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家谷之战中被俘的西路军副帅杨业,成为后来民间杨家将故事的主角。元明戏曲小说中的内容,虽也有历史的影子,但颇多附会成分。历史是不能戏说的,但杨家将倒是值得在这里细说的,目的也是把历史和附会区分开来。

杨业是麟州新秦(今陕西神木北)人,后来迁居太原,《宋史》本传说他是并州太原人,是指他的今籍而言的。新秦地近边塞,以战射为习俗,杨氏也以武力称雄一方。杨业的父亲叫杨宏信,这是根据欧阳修为杨琪作的墓志铭,而《东都事略》、《宋史》和《资治通鉴》都说他叫杨信。有人以为是名信,字宏信,实际上可能避宋太祖之父赵弘殷的讳,史家才改称杨信的。

后晋末年,契丹骑兵经常剽掠汉地居民,杨信大约在这一期间组织地方武装,在火山起事,自称麟州刺史。后汉代晋以后,他听命于汉,麟州刺史一职也得到了承认。后周建立,杨信表示归服,不久去世,职位由杨业之弟杨崇训继承。

杨崇训一度投降北汉,避北汉国主刘崇的讳,改名重训;后来重新依附后周,避恭帝的讳,改为重勋。北宋建立以后,重勋继续担任麟州防御使,多次击退北汉军队的侵犯,宋朝在麟州设建宁军,太祖让他做节度留后。其子杨光扆仍监麟州兵马,欧阳修为作墓志的杨琪就是光扆之子。重勋子孙世居麟州,今陕西神木县北还有杨家村,都是这一系。

杨业原名杨重贵,大约在北汉建立前后不久投效刘旻,赐姓名为刘继业。晚唐五代之际,军阀为拉拢亲信,收为义儿,赐以同姓,原本就是风气,刘旻让杨业做自己儿子刘承钧的养子,故而将其名与孙辈继元等同一排行。杨业的生年说法很多。山西代县杨氏后裔说他享年五十九岁,应生于928年。但这一说法并未被学界所公认,另外还有924年、925年、932年与935年诸说,莫衷其是。杨业效忠北汉,而其父却归顺后周,这种父子兄弟各效其主的现象在五代并不少见。

开宝元年(968年),北宋派李继勋进攻北汉,杨业奉命扼守团柏谷,但当地守将降宋,他自度寡不敌众,领兵返回太原。不久,宋军兵临汾河,杨业封锁通往汾河桥的要道,被射中坐骑,只得退回城中。

次年,宋太祖亲征北汉时,杨业曾率数百精骑突袭党进所部,被宋军追击,缒城才得脱险。太原被围日久,杨业奉命与司空郭无为以精兵千人夜袭宋营,却因风雨晦冥,马足受伤,被迫收兵回城。看来杨业擅长突击和夜袭,善于进退自如,掌握作战的主动权。

虽然北汉与契丹结盟,但杨业对契丹却始终持抗击的态度。开宝二年,宋太祖久围太原撤兵之际,杨业向刘继元建议袭击屯驻于太原城下的契丹援军,他说:“契丹贪利弃信,他日必破吾国。今救兵骄而无备,愿袭取之,获马数万,因藉河东之地以归中国,使晋人免于涂炭。”杨业这一建议,还是出于传统的夷夏之防与正统观念,没有必要把它现代化为爱国统一思想。他在北汉官至建雄军节度使。

太平兴国四年(979年),宋灭北汉一战,杨业殊死守城,十分骁勇。刘继元已经投降了,他还举城苦战。宋太宗素知其威名,让刘继元派人去招降。杨业北面再拜,恸哭解甲,来见太宗。太宗一再抚慰,让他恢复原姓,名业,但宋人乃至辽人还有叫他杨继业的。

杨业归宋以后,太宗因他习知边事,洞晓敌情,让他知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部署,成为三交都部署潘美的部属。潘美在后周时就与宋太祖交谊颇厚,攻荆湖、讨南汉、灭南唐、征北汉,他都是统帅级的大将,他的女儿嫁给太宗之子赵恒(也就是后来的真宗),与太宗的关系非同寻常。杨业上任以来,深知代州的重要性在于雁门关,因而他加紧修筑了雁门、大石等十余座关寨,大大加强了防御力量。

太平兴国五年,辽西京节度使萧多啰与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海率军十万侵犯雁门关,杨业率数百精骑,由小径绕至雁门北口,南向与潘美的大部队合击,大败辽军,杀萧多啰,俘李重海。七年,他与潘美再次在雁门关击破来犯的辽军,斩首三千,追击入辽境,破垒三十六,俘获老幼万人、牛马五万。

