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朱厚熜,在明朝的所有皇帝之中,是在位最久的两个之一。他在位四十五年,神宗在位四十七年。以享寿的长久而论,他也仅次于太祖成祖。他死时年已六十,太祖死时年七十一,成祖死时年六十五。
他生于湖北安陆,父亲兴献王朱祐竊的府邸之中。十三岁,袭封为王;十五岁,被迎到京师,入承大统。祖母,宪宗的贵妃邵氏,这时候还活着,眼睛已瞎,很高兴孙儿当了皇帝,把他从头顶到脚跟摸了一遍。他尊她为皇太后(应该称为“太皇太后”才对),次年(嘉靖元年,1522年),加号为“寿安皇太后”。她在当年的冬天病故。
世宗的母亲,兴献王的王妃蒋氏,被接了来,尊为“兴献皇后”。至于孝宗的皇后张氏,原已于武宗即位以后,尊称为“慈寿皇太后”,世宗再给她加上两个字:“昭圣慈寿皇太后”。此人死于嘉靖二十年。
武宗的皇后夏氏,在辈分上是世宗的堂嫂,被世宗尊为“庄肃皇后”。此人死于嘉靖十四年。
祖母与寡嫂,均不曾给世宗惹出若何麻烦。成为问题的,是伯母与母亲之间的地位的高下,连带地也牵涉到伯父孝宗与父亲兴献王之间的地位的高下。
这问题,在世宗即位以后的第六天便发生了。他下诏给群臣,共议如何尊崇本生的父母。大学士杨廷和引据汉哀帝与宋英宗的故事,认为世宗既已作了孝宗的嗣子,应称孝宗为“皇考”,本生父兴献王为“皇叔父”,本生母为“皇叔母”。世宗懂不了这个大道理,说:“伯父母变成了父母,父母变成了叔父母,要换得这么多吗?”下旨叫群臣再议。
杨廷和坚持自己的主张,多数的大臣也附和他,世宗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无可奈何。母亲蒋氏北来,中途留在通州,不肯进京,向人家说:“他们怎么可以把我的儿子,算作别人的儿子呢?”世宗在宫里也向孝宗的皇后张氏(昭圣慈寿皇太后)说:“我情愿回安陆,仍旧作一个兴王,皇帝的位置请您另找别人。”于是,礼部尚书毛澄商得杨廷和的同意,上疏请以“昭圣慈寿皇太后”的懿旨,尊兴献王为“兴献帝”,蒋氏为“兴献后”,世宗觉得“兴献帝”与“兴献后”缺少了一个“皇”字,仍旧感到有点遗憾,但也只得姑且答应。到了嘉靖三年正月,终于把这个“皇”字加上。杨廷和便在加了“皇”字以后的次月,请求退休,获准。
杨廷和之因“议礼”而去,是世宗的极大损失。
杨廷和本人,也未免太固执了一些。兴献王只有世宗一个儿子,世宗改作了孝宗的儿子而称兴献王为叔父,岂不是弄得兴献王绝后?为了贪恋皇帝的位置,而使得父亲绝后,世宗的少年天真之心,如何能安。
话说回来,世宗一朝只有在杨廷和主政的头二年又九个月,有过几件好事。武宗刚死,杨廷和便以武宗的名义,颁布了一个遗诏:罢“威武营团练”,遣散边军回镇,在“威武大将军”的所谓“军门”办事的一切军官都饬令各归本卫,不许留在京城。武宗所经营的,不成体统的“皇店”一概关门,成千成百的番僧,少林寺僧,教坊的戏子婊子,以及专供游乐的南京“快马船”的船夫,与全国各地送来的美女,也一概遣散。而且停止了京城的若干不急之务的营造,送走了滞留在京城的哈密、吐鲁番、佛郎机(葡萄牙)等国的贡使。宣府行宫的所有金宝,也统统运回京城,存入内库。
除掉江彬的,是杨廷和。主持迎世宗入继大统的,也是杨廷和。
