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诸乡醵钱演剧酬神,谓之春台戏。闻之故老,清末多崑曲班,名曰老全福,谓之文班。其时小生有沈月亭,二面有陆寿卿,小面曰阿多,五旦有丁兰孙,六旦有施桂林。陆寿卿演《南楼记》之王文,双颊能抽搐,有“活王文”之称。民国之初,崑班虽仍于诸乡演出,然京剧已盛,大抵订戏多京班,老全福终于解散。唯乌桥头向不订京班,每岁仍演出崑戏,至老全福解散而后已。抗战前崑曲仙霓社曾改为水路班,乌桥头则仍延之演春台戏。人言乌桥头观众虽是农民,于唱辞不甚了了,然耳濡目染既久,颇能举其辞,于举手投足、一招一式之间,辄能指其瑕疵。有正旦演翦髮卖髮,指上有金约指,忘脱去。观众哗曰:“金戒子可以典质,何劳卖髮!”径入怀,遽脱约指,加白云:“指上戒子,嫁时爹娘所赐,也可卖得”,即脱约指审视曰:“原来是铜的。”即掷之台下。于是众报以彩声。老全福班余仅于镇城隍庙酬神戏一见之,犹记剧目有《西厢记》之《游殿》、《跳墙》、《着棋》,《长生殿》之《闻铃》。时当为民国六七年间。

我祖母蒋夫人好观剧,闻有春台戏,常雇船携余及余姊偕邻妪往。尔时已皆是京剧。儿时有长靠武生,人呼之为小聋者颇有名。组班曰“小聋班子”,演《长坂坡》、《挑滑车》等。小聋班子其后解散。后起组班皆称舞台,有大舞台、天蟾舞台,则上海戏园名也。须生戏盛行汪笑侬派,《马前泼水》几于为必点之戏,其“我的妻说的那里话”一段二六,家喻户晓,殆如崑曲盛时之“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献地图》亦常演,西皮原板“久闻皇叔乘天运”一段亦极流行。《骂阎罗》间亦演出。而《哭祖庙》、《党人碑》则余所未见。常演之剧,须生有《黄鹤楼》、《群英会》(《草船借箭》,而不带《借东风》)、《空城计》演出最多。他如《李陵碑》、《辕门斩子》(《洪羊洞》罕演,即《探母》亦少见)、《打严嵩》、《逍遥津》皆多见。对儿戏多演《武家坡》而少见《汾河湾》。“一马离了西凉界”亦家弦户诵。《游龙戏凤》、《斩黄袍》、《三娘教子》数见不鲜。花衫大都为对儿戏[1],《彩楼配》、《祭江》等罕见演出[2]。小生戏则《辕门射戟》、《白门楼》偶见。黑头戏则□以《探阴山》[3]、《黑风帕》、《打龙袍》、《草桥关》演出较多。今日盛行之《铡美案》、《赤桑镇》余从未见过。老旦戏多演《钓金龟》、《徐母骂曹》。大约净角[4]、老旦大抵为开场戏。乡人所重者武行戏,尤重短打。三本《铁公鸡》[5],真刀真枪,亦几于点戏必有之剧。他如《白水滩》、《四杰村》,黄天霸戏之《恶虎村》、《落马湖》、《蜡庙》亦常见,而《连环套》较罕见。又有《伐子都》、《周瑜归天》、《活捉吕蒙》、《火烧裴元庆》诸剧,跌扑滚打,最后跳三桌中,极为火炽,人所乐见(《竹林计》、《火烧余洪》亦此类,却绝未一见)。长靠戏《长坂坡》、《挑滑车》最多见。玩笑戏则《小放牛》、《小上坟》、《探亲家》时时见之。儿时有武戏曰“三上吊”,为缢鬼讨替事,殆如今之杂伎[6],并无剧情。吾乡赞叹人之有绝伎者,辄曰“括,三上吊”,可知此剧之流行。然余稍长即不复见有演此剧者矣。又有《纺棉花》、《花子拾金》、《戏迷传》,皆一人学诸家各派,乃至生旦净丑,并以一人歌之。京剧中偶亦杂有秦腔戏[7],常演者为《红梅阁》,《阴阳河》亦屡见。