雁门之捷以后,辽军一见杨业的旗帜,就胆战心惊,率兵退去,杨无敌的威名远播辽朝。《续资治通鉴长编》记到这一情况后有一段话:“主将戍边者多嫉之,或潜上谤书,斥言其短。上皆不问,封其书付(杨)业。”主将当然就是潘美,史家在为其讳饰。而太宗不但不戒饬他,反而把原信转给杨业,其用意一方面表示对杨业的亲近和信任,另一方面也暗示杨业你的动静自有人汇报上来,这是统治者一贯使用的互相牵制的手段。

雍熙北伐中,潘杨分任西路军的正副统帅,攻克了寰、朔、应、云四州,宋方记载都把这一战绩归功于潘美名下。倒是《辽史》相关战将的传记都说“宋将杨继业陷山西城邑”,只有《辽史·圣宗纪》说“宋潘美陷云州”,可见西路军战功主要是杨业的贡献。

七月,当东路军溃败、中路军撤退以后,西路军担负起掩护四州居民迁入内地的重任。形势对宋军相当不利,辽将耶律斜轸率领十余万大军正在寻机聚歼宋军主力。杨业认为,辽军势盛,不可正面接战,可以出大石路(今山西应县西南),事先派人密告云、朔守将配合,将民众迁徙到石碣谷,我们再派强弩手千人扼守谷口,用骑兵在中路声援,就能完成预定的任务。

但监军王侁却指斥杨业怯懦,要他出雁门关正面迎敌。杨业告诉他这是必败之势,王侁讥刺他说:“君侯素号无敌,如今领精兵数万,却逗挠不前,不要是别有企图吧!”这时,主帅潘美在一旁不置可否,对王侁的主张表示默许。

杨业只得出战,悲愤地说:“此去必定不利。我杨业是太原降将,理应当死,天子不杀而授以兵柄。我这不是纵敌不击,而是希望立尺寸之功,报效国恩。现在诸位责怪我杨业避敌,我就应先战死在敌阵之前!”但他还打算败中求胜,临行请求潘美在陈家谷口两侧埋伏强弩步兵接应,以夹击敌军。

杨业出战以后,王侁派人登高瞭望,不见契丹队伍,误以为敌人败走,欲争战功,便领兵离开谷口,沿马邑川行进二十里,后听说杨业战败,干脆引兵撤退了。作为久经征战的主帅,潘美完全知道擅离防地的严重后果,却听之任之,不加阻拦,他确实有妒功忌能、坐视其死的责任。

杨业引兵南出朔州三十里,耶律斜轸见杨业前来,佯败退兵至狼牙村,辽将萧挞凛率伏兵从四处杀出,宋军大溃。这时杨业麾下还有百余人,他说:“你们都有父母妻子,与我一起死不值得,可以突围还报天子。”众人感动得流泪,却没有一人肯离去。

杨业且战且退,从日中战至日暮,转战到陈家谷口,见空无一人,抚胸大哭。他身上已受伤数十处,仍率帐下勇士力战,手刃敌兵数百人,转入深林,被射中坐骑,堕马被俘。

耶律斜轸责问:“你与我国角胜三十余年,今日有何面目相见!”杨业叹息说:“主上期望我抗敌捍边,不料反为奸臣所迫,致使王师败绩,有何面目求活!”于是三日不食而死,首级被送往辽朝。他的儿子延玉也死于陈家谷之战中,将士无一生还。

杨业所说的“为奸臣所迫”,所指为谁是不言而喻的。他与部下全部壮烈战死的消息传来,北宋朝野无不为之愤叹。迫于舆论,太宗将王侁除名配金州,而潘美“降三官”,所降的只是检校太师等虚衔。实际上,潘美、王侁之所以有恃无恐地诬陷乃至迫害杨业,正是太宗“行不测之威福以固天位”的统治政策的必然产物。

然而,人民自有他们的好恶标准,杨业的威名和节操赢得了宋辽两国人民的崇敬。至迟在宋仁宗中期,辽朝在古北口为杨业建立了杨无敌庙。而关于杨家将的传说,仁宗时期也已经在民间流传开了。皇祐三年(1051年),欧阳修就说其“父子皆为名将,其智勇号称无敌。至今天下之士至于里儿野竖,皆能道之”。

