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义律,是林则徐在道光十九年正月二十六日(1839年3月11日)到广州以后的交涉对手。

比起他的几个前任(律劳卑、德庇时、罗宾臣),义律的作风可谓别创一格。他不像律劳卑那样倔强,也不像德庇时与罗宾臣那样妥协。他肯用禀帖对两广总督行文,但暗中却在催促英国政府使用相当武力。

自从他在1836年12月14日接任以后,中、英之间的关系一天比一天紧张。倘若问题仅限于英国之要求对等外交,已经是够麻烦的了;偏偏有鸦片贸易夹在里面,把事情弄到非抓破脸皮不可。

义律本人有没有也做一点鸦片生意,待考;但他忘记不了靠了鸦片,英国每年可以从中国吸收一千万两以上的银子,十年就是一万万两,二十年就是二万万两。

英国,本是一个小国,而且在当时没有多少工艺品可以卖给中国。英国的毛呢,中国人不需要,那时候穿西装的太少了。在鸦片大量输入中国以前,英国必须把一船一船的银子运来,换取茶叶、大黄、丝绸、瓷器。

早在唐朝、宋朝,把鸦片输入中国的是阿拉伯人。其后,在明朝末年与清朝初年,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都干过这生意,然而数量不多。

英国东印度公司于蚕食印度以后,把鸦片大量种植,作为该公司的专利品。于是英国商人获得丰富的鸦片来源,纷纷把英国的货品(包括毛呢)运到印度,换出钱来买廉价的鸦片输入中国,吸收白银。

由于中国政府自雍正年间以来,严禁鸦片进口,英国东印度公司尽管在印度供应鸦片,不方便由公司自身出面卖鸦片给中国人,或准许公司自身的船只代客运输鸦片到中国。

直至道光十四年(1834年)为止,东印度公司享有中、英之间一切贸易的专利权。不属于该公司的英国人与英国船只,却未尝不可以对华贸易,只须向公司缴纳相当费用。

东印度公司丧失了对华贸易专利权以后,任何一个英国人均可以来中国做生意,而不必向该公司缴费、受该公司管制。英国政府顾虑到这些“自由商人”必须有一个机构加以管理,因此才设立了所谓“王家委员会”,由三个商务监督与一个秘书组成,先后任命律劳卑、德庇时、罗宾臣为三个监督之中的总监。

“自由商人”蜂拥而来,中、英之间的贸易额直线上升,上升的主要项目是鸦片。

雍正年间,每年进口的鸦片平均是二百箱(每箱在一百斤左右);乾隆年间,是四千箱;嘉庆年间,是四千五百箱。道光元年至道光十四年,是一万四千箱。

在义律继任总监的第一个年度(1837年至1838年),进口的鸦片是三万四千三百七十三箱左右;第二个年度,是四万零二百箱。

清朝政府对于鸦片的政策,在雍正、乾隆两个皇帝之时,是禁止境内的人民“吸食”,但准许外国的鸦片以药品名义“输入”,按值抽税。到了嘉庆皇帝之时,把输入也禁止。但是“洋烟”照样以走私的方式进来。

那时候,由于大小官员无不受贿,烟船公然来往于澳门、黄埔之间。道光皇帝即位以后,严令当时的两广总督阮元加以取缔。阮元只得在道光元年认真起来,把黄埔的烟船统统赶走,而且惩办了澳门的若干囤户。

事实上,鸦片贸易有增无减。烟船移泊到“海外”的伶仃岛。交易的手续,不再是现款取货,而改为先在广州付款立券,然后在闽、粤之间的南澳等地凭券交货。同时,趸船代替囤户,而运烟的任务改由所谓“快蟹”执行。(快蟹是具有十个桨的小船。)

英国第三任驻华商务总监罗宾臣,之所以把他的办公处由广州移到伶仃岛,其原因正在于此。

这样的大迂回,使得从事鸦片贸易的华商与英商均感到不便。中国官吏也深以为苦。坏官吏,不容易收足应得的贿赂;好官吏,痛心于中国政府白白地丢了每年几万两银子的关税。

于是,“鸦片输入解禁”渐渐成为若干华人、英人的一致要求。他们的代言人,是太仆寺少卿许乃济。许乃济在道光十六年上一本奏章,主张解禁。他认为不妨准许鸦片输入,作为一种合法的商品,课以重税,限以只许“易货”,不许“易银”,则不仅关税不致白丢,而且白银外流的趋势可以遏止。

许乃济劝道光,把吸食鸦片的禁令也取消。他说,吸食鸦片的本是“闲荡无用之人”,吸穷了活该,吸死了也活该,毫无足惜。政府只要管住了当兵的、读书的与文武官吏,就好。

许乃济很彻底,除了主张不禁输入与不禁吸食以外,又主张不禁种植。他说,中国人自己种出来的鸦片多了,便自然不需要向洋人购买。

道光把许乃济的奏章,批交两广总督邓廷桢、广东巡抚祁%、粤海关监督文祥,叫他们详议。这三人议了以后,向道光复奏,说“如蒙俞允弛禁通行,实于国计民生均有裨益”。

但是,道光本人颇不谓然。他继续征求京城内外大小官吏的意见。于是反对开禁的奏章,他也接到了不少。其中以黄爵滋与林则徐二人所写的,为最有理由。

黄爵滋是鸿胪寺卿,翰林出身,江西省宜黄县人。他看出当时国民经济的一大危机,是存银日少、银价日涨,人民在雍正年间只需八百八十文便可以换取白银一两,而现今要凑上一千六百多文,才能换到一两。原因是:“非耗银于内地,实漏银于外夷也。”

黄爵滋在道光十八年闰四月所上的奏章之中,建议以一年为期,禁绝人民吸食:“无吸食自无兴贩;无兴贩,则外夷之烟自不来矣。”

