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合马是花剌子模国、锡尔河边的别纳客惕城人。这个城,便是汉朝的大宛国的国都所在,今天的本地人称它为费儿汗那(Ferghana)。

他自幼被掳为奴,长大在翁吉剌惕部长阿勒赤那颜之家。阿勒赤那颜把“女儿”(可能是孙女儿)察必嫁给忽必烈。阿合马是陪嫁的奴隶之一。

进到了忽必烈的“王府”以后,阿合马在宫内洒扫等等的工作上十分卖力,获得忽必烈夫妇的喜欢。此人不仅是懂得以小忠小信讨主人喜欢,也颇能于“公余”之暇留心括地皮的大技术。因此之故,出乎一般人意料之外,他在忽必烈即位以后的第三年(中统三年)便平步青云,当了大官:“领中书左右部,兼诸路都转运使。”

所谓“领中书左右部事”,说来话长。当时的中书省下面,没有六部,只有两部,称为左部、右部。左部是吏户礼三部的混合,右部是兵刑工三部的混合。两部各设尚书二人,侍郎二人,郎中四人,员外郎六人。阿合马受任“领中书左右部事”,便是作两部官吏的总头目,很有实权,却并非“宰相”。他的官阶,次于“参知政事”,是“事务官”,不是“政务官”。

中统元年,祃祃曾经以燕京路宣慰使“领行省六部事”,其地位和阿合马在中统三年的“领中书左右部事”相仿佛。《元史》和《新元史》都错认了祃祃为“右丞相”。

阿合马的兼职,“诸路都转运使”,在“使”字上面省掉了一个“盐”字,以致我们容易茫然于他替政府转运些什么东西。他的这一项职务,堪比于今天的盐务总局局长。

阿合马晓得解州官盐的销售区,由于离开太原很近,人民贪图便宜,喜欢买太原来的私盐,以致政府只能从解州官盐卖得七千五百两银子。阿合马向忽必烈奏请,把解州官盐销售区的人民,按户派购定额。这样,便可以卖得一万二千五百两银子,多出五千两。人民于买了官盐以后,政府准他们随意买太原的“小盐”(不再称为“私盐”)。忽必烈认为很好,准如所奏。

阿合马虽则准许山西人买太原的私盐,却不许东平等地的人买任何地方来的私盐。他在各地设立了“巡禁私盐军”。这巡禁私盐军不仅是政府的“缉私队”,实际上也成了他个人的基本武力。阿合马对于铁,也很有兴趣。他在中统四年,奏准了以三千户被“括”的人民开采钧州(河南禹县)与徐州等地的铁矿,预计每年可以出铁一百零三万七千斤,作成农具二十万件,向人民换取四万石粟,“输官”(缴入政府仓库)。

忽必烈对阿合马的“劲儿”十分欣赏,因此,便在至元元年(中统五年)十一月,升他为中书省的平章政事,地位与廉希宪相等。比姚枢、商挺高。姚枢是左丞,商挺是参知政事。

阿合马进了中书省不到三个月,便将廉希宪和商挺一齐挤走。原因是,廉商二人是重义轻利的儒家,不支持阿合马的弄钱政策。(廉希宪在血统上是畏吾儿人,由于生长在中国,受了纯粹中国式的教育,而成为不比商挺差的道地儒家。)

四个月以后,至元二年闰五月廉希宪与商挺重被起用,派到山东“分省”去工作。工作了两个月,两人又被内调,回任中书省的原官。为什么他们两人倒了以后又能起来?原因是,他们当年在开平,是劝进的功臣。

姚枢不曾在至元二年和廉商二人同被罢斥,却也在闰五月被外调,调为“行省西京平阳等处”。他不像廉商二人之于两个月内被召回,一直在外面住到至元四年,才被叫回来,当一个没有实权的闲差事:“同议中书省事”。“同议”到至元十年,才得了一个“昭文殿大学士”。

