴京,亲率三十二总管兵南下侵宋。

战争按惯例在淮南、荆襄和川陕三个战场上展开。完颜亮以河南尹徒单合喜为西蜀道行营兵马都统制主西路战事,以太原尹刘萼为汉南道行营兵马都统制主中路战事,显然这两路只起牵制作用。他把四分之三的兵力集中在东路的亲征军和浙东水军,以期大兵直下淮南,渡江以后与直捣浙东的水师对临安形成钳形攻势,以工部尚书苏保衡为浙东道兵马都统制率水军由海道南下。另派徒单贞率兵二万由淮阴一线南攻,可视为东路战场的侧翼。

总的说来,完颜亮的战略意图颇有可取之处。相比之下,南宋九支御前诸军和三衙军则平分兵力,分散指挥,连刘锜、成闵和吴璘都不能统一指挥本战区的各支军队,在集中优势兵力上,金军就比宋军高出一筹。

就在完颜亮亲率大军由汴京向淮河开拔时,一些猛安谋克军纷纷举部逃亡,公开声称“前往东京立新天子”。他对远在东京辽阳府的宗室完颜乌禄的号召力严重估计不足,只派一支偏师前去镇压,自己依然按原计划南下。这是严重的失策,他统一之心太切,以为只要统一了江南,再回师北上收拾篡立者也易如反掌。他不知道自己因强征国力发动战争,违背了南北人民渴求和平恢复的普遍愿望,已经失尽了民心的支持。他也不明白“安内”的紧要,一旦祸起萧墙将会连皇冠都被褫夺的,而独夫一旦沦为匹夫,被解决也是轻而易举的。

李宝曾任岳飞帐下统领,在担任沿海提督以后,侦知金朝水师大本营在密州胶西(今山东胶州市)沿海,便决心采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兵法,把决战的战场主动移到敌境之内。其时,北方忠义人魏胜攻取了海州(今江苏连云港)。十月,李宝率水师三千,战船一百二十艘从明州开赴海州。船队刚到东海县(今连云港南,当时尚是海岛),正值数万金兵进攻海州,李宝挥师登岸,与魏胜会合,与金军血战,保卫了海州。

李宝通过魏胜联络山东豪杰,命令他们向胶西集结。而后率战舰驶抵胶西陈家岛(今薛家岛),与停泊在唐岛(今黄岛)的金朝水师仅一岛之隔,相距三十里。尽管金军在数量上占有优势,但李宝指挥有方,命令火箭环射,中箭的敌船烟焰连天,延烧数百艘。少数未着火的敌船还想顽抗,李宝令水军壮士跳上敌船,短兵相接。胶西之战共杀伤金军将士三百余人,俘虏汉军三千余人,金朝浙东道水军都统制苏保衡逃跑,副都统制完颜郑家奴被击毙(一说活捉)。

这次海战的意义,一在于首次在世界海战史上使用了火药兵器,一在于彻底摧毁了完颜亮从海路直取临安的战略计划,有力保障了浙东沿海,尤其是行在临安的安然无恙,与采石之战同为确保南宋王朝转危为安的关键战役。

再来看东线的陆路战场。南宋负责东路战场的刘锜扼守清河口,意在阻击徒单贞金军的南下,但建康府、池州、真州等地的御前大军都不归其统一指挥。负责淮西战场的建康都统制王权一听完颜亮大军渡淮,就望风而逃,放弃庐州,由和州(今安徽和县)一带渡过长江。由于王权不战而退,刘锜在淮东也难以孤军撑持,只得退师渡江,驻守镇江。金军实际上已控制两淮,饮马长江。

完颜亮进抵和州,听到完颜乌禄在东京即位改元大定的消息,慨叹道:“我本想在灭宋以后改元大定的,莫非是天命?”但他仍不愿罢兵北上,与乌禄逐鹿中原,而执意把侵宋战争进行到底。他得知战船因梁山泊水涸不能沿运河南下,即命金军在长江边赶造战船,督责苛急,将士日夜不能休息。他准备渡江攻下采石矶,为金朝大军渡江夺取桥头堡。