当时演剧先击打锣鼓曰闹场,开场有副末上场,俗谓之“开口不动手”,亦不知所念为何等语也。次则天官赐福,曰“跳加官”,手持缎制平金之长幅,上大书“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等吉祥语。又次则跳财神,手持金元宝。又次则曰福禄寿三仙上寿。然后演剧,名曰开场六阕,其第六阕必为武戏,名曰“打腰场”,腰者,我乡俗语,暂停之意也。然后正本六阕。剧终有一生一旦上场,不作一语,交揖而退,谓之“老旦做亲”。盖自旦至暮,凡演十二阕,有时正本之后又有加演,谓之后场。剧目之多如此。

凡演剧,不论乡间之春台戏,镇上之庙戏,皆酬神也。必有一神为主,延他神为宾。主者之神坐头轿中,二或四人举之置于庙门侧,若迎宾者。他神之舆至,则相与微倾其所坐之轿,有人曰门子,相与酬答数语,若揖让者。诸神皆入,然后主者之神始入末座,各以尊卑序位次,金龙四大王爵最高,坐于首位,其他火神、财神、城隍等列坐,土地秩卑[8],不得与也。关帝爵最高,人谓若延关帝则诸神皆不敢列坐,故独不延关帝。诸神坐皆在后,其前空地,若在神庙则为广庭,观众皆骈立仰首以观剧,谓之“观当台戏”,当台并立观,虽官绅亦不得于神前置台坐观。妇女儿童有财力者,往往置高櫈,列于两侧,登坐其上。镇之城隍庙演剧,则于庑下东西侧置台,上设几椅,官绅家属酬庙祝以钱,登台列坐,名曰“小台”。

约在民国八九年间,孙天雄创立商业学校,谋建课室,而乏资,遂创为演剧筹款之举,此为我镇演剧而非酬神之始,亦购票入座之始。剧场即在中水港小学内之操场[9],上覆芦席,下铺地板排列座位[10],分头、二、三等。本村木板皆假之木行。演出之台略如乡间春台戏之制而杀其高度,台前亦列电灯(俗谓之照脚灯),则假之苏州剧院。然其时我镇尚无电灯,不知何以能有光。台两旁皆悬汽油灯,夜戏则燃之。先推售长期券,价五元,殷实商铺及居民有购二三纸者。大抵长期券之收入已足偿所费之半。

其时水路班皆称舞台,所约之班有全舞台、天蟾舞台、金舞台及大舞台。全舞台首场演全本《大名府》,班主名卞银奎,人称“小北京”,饰卢俊义。上海方盛行连台本戏《狸猫换太子》,天蟾舞台得其本,三日夜戏皆演《狸猫换太子》,“九曲桥陈琳抱妆盒”一场且有机关布景,乡人见所未见,大为哄动[11]。饰陈琳者名赵庆亭,武生也;饰寇珠者为伍凤春,常在上海诸游艺场演出。日间则演折子戏。天蟾舞台挂头牌者为董吉瑞,长靠武生,本戏中无所施其伎。短打武生曰小毛包,与董合演《四杰村》,则董饰教师(《绿牡丹》书中姓雷[12],而剧中鲍自安呼之为廖贤弟[13]),小毛包饰余千[14];演三本《铁公鸡》,则董饰向荣,小毛包饰张嘉祥。主角为小毛包,然董挂头牌,赵庆亭、小毛包不能与之争也。

大抵天蟾舞台卖座最盛,不仅座无虚席,且有愿立观者。全舞台、金舞台上座亦佳。最后二日为大舞台[15],角色及行头均不能动人耳目,加以大雨,第一日上座不佳,次日雨更大,遂任人入观,不须购票。此次演剧,得利甚丰,课室得以落成。

