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祐二年,尧臣还在宣城守制的当中。七月间欧阳修从知颍州改知应天府兼南京留守司事。但是他对于颍州还是不断地怀念,因此他约尧臣在颍州买田,共度两人退休以后的生活。他在《续思颖诗序》里曾说:
皇祐二年,余方留守南都,已约梅圣俞买田于颍上……此盖余之本志也,时年四十有四。
——《欧阳文忠公集》卷四十四
仁宗皇祐三年辛卯(1051)五十岁
尽管欧阳修对于尧臣有着热切的盼望,事实上尧臣必须待到皇祐三年丧服期满,才能做出离开宣城的计划。他和亲友们分别以后,到祖茔里去拜别,写出了有名的一首诗:
春日拜垅经田家
田家春作日日近,丹杏破纇场圃头。
南岭禽过北岭叫,高田水入低田流。
桑牙将绽雾露裛 ,蚕子未浴箱篚收。
今我还朝固不远,紫宸已梦瞻珠旒。
——《宛陵文集》卷三十七
“南岭禽过”这一联,显然地看到这是尧臣在乡间体验生活的新收获。尧臣的诗中看到他的坚强的斗争意志,这是主要的,同样地也看到他的闲适的诗句。最新鲜的是他有时具体地提出他的所见所闻,自然、平淡,但是却没有故意蹈袭古人的陈言。
这一年二月十三日他从宣城昭亭出发。虽然还是春初,所幸春水已动,船行无碍。一路看到故乡的景物,怀着留恋的心绪,但是这时的尧臣已经是以官为业,顾不得留恋了。做官不应当只是为了生活,但是又哪能说不是为了生活呢?这正是封建社会里知识分子共同的心理负担。
舟中无事,尧臣把达观禅师赠别的诗讽读以后,趁着笔酣墨饱,和他一首。在这首诗里他充分地把自己的主张提出来:
依韵和达观禅师赠别
平生少壮日,百事牵于情。今年辄五十,所向唯直诚。既不慕富贵,亦不防巧倾。宁为目前利,宁爱身后名!文史玩朝夕,操行蹈群英。下不以傲接,上不以意迎。众人欣立异,此心常自平。譬如先后花,结实秋共成。赵壹虽空囊,郑子岂其卿。二人贫且隐,高誉动天京。我迹固尚贱,我道未尝轻。力遵仁义途,曷畏万里程。安能苟荣禄,扰扰复营营。近因丧已除,偶得存余生。强欲活妻子,勉焉事徂征。徂征江浦上,鸥鸟莫相惊。
——《宛陵文集》卷三十八
这首诗把尧臣的人生观全部摊出来。他绝不讳言他的出仕,完全是为的生活。“强欲活妻子”,他并没有认为这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丑事。可是做官并不妨碍做人。他的做人的规律是“所向惟直诚”。正如他所说的:“既不慕富贵,亦不防巧倾。宁为目前利,宁爱身后名。”他既然什么都不考虑,因此他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所向唯直诚”。这是尧臣的“道”,尽管有人把“道”看得非常神秘,非常玄虚,但是从尧臣看,“道”就是“直诚”,仅此而已,岂有他哉。这是尧臣的人生观,也是这样的人生观,使得他的诗具备独有的特色。
从宣城到汴京,遇到水浅的时候,有时要走上大半年,这一次特别快,五月间就到达了。仁宗的姑母齐国大长公主在三月间去世,尧臣有挽词二首,可能就是到京后作的。
到了京师以后,生活一时还没有好转。恰巧裴煜也在汴京,尧臣因为缺粮,曾向裴煜贷米,有《贷米于如晦》一首,当然这只是偶然的互通有无,并不能作为尧臣已经到了无法生存的证据,因为宋代对于一般官吏的俸禄,是非常优厚的,即使尧臣初到,没有确定的职务,也不至于断炊。不过从大体讲,他的生活还是紧张的。朋友们请他吃了一餐馄饨,他在诗集中记下来,有《江邻几 邀食馄饨》一首。他有时邀请朋友吃一餐鱼脍,这大约是宣城拿手好菜,尧臣时常邀请朋友们共尝的,这年他也有诗:
