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宗朱见深,在明朝的皇帝之中,不算是最坏的,却也谈不上一个好字。此人十八岁即位,在位二十三年,四十一岁去世。国家在大体上是太平无事。边疆上虽有北元各领袖先后骚扰,但他们进了河套,而仍被王越逐出,又有余文俊亡羊补牢,在陕晋筑了“边墙”,总算巩固了这一方的疆界。内地也有广西的瑶族“反叛”与荆襄一带的流民“反叛”,却也先后平定。

然而明朝盛极而衰的征象,业已一一表露。宦官揽权,到了炙手可热的程度。朝中的大臣,忠少佞多。当皇帝的竟然怕见各部尚书,甚至内阁诸学士之面,经常地倚靠宦官作传话人。皇帝的极大部分时间,消磨在妃嫔与番僧方士的身上。

在妃嫔之中,最得宠的是万贵妃。她比宪宗的年纪长十七岁。宪宗即位之时,她已经是三十五岁的人了。直到成化二十三年春天她死,她把宪宗掌握得很紧。原因是,早在宪宗的童年,她已是侍候他的宫女。万贵妃的罪恶,主要的有三点:第一,信任手下的宦官汪真。第二,戕害别的妃嫔所生的儿子。第三,服用奢侈,浪费民脂民膏。

宪宗的第一任皇后吴氏,在天顺八年七月正位中宫,仅仅三十二天,便被万贵妃挤下了台。第二任皇后王氏,秉性恬淡,凡事退让,只是名义上的皇后而已。

明宪宗六年不知得子 明成化五年(1469年),宪宗到内承运库询问内藏收支出纳情况时,见宫女纪氏美貌机敏,幸之,不久纪氏怀孕。万贵妃获悉后即派宫女强迫纪氏堕胎。宫女们商量后,骗万贵妃说:纪氏得了腹胀病。万贵妃把纪氏谪居到安乐堂。成化六年七月,纪氏在安乐堂生了一个儿子,这就是明孝宗朱祐樘。万贵妃得知纪氏生子,甚为恼怒,即令太监张敏去溺死纪氏孩子。张敏却将孩子藏到密室,暗地哺养,并声称孩子已被溺死。过了六年,即成化十一年春,一天早晨,张敏为宪宗梳整头发,宪宗对着镜子感慨地说:“我已老了,可至今还没有儿子!”张敏连忙告知:已经有了一个六岁儿子。在身旁的老太监也当场证实。宪宗高兴异常,当即派人去迎接六年未见的儿子,并立为皇太子。

万贵妃自己在成化二年正月生了一个儿子,不到一年便死。

柏贤妃生了一个儿子朱祐极,在成化七年十一月被立为皇太子,到了次年正月,又死。

宪宗伤心得很,怕自己绝后。到了成化十一年,宦官张敏告诉他,一个来自广西的少数民族宫女纪氏,已经替他生了一个儿子,瞒着万贵妃,养在宫内的安乐堂,这时候年已六岁。宪宗叫人接了这儿子来,赐名祐樘,交给皇太后周氏抚养,逃过万贵妃的魔掌。万贵妃忿恚之余,在六月间将纪氏逼死(或毒死)。五个月以后,宪宗立祐樘为皇太子。(这便是未来的明孝宗。)

自从祐樘被立为皇太子以后,万贵妃也懒得再施行堕胎、毒杀等等手法,索性让各个妃嫔多生几个皇子,以与祐樘争宠。于是,宪宗又生了十一个儿子。

宪宗究竟有若干妃嫔,无考。

宪宗深处宫禁,不与阁臣及六部尚书见面交谈,所谓朝会只是虚应故事。一切旨令,皆假手于宦官。

宦官乱政,是明朝的致命伤。明太祖曾经立了一个铁牌在宫门口,牌上铸了十一个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太祖而且规定了内臣不许识字,外臣不许和内臣有公文来往。可惜的是,太祖自己立法而不守法,曾经在洪武二十五年派了一个宦官聂庆童,去甘肃河州“敕谕茶马”。

成祖继续破例,一再派遣宦官出使外国,又任命了宦官当“监军”。(叫王安监都督谭青等军,叫马靖“巡视”甘肃。)仁宗又向这个方向更进一步,命令“郑和以下番军守备南京”,命令王安“镇守甘肃”。诚然,郑和与王安均有能力,而且忠贞,但是在制度上叫宦官当“方面大员”,后患无穷。

