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皇帝一生,在慈禧太后的支配之下虚度。他六岁即位,当傀儡当到十九岁死去。

他在十七岁的时候(同治十一年九月)大婚,封阿鲁特氏为后,封富察氏为慧妃。阿鲁特氏是蒙古人,举止端庄,祖父是钦差大臣赛尚阿,父亲是状元崇绮。富察氏是满洲人,容貌娇美,父亲叫做凤鸣,其后官至工部左侍郎。

同治皇帝本人所喜欢的是皇后阿鲁特氏,慈禧太后所喜欢的却是慧妃。母子婆媳之间因此颇不愉快。

同治 一生在慈禧太后的支配之下虚度。(原版插图)

另一不愉快之处,是慈安太后虽则不是同治的生母,但天性慈祥宽厚,一向对同治十分疼爱。慈禧太后虽则是生母,但个性强,对同治管教严,同治和慈安亲,不和慈禧亲。

两宫皇太后,于同治“大婚”的次年(同治十二年)正月二十六日,实行名义上的“归政”,不再垂帘。事实上,一切军国大计仍由慈禧决定。这时候,恭亲王(从同治四年三月起)已不再是议政王,而是普通的一个军机大臣,虽则他仍以军机的身份参预不少机密,核阅不少的“票拟”(诏旨御批的文稿),不失为军机大臣之中最重要的一人。

地位仅次于恭亲王的是文祥。文祥是满洲正红旗人,学问甚好,为人正直。他是道光二十年的进士,由工部主事历官至内阁学士,署刑部侍郎,于咸丰八年开始兼任军机大臣,直至光绪二年五月病故之时止。

他不曾因辛酉政变而被革。咸丰皇帝仓卒离京之时,派他署步军统领,留守;其后改署正蓝旗护军统领,创立神机营,帮助恭亲王办理议和的事。

和议既成以后,清廷创设“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由恭亲王主持,而实际上办事的是文祥。同时被任命为“总理各国通商事务大臣”的,另有桂良与宝筠等人。

文祥的本职,由署理刑部侍郎转为实授礼部侍郎、吏部侍郎、工部侍郎、工部尚书、户部尚书、吏部尚书。他在同治十年受任“协办大学士”,同治十一年拜“体仁阁大学士”,同治十三年升“武英殿大学士”。

他曾经与恭亲王联名上疏条陈六事:练兵、简器、造船、筹饷、用人、持久。在病重垂死之时,他又单独密奏,强调:“今日之敌,非得其所长断难与抗”。

同治一朝,内有恭亲王与文祥,外有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在表面上颇有一番中兴的气象。我们不妨就恭亲王与文祥所条陈的六事,一一检讨当时的实施情形。

(一)练兵最新式的以洋枪、洋炮为武器的军队,在北京有八旗子弟的神机营,在上海有李鸿章从戈登接管下来的常胜军。常胜军的兵士在华尔创办之时全为洋人,其后杂用华人,最后几乎全为华人,便被并入淮军以内。

淮军继湘军而起,是曾国藩有感于湘军已有暮气而毅然信托李鸿章加以发展的,然而淮军壮大以后,其“冗杂骄佚”更有甚于湘军。

彻底的办法是招募新兵,加以严格的西式训练,成立“新建陆军”。这要等到甲午年中日战争以后,清廷才授权袁世凯办理。

同治年间,所行的只限于裁减绿营兵额,酌量补以湘、淮乡勇,零零碎碎地练了一些各自为政的新兵。例如,同治八年江苏巡抚丁日昌裁汰抚标(绿营)一千六百余人之中的老弱,“补以勇丁,分左右两营,练习洋枪及开花炮诸技”。前此一年,同治七年,曾国藩在直隶总督任内“就全省绿营内抽练六千人,仿勇营规制分地巡防”。