设鲙示坐客
汴河西引黄河枝,黄流未冻鲤鱼肥。随钩出水卖都市,不惜百金 持与归。我家少妇磨宝刀,破鳞奋鬐如欲飞。萧萧云叶落盘面,粟粟霜葡为缕衣。楚橙作齑香出屋,宾朋竞至排入扉。呼儿便索沃腥酒,倒肠饫腹无相讥。逡巡缾竭上马去,意气不说西山薇。
——同前
但是最能缠萦着尧臣心灵的还是人民的疾苦。皇祐三年的秋天,自然灾害在京东路、淮南路、两浙路、荆湖路、江南东西两路的广大地区都很严重,可是诸路转运司督责税赋,一些没有放松,人民和统治阶级的矛盾,一时表现得非常紧张。为了缓和矛盾,朝廷派遣大员担任诸路体谅安抚使。尧臣的朋友户部判官、太常博士、直集贤院韩绛奉命前往江南东西两路。这是一个艰巨然而重要的工作,韩绛只是一位出身于大官僚家庭的公子官,是不是担负得起这一份重任,还是一个问题,可是尧臣对他不能不寄予殷切的希望,下面这首诗是一个切实的证明:
韩子华 江南安抚
韩侯出持节,志在抚黔黎。县官负弩迎,刺史跃马随。千里宣德泽,煦如春风驰。寒潮不起浪,怗怗威冯夷。借问何致耳,试听将所为。立车呼父老,劳以哀矜词。我从大明宫,天子亲谕之。忧汝岁屡凶,吏不恤汝疲。已输又索籴,囷橐无孑遗。此非陛下意,恐使汝辈疑。疾苦汝告我,不惮为汝治。父老必喜拜,如馁得饲麋。我称此大是,一一无不宜。南方二十州,欢声无幼耆。壶浆拥大道,妇女闯短篱。行闻江汉间,复有宣王诗。
——同前
从尧臣的阶级立场出发,他看到的解决办法,只有这一些。他把这个主张安排在韩绛的口吻里,认为这样可以部分地解决人民的痛苦。
九月十二日这一天,在尧臣的一生中,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宋代士人的出身,虽然除了进士以外,还有荫生这一条路,但是从荫生出身的,总带来一些自卑感,不但进身的道路没有进士那样广阔,而且总给人不是正途出身的印象。尧臣入仕以后,还得赶到汴京去应试,其故在此。但是考来考去,始终没有挣到一名进士。四十七岁那一年,他在陈州《和淮阳燕秀才》诗中,说道:“惭予延荫人,安得结子韈。心虽羡名场,才命甘汨没。禄仕二十年,屡遘龙榜揭。在昔见麻衣,于今尽超越。”他的满腔牢骚,正不是无因的。这一次他再到汴京,官位还是国子博士,可是问题没有解决。大臣们把尧臣的诗献给仁宗,他们认为这样一位诗人,应当在馆阁中给予一定的官职。宋代有昭文馆、国史馆、华文阁、龙图阁这些机构,都是培养人才的所在,但是不是进士出身的人,是轻易去不得的,这就再一次落到出身问题。尧臣奉命到学士院面试,通过考试,由仁宗赐同进士出身,仍改太常博士。宋代有名的诗人,赐进士出身的除了尧臣以外,还有陆游,所不同的是陆游赐进士时,年仅三十八岁,可是尧臣赐进士时,年已五十岁。回看欧阳修中进士时,年仅二十四岁,不免使人有年老蹉跎之感了。
十月间,因为张贵妃的事,宋王朝的朝廷中掀起了一场极大的风波。
仁宗宫内的妃嫔很多,最得宠的是一位张妃。庆历元年(1040)封清河县君,进封才人,十二月迁修瑗,那一年她才十八岁。次年改美人,庆历八年(1047)封贵妃。据说这一位贵妃的父亲张尧封曾经在转运使文洎的幕中,因此文洎的儿子彦博和张贵妃的家中有一定的世谊。彦博出知益州,内中有张贵妃的照顾。
成都是当时的纺织业的中心,尤其以织锦著名。一天,仁宗到张贵妃宫中,看到张贵妃身着织金灯笼锦的衣服,漂亮极了,仁宗很高兴,再三问这是哪里搞来的。