杨业的儿子见诸史籍记载的有七人,戏曲小说中倒与此相符。七人之中,除延玉战死,其他六人依次为延朗、延浦、延训、延壤、延贵和延彬。《宋史·杨延昭传》说得明明白白,“延昭本名延朗”,这是真宗时为避所谓圣祖赵玄朗的讳。但后来的戏曲小说却误作两人,还以为延昭排行第四,延朗排行第六。尽管《续资治通鉴长编》、《宋史》和《东都事略》都说契丹忌惮延朗,“目为杨六郎”,但据学者考证,他却不是杨业的第六子。因为在这些史书记载朝廷为杨业诸子加官时,都是延朗领头。按照当时赠官长幼有序的原则,又由于战死的延玉排行不清楚,不能排除延玉是长子的可能,则延朗不是杨业的长子就是次子。但为什么史书又称延朗为六郎呢?比较合情合理的说法认为,六郎是延朗在同一先祖的兄弟中的大排行,宋人以长称幼或平辈相称时,这一习俗颇为盛行,而契丹因屡为其败,便也以宋军盛传之称相呼,后人不察,遂以为他是杨业的第六子。

杨业诸子,就数延朗的事迹最为详细,《宋史》有他的传。杨业生前认为“此儿类我”,每次大仗都带在身边。雍熙北伐时,他担任先锋攻打朔州和应州,流矢中臂仍奋战不止。真宗咸平二年(999年),他任保州缘边都巡检使,驻兵遂城(今河北徐水西)。辽承天太后率大军南下猛攻,遂城危在旦夕。时当十月,北方已天寒地冻,他命令士兵汲水浇灌外侧城墙,一夜之间凝为冰城。契丹兵见滑溜溜地无法攻城,只得退兵。延朗乘机出击,截获许多武器。

澶渊之盟时,他向真宗建议,趁契丹去国千里、人马俱乏之际,部署驻军,扼其要路,不仅屯驻在澶渊的敌军可以歼灭,幽、易数州也可袭取。被契丹骑兵吓破胆的真宗不同意这一建议,延朗就自己率兵“抵辽境,破古城”,斩获颇多。真宗听说,立即派人前往监视他的行动,不许他闯下乱子。他终于英雄无用武之地,死在高阳关副都部署的任上,享年五十七岁。

延朗的儿子杨文广,《宋史》也有传。小说戏曲里说文广是宗保之子,在延朗与文广之间加了一代,于史无据,史书里也没有宗保其人。文广曾任秦凤路副都总管,筑筚篥城,长期抗击过西夏。熙宁七年(1074年),辽朝遣使与宋争代州地界,文广献上了攻取幽燕的计划,但不久就去世了。在抗击契丹的问题上,他是继承祖、父遗志的。

至于戏曲小说中所说杨业之妻是佘太君,文广之母是穆桂英,都于史无证。佘太君最早见于元代杂剧,到清代方志和笔记里,才出现杨业娶折德扆之女,而佘太君是折太君音讹的说法。宋初武将中确有折德扆其人,但这些方志和笔记颇有倒果为因的作派,因为至少到目前为止,宋代史籍和碑刻还不能验证这一说法。

杨业父子的事迹虽然在仁宗以后已流传在里儿野竖之口,但通过文艺方式广为传播似在宋室南渡以后。对杨家将故事进行全面考证的余嘉锡推断:“今流俗之所传说,必起于南渡之后。时经丧败,民不聊生,恨金人之侵扰,痛国耻之不复,追惟靖康之祸,始于徽宗之约金攻辽,开门揖盗。因念当太宗之时,国家强盛,倘能重用杨无敌以取燕云,则女真蕞尔小夷,远隔塞外,何敢侵凌上国。由是讴歌思慕,播在人口,而令公六郎父子之名,遂盛传于民间。”

宋代市民文艺的兴起,也为杨家将传说的不胫而走提供了载体,在已知宋代话本中就有《杨令公》和《五郎为僧》等名目。宋元易代,又是中原国家输给了北方游牧国家,几乎是宋辽、宋金关系的翻版,于是杂剧扮演杨家将题材,也成为当时民族感情的一种寄托。不说已经亡佚的,现存元杂剧中,《谢金吾诈拆清风府》、《昊天塔孟良盗骨殖》和《八大王开诏救忠》都是演述杨家将故事的。《谢金吾诈拆清风府》中有一段唱词道:

他他他也则为俺赵社稷,

甘心儿撞倒在李陵碑,

便死也不将他名节毁。

他也曾斩将搴旗,耀武扬威,

普天下哪一个不识的他是杨无敌!

谁听了都会热血沸腾、胆气贲张的,不过撞倒李陵碑只是艺术夸张,于史也是无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