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女湖之役失败以后的两个多月,亦即丁未年七月下旬,革命军起义于广东的西南角,在二十七日(1907年9月4日)占领防城县的县城。

原来,早在这一年的三月中旬,钦州所辖的那黎、那彭、那思三个“墟”(统称“三那墟”)有了一个“万人会”的组织。起因是:三那墟的老百姓以种蔗制糖为生,而清吏一再加征糖捐,老百姓推了若干代表到“知州”的衙门请愿,知州却把所有的代表扣留,说他们鼓动人民抗捐。三那墟的一位读书人刘思裕深为不平,就顺从了老百姓的意思,成立这个“万人会”,受推为领袖,率领几百个勇敢分子入城,冲进衙门,把被扣的代表们都放了出来。廉钦道王秉恩派兵到三那墟,企图用武力解散万人会,开枪打死了几十个老百姓,然而却令老百姓更加团结。于是,王秉恩报告两广总督周馥,周馥如临大敌,派了巡防营三个营、新军一个营、炮兵一队、机关枪队一队,又调了驻扎广西的“衡军”两个营,绥远军一个营,对三那墟的老百姓进攻。老百姓抵抗到四月上旬,失败,刘思裕阵亡,三那墟的镇市都被毁于炮火。然而,仍有几百个老百姓,在刘思裕的侄儿刘显明领导之下,死守附近的那桑。

清军巡防营的统领,姓郭名人漳,是湖南人,与黄兴是朋友,曾经于甲辰年(1904年)十月在上海和黄兴同时被巡捕房抓去,关了几天。至于新军一营的管带赵声,则不仅是革命志士的朋友,而且已参加了革命组织。他们两人,由于身为清军军官,不得不执行上峰的命令,同时也还不曾知道刘思裕及其万人会在事实上已和孙中山取得联络。

孙中山这时候住在越南的河内,于万人会事件发生以后,就派了邝敬川同志到廉州良屋镇,与刘思裕会面,劝刘思裕索性革命,刘思裕完全同意。孙中山而且也派了胡毅生去找赵声,见到了赵声,命令赵声乘机反正,赵声也在原则上表示服从。可惜,当邝敬川运动刘思裕成功以后,孙中山再派一个姓陈名油的人,送信给胡毅生,叫胡毅生转达赵声、郭人漳不可摧残三那墟的“团民”,这陈油却到了要紧关头怕死,不敢把信送到,误了大事。

三那墟被毁以后,胡毅生来到河内见孙中山。孙中山加派黄兴与王和顺二人,偕同胡毅生取道北海,黄兴由北海去钦州,访郭人漳,王和顺与胡毅生去廉州(合浦)的陆屋,访赵声。

黄兴在郭人漳的营里住了很多天,不曾被别人识破。郭人漳答应黄兴,将来只要有“堂堂正正的革命军”起事,他一定反正。

王和顺与胡毅生也在赵声的营里住了十几天,赵声发给王和顺一张委任状,委他作“军事委员”。(委任状上,写王和顺的化名:张德兴。)王和顺因此而大大方方地走到钦州,在钦州住了一天,穿过步哨,到达那桑,与三那墟的新领袖刘显明及其几百名坚贞同志会合。王和顺出身游勇,自己也有几百名旧部带了枪枝,集合起来,成立革命军。

王和顺和赵声约好:王领了革命军进广西,攻南宁;赵声在后面佯作追赶之状,实际上替革命军断后。无奈,南宁方面的清军不肯接受革命志士的运动,以致王和顺不得不放弃进攻南宁的计划,而只能徘徊于钦州的外围。当他率军到达钦江西岸、钦州正北偏东、三那西北的“平吉”之时,刘显明不耐久等,带了他的几百人与王和顺分手。这是丁未年四月到五月初的事。黄冈与七女湖两处的革命军已经先后起义而失败了。

王和顺及其所统率的钦廉革命军,全靠军纪优良而获得各地的老百姓自动供应,才能一再等待,等待了好几个月。等待什么呢?等待孙中山委托日本志士萱野长知所购买的大批军火。孙中山而且指定了防城县西南角的“珍珠港”白龙镇,为起卸军火的地点。不幸,这时候东京同盟会本部发生了“风潮”:章炳麟等人与北辉次郎对萱野长知生了意见,公开地打了明文电报给香港《中国日报》,说萱野长知所买的枪械“全属废物,万不能用”。于是,秘密完全泄漏,不仅萱野长知无法如期装运,而且孙中山也不得不改变起卸的地点。

王和顺等到了七月下旬,不便再等,就从所驻的地点板城(在钦州正北),转而向南,绕过钦州,向防城县城前进。二十七日早晨,到达防城城下,城内的清军衡字营左哨哨长刘永德(辉庭)首先响应,对河(防城河南岸)的清军衡字营右哨哨弁李之焜(耀堂)也率众附和,于是王和顺兵不血刃,取得了防城县城。