“成都来的啊”,张贵妃说,“文彦博吩咐定织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彦博就认识父亲,所以一到成都就进贡灯笼锦,可是这一切都是托皇上的洪福,否则彦博也不会想起的。”
从此在仁宗的记忆中,深深地留下了彦博的印象。
庆历七年文彦博入京,除枢密副使,又除参知政事。十一月贝州王则起义,宋王朝派明镐出兵讨王则,战事正在胶着中,一时还不易得手。
一天,仁宗到张贵妃宫中,愁眉不展的吁气,张贵妃壮着胆子试探仁宗的口吻。
“大臣们没有一位担心国家大事的,天天上朝,一些用处也没有。”仁宗说。
张妃把这个消息透给彦博。第二天彦博上朝的时候,自请奉命出征。仁宗高兴极了,随即指派彦博前往贝州,亏得明镐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没有多时,完全把王则的起义镇压下去。还朝以后,彦博由参知政事进礼部侍郎,同平章事。这是庆历八年(1047)的事。
关于文彦博和后宫联系的事,据说是如此,但是没有得到证实,可能因为文彦博后来列为宋代的名臣,把若干不很光彩的事迹,都隐讳了。可是在封建社会里,作为一位大臣,通过后宫的联系,以取得个人地位的发展,常常引起具有正义感的士大夫的厌恶,文彦博的情况正是这样。
张妃的父亲张尧封死了,但是他的伯父尧佐还在,他因为张贵妃的关系,官位不断升迁,最后一直做到宣徽、节度、景灵、群牧四使。殿中侍御史里行唐介、监察御史里行包拯力争,他们还搬出御史中丞王举正带头进攻,这才解除了张尧佐的宣徽、景灵使。不久张尧佐的宣徽知河阳府的名义发表,有人认为这一下张尧佐离开汴京,不必再争了。
“不然,”唐介毅然地说,“中书省、枢密院以下,就得数宣徽使,这不是可以轻易给一位裙带官的。”
“这一次的除授是由中书省提出的。”仁宗说,他想缓和一下气氛。
唐介指出这个责任就得由中书省负担起来。他请由御史台全体御史登殿公议,仁宗没有承认。唐介自请贬逐出外,仁宗也没有答复,准备把事情搁下来。
十月十九日的清晨,在寒风萧飒中,御史唐介怀着满腔的忠愤上朝了。随驾官询问两班文武有无陈奏的时候,唐介大声地答称:“臣殿中侍御史里行唐介有奏。”
唐介从容登殿,自怀中取出奏章对于宰相文彦博进行无情的搏击。他指出文彦博“专权任私,挟邪为党,知益州日作间金奇锦,因中人入献宫掖,缘此擢为执政。及恩州平贼,幸会明镐成功,遂叨宰相。昨除张尧佐宣徽节度使,臣累论奏,面奉德音,知是中书进拟,以此知非陛下本意,盖彦博奸谋迎合,显用尧佐,阴结贵妃,外陷陛下有私于后宫之名,内实自为进身之计”。
在唐介高声朗读中,仁宗一再震怒,但是唐介顾不得,他继续读下道:“彦博向求外任,谏官吴奎与彦博相为表里,言彦博有才,国家依赖,未可罢去,自彦博独专大政,凡所除授,多非公议,恩赏之出,皆有夤缘。自三司、开封、谏官、法寺、两制、三馆、诸司要职皆出其门,更相援引,借助声势,欲威福一出于己,使人不敢议其过恶。乞斥罢彦博,以富弼代之,臣与富弼,亦昧平生,非敢私也。”
唐介读完以后,把奏章奉上,请随驾官转呈仁宗。
仁宗在盛怒中,把奏章推开,他不但不要看,并且声称还要对唐介严厉处分,加以贬窜。
唐介读完奏章以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臣忠义愤激,虽鼎镬不避,敢辞贬窜!”事实上他已做好流放的心理准备。
仁宗把宰相文彦博、参知政事高若讷、枢密使庞籍、枢密副使梁适这几位两府大臣召到御座面前,要他们看唐介的奏章。他还愤激地说:“什么都不妨说,可是唐介说文彦博通过张妃的关系,获得政权,这是什么话?”