宋高宗听到王权败退江南的军报,第一个念头就是再次航海避敌。他给陈康伯下了“如敌未退,放散百官”的手诏,康伯断然焚烧了御批,理由是既不能执行,又不能私留,并苦口劝谏道:“百官一散,主势即孤。”高宗这才与康伯考虑对策。

在康伯的坚决请求下,高宗首先下诏亲征,北上建康(今江苏南京);其次,召回主战派领袖张浚,命其判建康府。除了这些姿态外,在军事上也有所调整。一是因刘锜在镇江染病,命李横权统其军督兵渡江,但李横孤军渡江仅以身免,金军屯驻瓜洲,依旧一苇可航。于是,只得命中路战区的成闵率本部兵马东来取代刘锜,中路再调鄂州都统制吴拱主持。二是将王权召回,以池州都统制李显忠代领其军,中书舍人虞允文以参谋军事的身份前往芜湖迎接显忠,并犒劳军队。

虞允文抵达采石时,王权已去,显忠未来,败兵残将散坐道旁,解鞍束甲而群龙无首。而完颜亮正在对岸临江筑台,筹划渡江。允文即召诸将,勉以忠义,有人对他说:“你只受命犒师,没受命督战。别人坏事,你来顶缸吗?”他叱责道:“危及社稷,岂能退避!”将士都愿死战,于是部署防务,准备迎战。

十一月八日,完颜亮亲掣红旗指挥战船渡江,十余艘战船由杨林河口进入长江,两船先抵南岸,因不谙航路而搁浅。宋军利用水军优势,施放霹雳炮,令金军难以抵挡,并以海鳅船冲撞或拦截敌船,敌舟或溃或沉,不少金兵被杀死在江中,即便强行登陆的数百金兵,也都悉数被歼。战争持续到日暮,金军才退回江北。半夜,允文派一部分战船开赴上游,一部分战船到杨林河口阻击。次日,敌船再度企图强行渡江,遭宋方战船夹击,大量船只被烧毁,金军大溃。这就是闻名一时的采石之战。

完颜亮不甘失败,移师瓜洲,准备强行渡江。虞允文也从刚到采石的李显忠那里分兵一万六千,驰援镇江。这时,京口已集结御营宿卫使杨存中和东路主帅成闵的大军二十余万,从数量上也足以与完颜亮大军对垒抗衡。允文部署车船,在江上回转如飞,威慑金军。

直到这时,完颜亮仍不审时度势,限令诸将三日渡江,否则处死。军士开始结队逃亡,完颜亮下令:军士逃亡,杀其蒲里衍;蒲里衍逃亡,杀其谋克;谋克逃亡,杀其猛安。金军将士越发感到危惧。十一月二十六日,完颜亮勒令次日渡江,有敢后退者斩。次日清晨,金浙西都统制耶律元宜联合若干将领闯入御帐,射死了完颜亮,然后退兵三十里,遣使向镇江府宋军议和。金军将士临阵逃亡和兵变,说明这次侵宋战争是不得人心的,而完颜亮苛酷惨急的军令更是加速了将士的离心力,导致了自身的覆亡。

完颜亮对金朝历史起过积极推动作用,堪称有为之君,这主要表现在完善中央集权,推进封建改革,改定官制,迁都燕京。但他不合时宜地急于完成统一,完全超越了国力条件,横征暴敛,穷兵黩武,给南北人民都带来了灾难,与人民所渴望的统一事业南辕北辙,最终身死军前,也是咎由自取的。不过,金世宗为了证明其自立为帝合乎道义,在大定三十年间,公开号召朝臣凡能诋毁完颜亮的,就给他好官做,因而留给后人的形象就大有丑化的成分。抹黑应该洗雪,但就正隆南侵而言,他毕竟是一个有重大过失的历史人物。

由于虞允文当机立断,组织军民,奋勇抵御,赢得了时间,使南宋转危为安,避免了一次劫难,采石之战的历史作用确实是不容低估的。宿将刘锜对前往问病的允文说:“朝廷养兵三十年,一筹莫展,大功倒出自一个儒生,我辈愧死。”这话说明两点:采石之战竟由儒生指挥,并获得胜利,都有一种偶然性;而这种侥幸取胜和成名的背后,却是南宋战备的废弛和兵政的腐败。其后不久,宋孝宗君臣以这样的军队来进行隆兴北伐,岂能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