在世宗即位的前夕,杨廷和起草登极诏书,乘此机会,用世宗的名义大行改革:裁去了宫内与锦衣等卫的冗员十四万八千七百人,减免了各地方运往京师的漕粮一百五十三万二千多石。
杨廷和去职以后,首席大学士的位置轮到费宏。费宏虽是一个正人,却没有杨廷和的魄力。费宏在嘉靖六年二月退休,老臣杨一清继为首辅,敢于和张璁、桂萼摩擦,胜得了桂萼,胜不了张璁。
张璁(其后改名“孚敬”)与桂萼始则朋比,继则相攻,俱不是好人。张璁当首辅,从嘉靖八年九月当到十四年四月,中间有一年半失位,地位被王守仁(阳明先生)的学生方献夫占了去。
嘉靖十四年四月以后,二十三年八月以前,当首辅的先后为李时、夏言、翟銮,这三人都好,但是都不能怎样挽救世宗的日趋下流。
再其后,当政的便是大奸臣严嵩和他的儿子严世蕃。严嵩是首席大学士,严世蕃在名义上是太常卿,在事实上是幕后的宰相。世宗一直沉沦下去,到死。
死前,在嘉靖四十四年三月,世宗竟然有力量杀掉严世蕃泄愤。愤是泄了,明朝的天下已经被他的几十年的昏愦贪横的统治,弄得空虚得只剩下一个躯壳。明朝竟然没有立刻结束,又拖了近八十年,确是奇迹。
世宗一生最大的兴趣,不是国家,不是人民,而是自己的生命。他希望长生不老,成仙。
最初引诱他走上这条路的是“暖殿太监”崔文。那时候,是嘉靖二年,他的年纪才有十七岁,他实在只是贪看“打醮”的热闹而已。顽了一个月左右,抵不住给事中郑一鹏的苦谏,也就“暂停”。
次年,他又顽起这把戏来,特旨召龙虎山的道士邵元节来京,晤谈之下,对邵元节大为佩服。他叫邵元节求雨,求雪,均很灵验。本来,雨到了该来的时候,大概虽不求也迟早要来的。雪,也是如此。邵元节因此而受封为“清微妙济、守静修真、凝元衍范、志默秉诚、致一真人”,统辖朝天宫、显灵宫、灵济宫三个道教的庙宇,“总领道教”。
过了三年,邵元节更加得宠,获赐紫衣玉带,赏建“真人府”,拨校尉四十人,供真人府洒扫,加赐庄田三十顷,免租免税,外给禄米每年一百石。邵元节感恩图报,自愿为世宗打醮求子。
果然,到了嘉靖十五年以后,世宗便一连生了几个儿子。邵元节的功劳,在世宗看来,确是太大。他的官阶,被升至一品,挂上“礼部尚书”的虚衔。不过,邵元节福薄,当这空头尚书当到嘉靖十八年便死。
继邵元节之任的,姓陶名仲文,原为八九品的小官(当过辽东的库大使),和邵元节是朋友,也会画符念咒,能够“除妖”,“治痘”,预言火灾。世宗先封他为“神霄保国高士”,不久便升他为“神霄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世宗有一次想听他的话,把政务交给太子以“监国”的名义处理,自己静居修炼,太仆卿杨最上疏反对,被世宗廷杖杖死。
陶仲文于两个年头之中,平步青云,升到“少保,兼礼部尚书”。其后,再升为少傅,而仍兼少保。又其后,升为少师,仍兼少傅少保。以一人而兼为“三少”,在明朝或任何一朝的历史之中仅他一人,他死在嘉靖三十九年;正如邵元节一样,也没有成仙。
但是,嘉靖帝始终执迷不悟,尤其是在嘉靖二十一年十月受了宫婢杨金英的刺激以后。杨金英乘他睡得很熟之时,用绳子套在他的颈子上打了一个结,使得他昏了很久才被救活。从此,他便搬到“西苑”里去住,不和任何妃子或宫女见面,也不和严嵩以外的任何文武大臣见面,只和几个道士与宦官打交道,更谈不上视朝听政了。严嵩之所以“得君甚专”,也全靠和道士们勾结在一起。说来奇怪,严嵩后来在嘉靖四十一年倒霉,却也是倒在一个道士蓝道行之手。倘若没有蓝道行利用扶乩的机会接近世宗,向世宗说严嵩是奸臣,仅仅有御史邹应龙的弹劾,世宗未必肯听。