过去,吸食鸦片的仅仅枷杖了事,至多坐牢二年,他主张改处死刑。

道光皇帝把黄爵滋的奏章,发交各省督抚,获得林则徐的热烈响应。

林则徐是福建省侯官县人,翰林出身,历任御史,浙江盐运使,江苏、陕西按察使,江宁、湖北、河南布政使,河东河道总督,江苏巡抚,两江总督,这时候(道光十八年)担任湖广总督,一向以清廉能干著名。

他支持黄爵滋的建议,限令吸食鸦片的人在一年以内戒绝,逾期概处死刑。

他提出几项具体的施行办法:饬地保、牌头、甲长收缴烟具、烟膏、烟土;加重贩卖烟土与制造烟具者的惩罚,并先期叫吸烟人自首具结,把一年的限期分作四段,每三个月为一段,三个月内能戒的无罪,不能戒的加以小罪,到六个月尚不能戒的加以较重之罪,以次递加,到了满一年尚不能戒的处死。

林则徐不愧是一个仁者,他征集得戒烟的药方、饮方与丸方各一种,抄出来报告道光,以通饬各省官吏晓谕烟民服用。

他不等候道光对他的折子作何决定,就立刻在湖南、湖北二省雷厉风行地禁起烟来。他这样做,并不违旨,因为雍正以来“列圣”的禁烟谕旨犹在。朝廷虽则在广征各方面关于解禁与厉禁的意见,但尚未颁有解禁的法令。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捉拿所有开设烟馆的贩子。同时他掏出自己的钱来,配制戒烟丸药,送给瘾君子吃。民间的烟具、烟膏、烟土,被他收缴得几乎净尽。

有很多烟民,因此就很快地把烟戒成。他们的妻子感激极了,颇有跑到总督衙门来,向林则徐叩头致谢的。

道光听到消息,认为他禁烟最有成绩,便特别重用他,发表他为钦差大臣,派往广东“查办广东海口事件,节制该省水师”。

所谓“海口事件”,是发生在广州商馆门口的一件华洋互殴之事,日期是道光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1838年12月12日)。

原来,两广总督邓廷桢在这一年的下半年,于奉到朝廷所综合各方意见而制定的“查禁鸦片章程”三十九条以后,也步湖广总督林则徐的后尘,认真地捉拿烟贩、收缴烟土。邓廷桢决定在瑞典商馆门前,将一个烟贩子何老金处绞,让洋人知道中国的厉害,以后少干些鸦片走私的勾当。

这一天,十月二十六日,邓廷桢派人来搭棚子,竖起木架。各国洋人见了大怒,便阻止衙役,而且拆了棚子,毁了木架。衙役们于是把棚子与木架移到附近的潮音街,草草地绞杀何老金了事。

有几千个华人到商馆的门前看热闹,洋人纷纷出来用木棍子打。华人也就捡起砖头、石头向各国商馆的窗户抛掷,闹到下午四点钟左右,南海县县知事带了二十名左右的兵士来弹压,才把群众赶走。

这时候,各国商馆本已由于英商殷纳斯私运两箱鸦片的案件而受“封舱”,又有了这十月二十六日的斗殴事件,情绪便愈加愤激。

洋商有自己的“商会”,于是以这个商会的名义,写信向总督邓廷桢抗议说:商馆前面的空地,一百年来一向是洋商们游息之处,不应该把它改作刑场。总督的回答是,这空地虽则暂准洋商游息,但仍旧是天朝的领土,洋商竟然抗议,殊为狂妄。以后将有更多的烟犯,押到这空地上处绞,让洋商之中的不良分子知所警惕。

殷纳斯在三十日遵令出境,总督不愿意立即“开舱”。理由是,尚有若干烟船停泊在虎门与黄埔之间的珠江江面。

两天以后,义律出了一个布告,通知所有的英商,叫他们把烟船驶出虎门,并且不得抗拒中国官方的检查与没收。倘若有贩烟的英国人打死华人,必将处以死刑,正如在英王陛下的领土以内一样。

布告出后,过了五天,英商的若干烟船依然停在黄埔没有走。义律于是顾不得英国外务大臣帕麦斯顿(不许他向两广总督上禀帖)的训令,又向总督递起禀帖来。总督叫广州知府与协台谕告他,对他的协助甚为嘉许,并且说将要以更严厉的方法对付贩烟的洋商。

消息传开来,所有的烟船溜得干干净净。邓廷桢在道光十八年十一月十六日(1839年1月1日)下令开舱。

道光皇帝在京城发表林则徐为“钦差大臣,查办广东海口事件”,是在十一月十五日,比邓廷桢下令开舱早一天。那时候,京城、广州之间没有电报,道光无法知道所谓“广东海口事件”事实上已快结束。

林则徐于次年阴历正月二十六日(3月11日)才到达广州。海口事件已不存在。

然而,各国的商馆内部仍旧存有大量烟土。烟船虽则已完全离开黄埔,驶出虎门,却逗留在伶仃岛的洋面,随时准备再来,或开到南澳一类地方继续走私。

况且,英国的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他伦,曾经在道光十八年阳历8月间率舰闯进虎门一次,虽则前倨后恭,与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杯酒交欢,却难保以后不来。道光皇帝授给林则徐“节制该省水师”,用意在此。

道光的禁烟决心,是很显然的。可惜的是,当时的问题不仅是一个鸦片问题。与鸦片问题连接在一起的,有英国政府对中国要求对等外交关系的问题,有英国商人反对十三行(公行)包办中国对外贸易的问题,以及所谓“商欠”(华商对洋商欠款)的问题。至于中国这一边不愿意白银流去,英国那一边更不愿意白银流走,也是颇难解决的一大争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