(二)简器曾国藩在创办湘军之时,便已明了洋枪、洋炮的重要。他在衡阳迟迟未肯顺湘江而攻岳阳,便是为了等候从广东运洋炮来。

李鸿章的见解与曾国藩相同。李在同治元年六月写信给曾,说:“每思外国用兵,口粮贵而人数少,至多一万人即当大敌。中国用兵多至数倍,而经年积岁不收攻效,实由于枪炮窳滥。若果能与西洋火器相埒,平中国有余,敌外国亦无不足”。

曾、李苦心筹划了几年,终于在上海成立“江南制造局”。负责去外国购买机器的,是中国第一位留美学生,1855年毕业于耶鲁大学的容闳。容闳在同治二年奉曾国藩之命赴美,于同治四年将制造局办成。起初,这制造局仅是一个铁厂,其后成为规模宏大的兵工厂兼造船厂。

在北方,崇厚于署理直隶总督之时(同治元年),也创设了天津机器局。这天津机器局到同治九年,经李鸿章加以整顿扩充,规模颇为可观。

左宗棠在闽浙总督任内,也自行设局造炮。他在同治五年向清廷报告说,已经造好开花炮三十余尊,“用尺测量施放,与西洋(所造的)同其功用”。

(三)造船左宗棠设了一个“轮船制造局”在福州马尾。其后,在光绪十三年添筑船坞,于光绪十七年完成。中法战争期间,法国海军开来加以毁坏;到了光绪三十三年,轮船制造局全部停工,前后共有四十一年历史,造好了轮船四十艘。

(四)筹饷曾国藩办湘军,所靠的主要财源只有两项,一项是各位支持他的督抚的协饷,如湖南的骆秉章、湖北的官文、胡林翼等人;另一项是厘金。其后李鸿章把淮军带到上海,所靠的则是所谓“洋税”,也就是关税。左宗棠西征,所靠的竟是洋债。

曾、李、左三人在当时倘若完全等待北京的清廷发下款子来,早就养不住兵、打不成仗了。

清廷的财政,从头至尾是一本胡涂账。但是,它在道光二十二年这一年能够办到收入大于支出,则大致可信。原因是道光皇帝本人的确很喜欢省钱。(收入三千七百一十四万两,支出三千一百五十万两。)

关于同治一朝十三个年头的收支数字,我们毫无足资参考的材料。

我们只有间接的,赖以想象而比照的光绪五年的数字:正常的收入,如地丁、杂税、盐税等等,仅有二千七百多万两(应该是四千万两左右,但收不到)。正常的支出,如(旗绿)兵饷、河工、京饷、各省留支,也从四千万两左右减发为二千四百多万两。景况之劣,与道光年间不可同日而语。

所好有新增的收入,计洋税一千二百万两、厘金三百万两。同时却也有新的支出,西征军与津防军共一千万两左右,各省新练的所谓“防军”一千万两左右,汇拢来显然是入不敷出。

自从道光三十年发生太平天囯革命以来,人民直接因遭遇兵祸而受的损失固然不可胜计,间接因供应清军开销而受的搜括,加起来也是天文数字。在洪军未到南京以前,清军已花去二千七百万两以上。江南大营成立以后,每月的开支在五十万两左右,一年是六百万两,十年是六千万两(事实上超过十年)。在安徽南部,由曾国藩主持的徽南防营,每月的开支在三十万两左右,一年三百六十万两,十年是三千六百万两(虽则事实上不足十年)。从同治元年开始,到与捻军的战争结束,曾国藩经手的军费报销,又有三千万两左右;李鸿章所经手的有一千六百万两以上;左宗棠征甘征新,也花掉四千八百二十万两。这些,只是荦荦大者,其他各省各将领的报销尚不在内。

在如此民穷财尽的情形之下,曾、李、左等人竟然办成了天津机器局、江南制造局、马尾轮船制造局,而且也练了若干新兵,真是难能可贵。我们怎能责备他们没有把中国军队彻底近代化呢?