这是中国革命史上,革命军第一次占领了县城。

可惜,王和顺的助手梁少廷不肯接受防城知县宋渐元的投降,否则钦州可能也会攻下。

宋渐元是湖南人,在被俘以后供称:与黄兴认识,一向赞成革命而没有机会“入党”,愿意从此参加革命,请王和顺派若干兵士交给他,伪装押解犯人的模样,带去钦州,在进入钦州城东门之时,立刻占领东门,接应革命军入城。梁少廷呢,以前曾被宋渐元扣留过,认为宋渐元不可信任,主张把宋渐元及其幕僚与家属统统杀了。王和顺照办。

次一步骤,是进攻钦州,钦州的守将是郭人漳。

王和顺留下少数部队交给邝敬川,守住防城;自己带了原有的几百人,加上衡字营左哨右哨的兵,新加入的义民,一共一千多人,在当天中午开拔。不巧,遇到大雨,又迷了路,走到第二天将近黎明,才到达钦州城下;一看,城头上满是灯光,显然对方有了准备。王和顺只得下令退到城西(?)十里的涌口扎营。

这一天,七月二十八日,黄兴陪了郭人漳与六十名卫队,假装出城巡逻,一直走到王和顺的营里。郭向王说:“钦州你们用不着打,到晚上便是你们的。”刘永德暗暗地告诉王:“郭的话不可信。倒不如把郭留下,先用我自己的人换上郭的卫队的服装,混进城,占领东门,大队人马跟着进去。”王和顺不赞成,以为“郭已招待黄兴这么多天,未加伤害,我们不可以把郭扣了,以不肖之道待他。”于是放走郭与卫队。黄兴也陪着他们回去。

郭回到城里,就变了卦。原因是,他看见革命军的人数少,存了势利之心。他不仅不曾在当天晚上开城欢迎革命军,而且派人来说:“住在城内的廉钦道王瑚,戒备很严。革命军不如改变计划,去攻南宁,他可以送一些械弹。”革命军明知南宁的清军兵力更大于钦州,当然不肯接受郭的建议。

黄兴在城里着急,在二十八日的夜里,想独自策动郭的一部分官兵开城。结果,没有办到。

革命军转向西北,沿途又吸收了三四千义民,于八月初一到达灵山县城下,于城墙上的炮火及六风山炮台的炮火夹攻之下,奋勇爬上云梯攻城。云梯只有一具,却也爬上了二三十人,进城巷战。城外的主力无法对他们支援,这二三十人全数牺牲。为什么云梯只有一具呢?因为一个“反正”了的清军军官陈发初,出卖革命军:叫他准备五具云梯,他只作了三具,而其中两具一用便坏;叫他带五十人先占六风山炮台,他到了六风台,反而开炮向革命军放!

革命军攻灵山县城,攻到八月初二,攻不下来,退驻木头塘。

清军派了间谍来,诈说城内已经有人起义响应。革命军再度走向灵山,守城的清军宋安枢部已经开城迎战,又有郭人漳派来的一营兵跟踪在革命军后边夹击。革命军人多枪少,子弹更少,不得已而且战且退,经由廉州(合浦)所辖的伯通、花会山、五王山等处,到了狮子山,被宋、郭的两个营追及,大战一天一夜,失利;在初六、初七左右退到罗蒙小洞,分到附近各地屯扎,大部分的义民则各自回乡。

那郭人漳真坏。他不但派了一营跟踪,也派了若干兵攻击在防城留守的革命部队,加以消灭,替清廷夺回防城。黄兴在这时候,见到苗头不对,业已脱身而走,经由东兴镇,去了越南,见孙中山,报告一切。

东兴与越南的芒街,只隔了一条小河:北仑河。当地的清兵,原已由钟金富与詹岐山两位同志运动成熟,如期在八月某日悬挂青天白日满地红的革命旗帜起义。可惜,负责接济的关仁甫事先把款子花完,对反正的清兵失信。清吏又把革命旗帜取下,朝天放枪一排,事后向上伪报“克复”。

赵声与郭人漳不同,虽未能即时率部反正,却决不肯对革命军开火。郭人漳追击革命军于灵山之时,赵驻扎在灵山之南,属于廉州管辖的五利(武利)。郭叫他带领全营“会剿”,他无法抗令不去,于是故意把路走错,避免与革命军交锋。

王和顺在被挫于灵山以后,带了二十人进越南,见孙中山报告,续图大举。不久,刘永德也带了五个人去越南,不幸在平寮地方被法国当局扣留。

革命军的最精锐部分,由梁建葵率领,转进到十万大山,以俟后命。

清廷根据两广总督张人骏(周馥的继任者)的报告,下旨通缉刘永德与李之焜,把王瑚与广西提督丁槐“交部议处”;把左巡防队补用守备谭炳荣革职永不叙用,发往军台效力;把衡字营左哨哨弁杨国标、右哨哨长韦普香、江坪营千总赖廷华三人,“一并革职,拔去翎枝”。

关于这一次丁未防城之役的经过,以邓慕韩所写的一篇(载在《建国月刊》第三卷第三期)为最可靠。他所根据的,是亲与其事的两位同志(刘永德与邝敬川)的口述;写成以后,又交给胡毅生与黄隆生两人看过,加以修正。冯自由《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第四十四章,虽则是比较详尽,但在细节方面,颇多是得自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