阿合马在至元三年二月离开中书省,作了新设的“制国用司”的“制国用使”。中书左右部他早就不管。中书左右部在至元二年二月分为四部:(1)吏礼部,(2)户部,(3)兵刑部,(4)工部。四部的尚书是:(1)麦术督丁,(2)马亨,(3)严忠范,(4)别都鲁丁。

和阿合马关系最密切的,是户部。而户部尚书马亨刚好是他的“对头”。此人籍隶邢州南和,在廉希宪、商挺下面,当过陕西行省的左右司郎中,其后作了中书左部(吏户礼)的两个尚书之一,现在,他作了户部尚书,便成了阿合马的眼中钉。阿合马虽则奈何他不得,却以制国用使的身份,把户部应有的职权,夺去不少。

阿合马在制国用使的任上,作了不少的事。三种元史的阿合马传,都语焉不详,只说了:(1)他叫人把东京(辽阳)缴纳的布,在当地换羊。(2)他认为真定与顺天所出的金银不够标准,下令改铸。(3)他奏请忽必烈派人去“别怯赤山”采石棉,获准。(4)他奏请将桓州峪所出的锡,卖钱发给矿工。政府在桓州峪共采得粗矿十六万斤,其中百分之二十五是锡,百分之零点一八(每百斤有三两)是银。

单就这四件事而论,阿合马不能算是坏人。

至元七年正月,他请准了忽必烈废掉制国用司,成立尚书省,以他自己为尚书省的平章政事。中书省仍旧存在,权力却被尚书省抢去了极大部分。中书省之下的四部,改隶尚书省,而分为六部;吏户礼兵刑工,各部的尚书人数不等。吏兵刑三部各设尚书一人,户工两部各设尚书二人,礼部设尚书三人。

尚书省不设尚书令,不设左右丞相。最高的主管只是平章政事一人。(中书省有平章政事二人。)这唯一的平章政事,是阿合马自己。在他之下,有“同平章事”一人,参知政事三人。

忽必烈规定:任用大小官吏由吏部开列合格人的名单,呈请尚书省圈选,再由尚书省咨请中书省上奏。阿合马却并不遵照规定,想用谁便用谁,既不等候吏部开列名单,也不咨请中书省上奏。有人在忽必烈面前告发他,他向忽必烈说:“事无大小,既委之臣;所用之人,臣宜自择。”忽必烈竟然也不说什么。

阿合马作平章尚书省事的时候,卖官鬻爵,贿赂公行,使得一般的人对他不满。他叫忽必烈以叠床架屋的方式另设一个尚书省,由他主持,把中书省的大权削夺殆尽,尤其令中书省的大小官吏忿恨。

由于有很多人向忽必烈控告,于是尚书省在成立了整整两年以后,便在至元八年十二月被废除。阿合马却仍被重用,调回中书省当平章政事。他在尚书省的副手,“同平章尚书省事”张易,也被调回中书省,升为平章政事。原有的中书省平章政事忽都察儿,升作左丞相。尚书省的参知尚书省事张惠,是阿合马所最宠的亲信,也被调进中书省,升为左丞。曾经担任制国用司的佥事,尚书省的“参知尚书省事”的麦术督丁与李尧咨,也均调来中书省,当参知政事。经了一番如此的大更动,中书省变成了“面目全非”;除了名称仍是中书省三字以外,省内的实权都移入了“前尚书省”的大官之手。换句话说,所废的不像是尚书省,而很像是中书省。

中书省的旧人只剩下中书令真金,右丞相安童,左丞相忽都察儿,都是高高在上,奈何不了阿合马和他的一批干部。真金自从在中统三年十二月受任为“守中书令”以来,两度被以原职外调,一次去潮河,一次去称海,均是为了镇压当地的人心,防反侧于未然。回京以后他在实际也不曾怎样能够当家,右丞相以下的人凡事都要向忽必烈请旨,经过他与否并无多大关系,即使经过他,他也必须转奏忽必烈。阿合马主持尚书省之时,目无中书;现在进了中书,却不能不承认真金是中书省的主官,因此之故,也就对真金略存忌讳。真金对阿合马,心鄙其人,绝不假以辞色。然而,真金自己明白,忽必烈南征北讨,最需要钱,而当时能够弄钱的,至少忽必烈认为,只有阿合马一人。于是,真金以父子之亲,却无法使忽必烈去掉阿合马。