此后十馀年间,中水港小学及城隍庙多次演剧筹款[16]。城隍庙本有戏台,亦于院中搭芦席棚[17],下铺木板令高低适中[18]。庙本有一花园,花园东偏有楼,面西,有墙与正院隔绝,墙稍圮,遂毁其上端,楼之面西者改而面东,以此为包厢[19]。余年稍长,负笈沪渎,唯寒暑假返里,偶值演剧,间一观之,已不能详。记当时演《狸猫换太子》连蝉不已,其后实皆包公戏也。有沈韵秋者[20],前饰陈琳,后饰包公,其人似本须生。上海天蟾舞台始演《狸猫换太子》,常春恒以武生饰陈琳,然不闻其饰包公。独李桂春(小达子)先饰陈琳,后饰包公,桂春初习秦腔,后改京剧,本须生也。包公为黑头本行,以须生应之,亦创例也。须生又有于筱侬,自言本北京中法大学生。最后有孙百龄,年才弱冠,嗓音高亮,学刘鸿声。余曾见其演《逍遥津》,饰穆顺者为小龄童,汪派须生也。小龄童饰穆顺极卖力,彩声不绝,过于主角,内行谓之曰“啃”。孙百龄被啃,力图争胜,唱“欺寡人”一段三眼,增入唱辞(“欺寡人”本可多可少,少或止四,多可至十馀)乃至鼻衂。青衣余唯忆有孙若英。而短打武生小毛包仍常出演,《九江口》饰张定边,颇能得彩。其后又有“小小毛包”,不知是否小毛包之子或徒,武工极佳,人言其姓俞。清末著名武生俞振庭,人称俞毛包,岂其后裔耶?

春台戏绝响多年,抗战前耕读村、乌桥头曾有演出,余适在家,亦逐队观之。乌桥头为“文班仙霓社”,改名为“全福班”[21],继旧名也。犹记朱传茗演《絮阁》[22],施传镇、方传芸演《对刀步战》、《别母乱箭》。耕读村演京剧剧目已不能记忆。

值春台戏[23],卖诸食物者纷至,有若麦芽饼、米花、粽子之属,亦有人携木制之盘,形制如竹篮,有白鸡、肚子、酱肉、酱蛋等,名曰“朝桶”。又有酒摊,亦有下酒物。又有赌场。酒摊、赌场或有芦席棚,或张布幕,或并此而无。酒徒、博徒自四方蜂涌而至,轰饮聚赌自朝至暮,未尝观戏。日暮而归,问所演之剧,茫然不知也。赌博本干例禁,虽不能绝,然常无公然聚赌者(麻将例外)。唯春节五日及春台戏皆开禁。其赌法大抵为摇摊。其法以色子四颗置于摊盆而摇之。四点为青龙,五为白虎,六为进门,七为出门,至八点又为青龙,以此类推。押中者,一偿二、七倍。余闻之如此,然未尝亲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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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花衫”二字干写,据印痕残笔补。“衫”与“大”原重叠。“花衫”右行末与上原有“青衣戏”三字,“衣戏”二字被圈 涂,均不录。

[2] “江等”二字原部分重叠。

[3] “□”字清晰,作“”,不识为何字,存此备考。

[4] “大”与前“。”原重叠。

[5] “铁公鸡”三字干写,据印痕残笔补。

[6] “如今”二字原部分重疊。

[7] “京剧”二字干写,据印痕残笔补。

[8] “土”与前“,”原重叠。

[9] “在中水港”四字干写,据印痕残笔补。

[10] “铺”原作“辅”,后将“辅”圈涂改作“铺”,误将前“下”亦圈涂,此处无“下”语义欠阙,不取。后文亦有“下铺木板令高低适中”之语。

[11] “大”与前“见,”原重叠。

[12] “雷”,《绿牡丹》书中名胜远。

[13] “廖贤弟”,《四杰村》剧中名“锡庞”。

[14] “余千”,《绿牡丹》书中作“余谦”。

[15] “后二”二字原重叠。

[16] “中”与前“间,”原重叠。

[17] “中搭”二字原重叠。

[18] “下”与前“,”原重叠。“铺”原误作“辅”,据前例径改。

[19] “以”与前“,”原重叠。

[20] “韵”上原有“小”字,系先生初忆作“沈小秋”,后改作“韵秋”,而忘将“小”字圈涂,不录。

[21] “改”与前“社,”原重叠。

[22] 《絮阁》为《长生殿》折子戏。

[23] “值”与前“。”原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