“文彦博,”唐介指着彦博,“你自己反省一下,有没有这件事?要是有的,可千万不能当着皇上说谎,担待欺君之罪啊。”
文彦博什么都不能说,只有再三地阿着腰,请皇上处分自己。
“还不下殿吗?”枢密副使梁适当着唐介说。
可是唐介坚持立在殿上,最后由仁宗吩咐把他拿交御史台治罪。
这一次把唐介贬为春州别驾。春州治所是现代广东的阳春县,北宋中期很少有人贬斥到这样遥远的所在。可是在仁宗的盛怒之下,谁也不敢在当天进言。次日右正言蔡襄请求皇上酌量减轻处分,御史中丞王举正也指出这一次的处分未免太重,这才把他改为英州别驾。英州治所是现代的广东英德县,那就比春州更靠近北方了。
唐介这一次和文彦博的搏斗,是御史和大臣的斗争。这是统治阶级内部的斗争,可也是一位不畏强暴的谏官和大权在手的宰相之间的斗争。在封建社会里,这是一场激动人心、赢得绝大多数士大夫赞同的斗争。当时的全部谏官,连带御史中丞王举正在内,都对唐介抱有同情,这是一个证明。当然,从文彦博的后段历史看,他并不是权奸,唐介的搏击,未免有些过分;可是从唐介的后段历史看,他也不是沽名钓誉的人物,那么这一次的搏击,更不是危言耸听。主要的问题,还在于文彦博有没有和后宫联系,争取名位的事实。历史虽然没有给唐介证实,可是也没有给文彦博洗刷。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七一指出“议者谓彦博因(明)镐以成功,其得相由妃力也。介既用是深诋彦博,虽坐远贬,彦博亦出,其事之有无,卒莫辨云。”又说:“或云:灯笼锦乃彦博夫人遗妃,彦博不知也。”从李焘的分析里,我们看到灯笼锦是有的,文彦博的入相得力于张妃,这是当时的公议。
尧臣诗中,对于这件大事,起了强烈的反应。他用五百四十字的长篇,叙述这一次搏斗。
书窜
皇帝辛卯冬,十月十九日。御史唐子方 ,危言初造膝。曰朝有巨奸,臣介所愤嫉。愿条一二事,臣职非妄率。巨奸丞相博,邪行世莫匹。曩时守成都,委曲媚贵昵。银珰插左貂,穷腊使驰驲。邦媛将侈夸,中金赉十镒。为言寄使君,奇纹织纤密。遂倾西蜀巧,日夜急鞭抶。红经纬金缕,排枓斗八七。比比双莲花,篝灯戴心出。几日成几端,持行如鬼疾。明年观上元,被服稳贤质。灿然惊上目,遽尔有薄诘。既闻所从来,佞对似未失。且云虔至尊,于妾岂能必。遂回天子颜,百事容丐乞。臣今得粗陈,狡狯彼非一。偷威与卖利,次第推甲乙。是惟阴猾雄,仁断宜勇黜。必欲致太平,在列无如弼。弼亦昧平生,况臣不阿屈。臣言天下言,臣身宁自恤。君傍有侧目,喑哑横诋叱。指言为罔上,废汝还蓬荜。是时白此心,尚不避斧锧。虽令御魑魅,甘且同饴密。既其弗可惧,复以强辞窒。帝声亦大厉,论奏不及毕。介也容甚闲,猛士胆为栗。立贬岭外春,速欲为异物。外内官忷忷,陛下何未悉。即欲救者谁,襄执左史笔。谓此傥不容,盛美有所咈。平明中执法,怀疏又坚述。介言或似狂,百岂无一实。恐伤四海和,幸勿苦苍卒。亟许迁英山,衢路犹嗟咄。翌日宣白麻,称快颇盈溢。阿附连谏官,去若坏絮虱。英州五千里,瘦马行 。毒蛇喷晓雾,昼与岚气没。妻孥不同途,风浪过蛟窟。存亡未可知,雨馆愁伤骨。饥仆时后先,随猿拾橡栗。越林多蔽天,黄甘杂丹橘。万室通酿酤,抚远亡禁律。醉去不须钱,醒来通琴瑟。山水仍怪奇,宜可销忧郁。莫作楚大夫,怀沙自沉汨。西汉梅子真,去为吴市卒。为卒且不惭,况兹别乘佚。
——残宋本《宛陵文集》卷十三
这一首诗里,还反映一些事实。十月二十二日,文彦博罢为观文殿大学士知许州。诗言“翌日宣白麻,称快颇盈溢”,指此。二十三日,起居舍人知谏院吴奎罢为知密州。在唐介弹劾文彦博时,指奎和彦博一党,诗言“阿附连谏官,去若坏絮虱”,指吴奎。文彦博罢免那一天,户部侍郎参知政事高若讷以本官充枢密使。高若讷早在仁宗的初年已经不满于人口,这次因为彦博的罢免,乘机进了一级,诗言“其间因获利,窃笑等蚌鹬”,当然指高若讷。