安童是木华黎的玄孙,父亲叫做霸特鲁,祖父叫做塔思,高祖叫做孛鲁。安童的母亲,和忽必烈的皇后是姊妹,因此而常能带了安童进宫。忽必烈对安童很器重,当安童十六岁的时候,便叫他充任四怯薛(侍卫军)之一的长官。到了至元二年八月,安童还不过是二十一岁的青年,忽必烈又把他破格提拔,任命他为中书省右丞相,与老将史天泽同位。当时,已经作左丞相的是耶律铸;和安童同月发表为左丞相的是伯颜。平章政事有三个人:廉希宪、阿合马、宝合丁。安童年纪虽轻,却颇识大体、不负忽必烈的知遇。他受命以后,便奏请召许衡为自己的辅佐,忽必烈于是就把许衡召来,叫许衡每五日进中书省一次“议事”。中书省的编制之中,没有“议事”的名目。许衡在事实上是一位顾问,不仅是安童的顾问,也是忽必烈的顾问。安童在至元四年三月,奏请忽必烈将中书省的人事,加以调整,确定丞相只设二人,平章政事亦只设二人,右丞左丞各一人,参知政事二人。这件事,看来似乎很小,却充分显露了安童之懂得提纲絜领,建立制度。同年六月,忽必烈依照他的意思,重行选定中书省的八位重臣,仍叫他担任右丞相的位置。

阿合马从至元元年十一月,到至元三年二月,曾经在安童的下面充任平章政事,对安童的为人与作风很了解,因了解而视作敌人。阿合马于至元七年正月成立尚书省,自为“平章尚书省事”以后,便向忽必烈建议,说安童的威望很高,应该升为三公。这是敬而远之的老办法,而忽必烈不懂,竟然郑重其事,发交“诸儒”去讨论。所谓诸儒,是姚枢、窦默、许衡、廉希宪、商挺、王恂、王磐等等。商挺说:“安童是国家的柱石,一日不可出中书。”其他的诸儒附议,便拿这句话回复忽必烈。忽必烈这才留下安童在中书省。

阿合马在尚书省干了两年,对中书省摩擦失败,尚书省取消,他带了整批干部进中书省,占领了中书省,反败为胜。安童忍气忍了两年,忍到至元十一年,参阿合马一本,说阿合马任用非人,夤缘为奸。安童的这一本,参不倒阿合马,几乎因此而送掉性命。阿合马在次年向忽必烈建议,说西北方面有海都与笃哇的大威胁,必须“勋旧重臣”像安童那样的去镇守阿力麻里克(在今日伊犁附近),才抵挡得住。忽必烈听了,果然就在七月间,派安童“行中书省兼枢密院事于阿力麻里克”,去辅助原已驻在该处的皇子北平王那木罕。安童去到那里,因敬酒不周到而引起脱黑帖木儿的怨恨,这脱黑帖木儿鼓动了药不忽儿、撒里蛮等人在至元十三年十二月叛变,拥立昔里吉为可汗,把那木罕和安童两人捆了,押送给海都。海都把他们留下,留到了至元二十年才释放。他们在至元二十一年三月,回抵大都。

