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在位有六十年之久,比康熙少一年。但是他在禅位于嘉庆而“退居”为太上皇之时,事实上仍旧主持一切,直到嘉庆四年正月他死。合起来计算,从雍正十三年(1735年)八月到嘉庆四年(1799年)正月,乾隆当中国的主宰共有六十三个年头又四个月,比康熙久。

他这一“朝”的事迹也特别多,多过了康熙一朝,也多过了汉武帝一朝,虽则汉武帝的成就比他的高明,高明得不可同日而语。

乾隆在晚年宠信和珅,种种措施均不如人意,使得他该被骂为昏君。但是在早年,尤其是最初的十年,他极富朝气,用人行政几乎驾雍正而上之。

除了杀曾静、张熙二人这一件事以外,他作了好几件替父亲补过的事,所谓“干父之蛊”。他释放了岳钟琪,也释放了皇十四子胤禵。他严办了雍正所重用过的聚敛之臣王士俊,也明旨斥责已死的田文镜,说田文镜为督抚:“苛刻于搜求,属吏竞为剥削,河南民重受其困”。

那一向反对田文镜的史贻直,被乾隆升为湖广总督,其后又先后调任工、刑、兵、吏四部的尚书,直隶总督,到了乾隆九年更进一步,被任命为文渊阁大学士。

在雍正的朝廷之中,没有敢于说话的人。乾隆特地召回了曾经因“太戆”而被降调为“户部银库行走”与“署理河东盐政”的原任刑部与吏部侍郎孙嘉淦,叫他仍作吏部侍郎,兼升他为都察院左都御吏。

孙嘉淦是有清一代的名臣,风骨嶙嶙,不可多得。他留下了一篇堪称不朽的奏疏,其中所说的是为人君的怎样才可以提防小人。“小人进而君子退者,无他,用才而不用德,故也。德者,君子之所独,才则君子、小人共之,而且小人胜焉。语言奏对,君子讷而小人佞谀,则与(人君之)耳习投矣。奔走周旋,君子拙而小人便辟,则与(人君之)目习投矣。即课事考劳,君子孤行其意而耻于言功,小人巧于迎合而工于显勤,则与(人君之)心习又投矣。小人挟其所长以善投,人主溺于所习而不觉,审听之而其言入耳,谛视之而其颜悦目,历试之而其才称乎心也。于是小人不约而自合,君子不逐而自离。夫至于小人合而君子离,其患可胜言哉!”

乾隆接到这个奏疏,不仅不生气,反而把它宣示内外。其后,乾隆又任命孙嘉淦为直隶总督,兼管河工,调任湖广总督,虽则一度在乾隆八年降为江西巡抚,又夺官,“责修顺义城工”,到了乾隆九年以后,仍逐渐由宗人府府丞,一再迁升为左副都御史、兵部侍郎、工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

孙嘉淦颇著直声,民间对他十分钦仰。在乾隆四年的时候,有人假借他的姓名,写了一篇弹劾鄂尔泰与张廷玉的文章。乾隆十六年,又有人用他的姓名写出乾隆“有五不可解、十大过”。乾隆均不肯对孙嘉淦有所责备。

另一位敢言之士——上海人曹一士,在雍正十三年以翰林院编修的资格,被选任“云南道监察御史”,于乾隆即位以后建议不再以文字兴狱,而且要反坐首告的人:“臣愚,以为井田、封建不过迂儒之常谈,不可以为生今反古,述怀咏史不过词人之习态,不可以为援古刺今……使以此类悉皆比附妖言,罪当不赦,将使天下告讦不休,士子以文为戒……嗣后凡有举首文字者,苟无的确踪迹,以所告之罪依律反坐,以为挟仇诬告者戒。”

乾隆这时候居然批准了曹一士的建议。虽则不久仍把曾静、张熙杀了,却一直等到乾隆二十年四月才又在文字上找人的错,置《坚磨生诗钞》的著者胡中藻于死。

因反对程、朱而被雍正捕了的谢济世,乾隆在即位以后便把他从充军的地方召回京师,仍叫他当御史。其后他受任为“湖南驿监道”,在乾隆八年被巡抚蒋溥告了一状。蒋溥说他“离经畔道”,乾隆批答说:“朕不以语言文字罪人。”

乾隆在当时确是一位贤主。他绝不像明朝末年的几个皇帝,动辄把语言顶撞的御史当众抓下来打脊背(廷杖),或是摔入“诏狱”,让他们死在狱吏的毒辣之手。

中国在历史上有一个传统:御史得以“风闻奏事”,而不必先有真凭实据,搜集证据是司法机关的责任,而不是监察机关的责任。

有一位大学士赵国麟,被御史仲永檀弹劾得恼了,向乾隆说像仲永檀这样的人应该“处分”。乾隆亲手写了手谕回答道:“(朕)超擢永檀,乃善善欲长,恶恶欲短之意。”乾隆不仅不处分仲永檀,反而升他为副都御史。

仲永檀在乾隆六年所弹劾的,不止赵国麟一人,两个别的大学士张廷玉与徐本也在其内。事情是:有一个住在京师的富豪,工匠出身,姓俞名君弼,死了,没有儿子。他的亲戚许秉义想和俞家的人争他的财产,便拜托内阁学士许王猷,邀请达官贵人去一同吊丧,以壮声势。仲永檀“风闻”大学士张廷玉派人送了名片去,徐本和赵国麟亲自去,礼部侍郎吴家骐不但去了,而且收了“红包”,步军统领鄂喜则收了一万两之多,詹事府詹事陈浩简直出面替许秉义跑腿。仲永檀认为这太不成体统,因此就参了他们一本。

在这些人之中,冤枉的大概仅有赵国麟一人,所以他才那么“理直气壮”,反咬仲永檀一口。鄂喜向乾隆承认受贿,说:“只拿了一千两,没有拿一万两”。乾隆说:“你当过大臣,我不忍将你绞死示众,你还有什么颜面活到人间?”其后,乾隆下旨赐鄂喜死,免吴家骐与陈浩之职。张廷玉、徐本、赵国麟,均免予追究。

乾隆在即位以后,与准噶尔的小噶尔丹订了和约,从此直至小噶尔丹到乾隆十年逝世,西北方面未有战事。西南方面,苗民再度抗清,乾隆派张广泗将他们很快地打平。所以,到乾隆的第一个十年之中,中国享受了相当的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