宣宗令大学士陈山教小宦官识字,明明白白地违反祖训;英宗尊崇王振,唯王振之命是从,不仅是容许内官干预政事,而且是服从内官,让内官主持政事了。复辟以后,英宗又宠任曹吉祥,几乎死在曹吉祥及其养子曹钦之手,把朱家的天下断送给曹家。

宪宗在天顺八年(1464年)正月即位,首先将自己的“东宫内侍”王纶逮捕下狱,又在成化元年二月下诏昭雪于谦,看来似乎颇有朝气,逮捕王纶是华盖殿大学士李贤的主张;昭雪于谦,由于御史赵敔的建议。宪宗能接受李、赵两人的意见,本该是一个有希望的少年皇帝。

李贤在成化二年十二月病故,内阁之中尚有忠心耿耿的彭时,也添进了堪称贤相的刘定之商辂。然而,到了成化五年,又添进了一个标准小人万安。

万安并非万贵妃的本家,却自称子侄,百端谄媚,与万贵妃所宠任的宦官梁芳、韦兴,勾结在一起。(万安与万贵妃的另一亲信汪直,处得不好。)

宪宗本身,其实是个没出息的人:只晓得享乐,一生甘心受半老徐娘万贵妃的控制。万贵妃以宦官为爪牙,宦官以万贵妃为后台。全国各省,差不多皆宦官当“镇守中官”,颐指气使,位居总督与总兵官之上。军队的统帅,也无不低首下心于所谓“监军”,不买镇守中官与监军的账的带兵官,寥寥可数(在南方只有韩雍,在北方只有马文升)。

明朝的祖制,皇帝任免大官要经过廷推,小官要经过吏部铨选,而且各衙门有一定的员额。宪宗却随意叫宦官“传旨”,任命若干人为官,资格出身一概不拘。被任命的大率是江湖术士、和尚、道士、番僧、优伶、工匠。这些官,全是不合规定的额外人员,被当时的人称为“传奉官”。给事中李俊在成化二十一年慨乎其言之地说:“一岁而传奉或至千人,数岁而数千人矣。数千人之禄,岁以数十万(两)计,是皆国之租税,民之脂膏,不以养贤才,乃以饱奸蠹,诚可惜也。”

宪宗前后一共任命了若干传奉官,难以统计。在他死后不久,他的儿子孝宗接受科道(六科给事中与都察院各道御史)的建议,一举而降黜了所谓通政使任杰,与所谓侍郎蒯刚,等等,不下二千余人。和尚道士与番僧之封为禅师、真人、法王、佛子、国师,同时被孝宗罢免的,也超过一千。那不曾因声名过于狼藉而降黜罢免的,为数自亦不少。

在万贵妃的影响之下,宪宗极肯花钱建筑庙宇,也极肯花钱买珍珠宝石、图画玩具。宪宗成年成月,陪着万贵妃厮混,拜佛、炼丹、吞符、欣赏歌舞,作种种的游戏,把国家的大事一概付托给宦官与仰承宦官鼻息的若干官吏。内阁的几个学士,若干年不被召见交谈一次,等于虚设。六部大臣与“九卿科道”更有天高皇帝远之感。坐朝,也不过是摆摆样子,排班叩头,礼成而退罢了。

在如此情形之下,安得不内忧外患齐来?奇怪的是,君昏于上而臣奋于下,这些内忧外患都一一消除。太祖成祖的基业,仁宗宣宗的恩泽,培养了足够的潜力,替明朝延长寿命。

宪宗之所以不曾被列入桀纣幽厉一类,第一是由于昏而未暴,杀人甚少,打人也不多。第二是他偶尔也忽然清醒,从谏如流,虽则过了不久,便故态复萌。第三是在他以后,武宗、世宗、神宗、熹宗,比他更昏。

宪宗之被谥为宪,是历史上的一大讽刺。他何尝配得上这个宪字。朝臣之所以选出了这个宪字,也许是因为联想到唐朝的宪宗。事实上,在唐宪宗与明宪宗之间无若何相似之处。像万贵妃那样的妃子,汪直那样的宦官,万安那样的“宰相”,在唐宪宗的宫廷与朝廷中绝无其比。不过,文臣如李贤、彭时、商辂,武臣如韩雍、项忠、马文升、王越、朱英,在唐宪宗的时候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