(五)用人恭亲王与文祥在奏疏中所提到的“用人”,着重在用“正人”。为了办理洋务,清廷所需要的不仅须“人”,也要“懂得洋务的人”才行。向哪里找?全国根本没有,除了少到极点、像容闳那样由于偶然的机会而被洋人培植出来的(被英国传教士带到英国,其后他自己去了美国,进耶鲁大学读书)。

容闳向曾、李建议,选拔俊秀的华童送往美国。这建议被曾、李接受,于同治十一年实现(曾在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日病故,实际上决定这件事的是李)。容氏在耶鲁大学的所在地纽海芬,商得若干美国家庭的同意,让每一个华童均有一个“新的家”可住,获得亲如寄父寄母的美国人的照料。前后被送到美国去的,共有一百名左右。(美国有一本书,《最先来美的一百个中国留学生》〔China's First Hundred〕详细记载此事。)

原定的计划,是要这些孩子留在美国十五年,到学有专长才许回国。可惜,由于其中的若干位剪了辫子或信了基督教,激怒驻美的留学生监督吴子登。吴子登向清廷告了一状,清廷在光绪七年把他们“撤回”。

詹天佑便是这样被强迫回国的一个。后来,他自费再度留美,到耶鲁念完他的课程。

除了选派留学生以外,清廷在同治年间也很注重在国内造就洋务人才。恭亲王与文祥于同治元年在北京设立“同文馆”;李鸿章于同治二年在上海设立“广方言馆”;广东于同治三年也设了一个专教八旗子弟的“同文馆”(当时总督是劳崇光,巡抚是郭嵩焘)。

北京的“同文馆”在同治五年扩充,增加一个“天文算学馆”。入馆的学生,原以翰林、进士、举人为主,兼收恩贡、拔贡、副贡、岁贡、优贡五项贡生(优秀的秀才),结果肯应考的寥寥无几。大多数的读书人均以学习外语和工匠之学为耻。恭亲王不得不放宽尺度,也准许捐班出身的监生与“杂项人员”应考,录取了三十人(投考的总数只有七十二人)。

这算学馆规定八年毕业,学习的科目包括外国文、汉文、历史、地理、代数、几何、三角、微积分、天文、化学、测量、万国公法、金石(矿冶)、富国策(经济学)、译书(翻译实习),等等。李鸿章在上海的江南制造局附设了一个译书局;左宗棠在福州马尾的轮船制造局,附设了一个船政学堂:也都是为了灌输洋务知识,造就洋务人才。

古语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恭亲王与曾、左、李在同治年间开始“树人”,收效却在光绪、宣统以后。

(六)持久恭亲王与文祥在他们的联名奏疏中所说的“持久”,正如以上的第一至第五各项,系专就海防立论,但适用于一般洋务。文祥在临死前所上的遗奏中,将“持久”二字的含意重新申述一遍:“如(王大臣)今日议之行之,而异日不能同心坚持,则不如不办……所谓必须上下一心,(京)内(京)外一心,局中局外一心,且历久永远一心,即此意也。”

这是文祥的理想,文祥的希望,然而清廷满、汉大员之中,赞成办洋务的根本只是少数,怎么会“历久永远一心”呢?

当时声望最高,以提倡程、朱理学为己任的大学士倭仁,便是坚决反对办洋务的一人。

倭仁说:“根本之图,在人心而不在技艺”;又说,如果定欲造就天文、算学的人才,切不可请洋人来当教授,“应求中国能精其法者”。慈禧太后吩咐他:“保荐几个来!”倭仁说:“意中并无其人,不敢妄保”。

恭亲王为了争取倭仁的支持,特地请慈禧太后加派倭仁“在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行走”,同时负责同文馆的馆务。倭仁借口骑马伤足,坚辞不就。

恭亲王主持“总理衙门”很久,本该有一些作为,然而这衙门根本不是决策机构,派在这衙门“行走”的大臣时多时少,而其中没有一个是“专任”。况且,他自从在同治四年失掉“议政王”头衔后,权力远不如前。

曾国藩呢?一生尽瘁于讨洪、讨捻的军事,只是以勋臣的身份,在两江总督与直隶总督任上就职权范围以内略办一些洋务,开开风气而已。他不曾当过“总理衙门”的大臣,仅仅在天津教案发生之时,兼了一个极短时期的“三口通商大臣”。所谓三口,是营口、天津、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