严嵩虽则倒霉,一时不过是罢斥回乡而已,未曾被杀。他的爪牙满朝满宫,很快地反告蓝道行一状,说蓝道行“怙宠招权”,于是蓝道行就被捕下狱,死在狱里。毕竟道士斗不过奸臣。
其他的道士,皆没有蓝道行那么傻。例如钱柱观的蓝田玉,见到严嵩业已罢斥,却仍肯把所画的符箓送给严嵩,让严嵩献给世宗讨好。结果,严嵩虽讨不到多少好,蓝田玉因此有了机会被召进京,向世宗表演“召鹤”之术。(实际上,这些鹤可能是蓝田玉早就养畜着,训练好了的。)
蓝田玉不该于召鹤得宠以后,又假传圣旨征取各地水银,准备用水银炼出丹来,献给世宗吞服。大学士徐阶向世宗说:“水银服不得,假传圣旨的罪太大,更不能不办。”这蓝田玉于是便以假传圣旨的罪名,下狱,处斩。(嘉靖四十四年的事。)
徐阶是在嘉靖四十一年继严嵩而为首辅的。他是松江府华亭县人,很会做官:出身是嘉靖二年的探花(一甲第三名进士),历官翰林院编修,延平府推官,黄州府同知,浙江按察使司佥事,江西按察副使,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侍讲,礼部吏部侍郎,礼部尚书。他为人颇知是非,却有本事与小人周旋,不甚遭忌,又懂得迎合皇帝的癖好,把献给神仙的“青词”写得很好。
他在嘉靖三十一年以东阁大学士的名义入阁,在严嵩的下面挨了十年,挨到严嵩下台,才升为首辅。作了首辅以后,他便施展出一番作为,使得嘉靖一朝的最后五年稍许有点像样。
明世宗朱厚熜下令逮海瑞 明世宗朱厚熜深居西苑,但求长生不死,专意斋醮,不见大臣,不理朝政,国事日益衰败。海瑞见此极为忧虑。为“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他“市一棺,诀妻子”,冒着“触忤当死”的危险,上书皇帝,这就是震动朝野的《治安疏》。疏中指斥皇帝听信小人谗言,酷信道教,竭民脂膏,“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奏疏内容尖锐,措词激烈,明世宗恼羞成怒,随即下令逮捕海瑞。直至世宗死后,海瑞才被释放复官。
世宗对徐阶的信任,超过当年对于严嵩,公事多半听徐阶安排。在私生活的方面,世宗一如往昔,拜神,吃药,求长生不老,终于吃药吃得太多,不治而死。
世宗之死,给了徐阶一个起草遗诏的机会。假传活着的皇帝的圣旨,叫做矫诏,罪很大,假传死了的皇帝的圣旨,叫做奉命颁布遗诏,不仅无罪,而且可以立功。于是,徐阶便依照杨廷和替武宗颁遗诏的榜样,一举而把王金、申世文等五个妖人关下诏狱,判以死罪。所有的设斋打醮、造庙、造宫殿、取珠宝、织绸缎等等不急之务,一概停止。凡是自从世宗即位以来,因争议大礼(是否应该追尊兴献王为帝为皇,称孝宗为父亲或伯父,替兴献王立庙,搬走孝宗的牌位,腾出地方来安置世宗的孝烈皇后方氏)、或争议大狱(其中最有名的是白莲教首张实一案),而被拘囚或判罪的,一概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