安童回来,见不到阿合马。阿合马在至元十九年(1282年)三月已被千户王箸杀死。

阿合马之死,是戏剧性的死。王箸对他并无私怨,只是看不下他的胡作非为,这才邀约了“妖僧高和尚”,计划出历史上的一大政变。肯参加他们政变的,竟有八十多人。

他们在三月十八日的夜里分批混进大都;次日(十九日)清晨,假传皇太子真金的令旨,说皇太子在晚上要进城回宫,吩咐枢密副使张易到时候发兵,在宫门口集合,同时也吩咐瓮吉剌带与阿合马以下的官员,到时候在宫门排班迎接。(真金于至元十年三月被册立为皇太子,仍旧作守中书令兼判枢密院事。阿合马在至元十八年十二月升任左丞相。同年同月,别勒古台的孙子瓮吉剌带被拜为右丞相。)

王箸在傍晚时光亲自找阿合马,说是太子快到城门,叫阿合马派人出城迎接。阿合马知道王箸是一位千户,深信不疑,就派了中书省右司郎中脱欢察儿率领几个人骑马出城迎接。脱欢察儿等人出城走了十几里,遇见了所谓皇太子,都被这一位假太子杀掉,马也被抢去。

假太子和他的若干随从,在夜间二鼓左右大大方方地进了健德门,又大大方方地走到宫门口。果然,瓮吉刺带与阿合马率领了中书省官员在宫门口等着迎接。假太子对阿合马骂了几句,便叫王箸将阿合马牵走。这时候王箸就拿出准备已久的铜锤,对准阿合马的脑袋,打了一下,阿合马当时就死。同时被杀的,是阿合马的亲信,中书省左丞郝桢。

一会儿功夫以后,东宫都总管张九思和同知高纗看清楚假太子的面貌,大叫“不是真的!”留守司的官长博敦,将假太子用棍子打下马,假太子随即被乱箭射死。“妖僧高和尚”与八十几个同党一哄而散。王箸挺身而出,承认自己是主谋,束手就缚。

忽必烈当时还在上都附近的白水泺,接到报告,立即启程返回大都。他吩咐把王箸与其后不久便捉到的“妖僧高和尚”在壬午日(三月二十二日)处斩。同时被斩的,有被骗发兵的枢密副使张易。

其后,忽必烈问孛罗,孛罗把关于阿合马种种罪行的事实,都告诉忽必烈,使得忽必烈相信了阿合马果然该死,便吩咐把阿合马“戮尸”,“喂狗”。阿合马的财产,以及他的妻子亲属的财产,全部没收。他们的奴婢,一概释放。凡是属于阿合马一党的大小官吏,一概罢黜。其中,仅仅就中央的中书省与各部的而论,便有七百一十四人之多。

阿合马的正妻与阿合马所有的儿子与侄子,一齐处死。阿合马共有二十五个儿子:大儿子忽辛,当过大都路达鲁花赤,二儿子抹速忽当过杭州的达鲁花赤,其余儿子与若干侄子有的当过礼部尚书,有的当过会同馆的主官,有的在行省当“参知政事”。

阿合马的“次妻”与妾共有四百多位。忽必烈把她们一概“赐”给老百姓。(怎么样的一个赐法,无考。在这四百多位之中,有很多是抢来的良家妇女,可能被还给她们的娘家或夫家。也有很多,是她们的无耻的丈夫或父兄为了想做官而献给阿合马的。这些女人如何处理,很是一个问题。其余的,可能都是阿合马花钱买来的穷人家的女儿,大概都被赏还给她们的父母。)

阿合马除了强占良家妇女以外,也强占或强买了人民所有的“负郭良田”。他的最叫一般人痛恨的地方,是把盐、铁、药材、铜器,都定为政府的专卖品,同时也提高了各种正税的定额。他在至元十六年,向忽必烈请准了设立“诸路宜课提举司”,派出亦不剌金(亦必烈金)、札马剌丁、张暠、富珪,等等,分赴各路,尽威吓搜括之能事。他而且奏请忽必烈下旨,叫御史台的人非先向中书省通知,不许“擅召仓库吏,究索钱谷数”。至于,他卖官鬻爵,贿赂公行,以及提取各路的中统钞准备金,使得中统钞的市场价值一跌再跌,我在以前已经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