尧臣这一首诗,反映当时的政治情况,极为具体,而且爱憎分明,他爱的是直言无忌的唐介,憎的是勾结宫闱的文彦博。他的立场很正确而且也很坚定。倘使我们把论诗的尺度放宽,不单单要求流连光景,而且也要反映政治,批判现实,那么这首诗的价值是不容否定的。最奇怪的是后人认为这首诗不是尧臣的创作而是魏泰的伪造。宋代诗人中,魏泰以讽刺权贵得名,因此有人把这首诗放到他的名下。对于这首诗,认为是诽谤,这是认识的错误,把这首诗放到魏泰名下,是对于魏泰的诬陷。可是在宋代也尽有肯定这首诗是尧臣的,李焘便是其中之一。清代厉鹗《宋诗纪事》也认定是尧臣所作。自从残宋本发现以后,这个问题已经得到解决。再结合到庆历八年的宣麻,我们可以看出尧臣对文彦博所做的评价。
在赐同进士出身的时候,尧臣由国子博士改太常博士。太常博士是他的官位,他的职务是什么呢?可能就是监永济仓,这件事欧阳修在《梅圣俞墓志铭》里提到,可惜没有交代是哪一年。皇祐四年尧臣有《愿嚏上辛祈谷为献官》 《七月十六日赴庾直有怀》 《十一月十三日病后始入仓》 等首,都和永济仓有关。上辛是正月的第一个辛日,在这一天作为献官有诗,可能他和永济仓的关系不始于皇祐四年,而是始于皇祐三年九月赐同进士出身的那时候。以当时的有名诗人赐同进士出身,不能不认为是对于诗人的认识;但是以诗人而管理粮仓,也不能不认为是对于人才的浪费。
正月上辛的前一晚,他因为职务的关系,不能不到永济仓去斋宿,以便第二天的清晨祈求丰收。对于一位感情深厚的人,这是一件痛苦的任务,有诗一首:
愿嚏上辛祈谷为献官
猛虎不独宿,鸳鸯不只栖。虞舜游苍梧,帝子夜向潇湘啼。时既禅禹妃亦老,老泪洒竹无高低。流根及笱驳红藓,此情乃与天地齐。我今斋寝泰坛下,侘傺愿嚏朱颜妻。
——《宛陵文集》卷十三
七月里同样地也有一首诗,怀念家中的妻子。
七月十六日赴庾直有怀
白日落我前,明月随我后。流光如有情,徘徊上高柳。高柳对寝亭,风影乱疏牖。我马卧其傍,我仆倦搘肘。寂寂重门扃,独念家中妇。乳下两小儿,夜夜啼向母。问爷若个边,天性已见厚。不嗟羁枕孤,不愧栖禽偶。内有子相忆,外有月相守。何似长征人,沙尘听刁斗。
——《宛陵文集》卷十五
仁宗皇祐四年壬辰(1052)五十一岁
正月里江南两浙荆湖发运使许元决心疏浚河道,他把这个任务交给判官监察御史里行马遵。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当时曾经发动民夫四万人参加这个工作。尧臣到汴京东门外去看马遵,恰巧蔡襄也去,蔡襄是当时最有名的书法家,和尧臣、欧阳修都是极好的朋友。
正月二十三日江淮发运马察院督河事于国门之外予访之蔡君谟亦来蔡为真草数幅马以所用歙砚赠予
江南砚工巧无比,深洞镌斲黑蛟尾。当心隐隐骨节圆,暗淡又若帖寒朏。样传孔子留庙堂,用称右军书棐几。皇皇御史从东来,役徒四万如屯蚁。春风摆撼桃杏醉,野亭置酒话亹亹。是时复有蔡中郎,笔法纵横字瑰玮。入门下马索纸书,虬腾虎攫惊神鬼。主人得书不惜砚,赠予觅句题花卉。醉携惟恐失手坠,包以弋绨藏以篚。明朝聊记一时事,驰骋文章诚不韪。
——残宋本《宛陵文集》卷十三
马遵整理河道,在汴京附近就绪以后,把总部移到归德,就是当时的南京应天府。欧阳修还在南京留守任内,和马遵谈起尧臣,知道他的生活存在一定的困难,同时对于他的职务,也不免有些不满,因此有《因马察院至云见圣俞于城东辄书长韵奉寄》。他说起:
……我今俸禄饱余剩,念子朝夕勤盐齑。舟行每欲载米送,汴水六月乾无泥。乃知此事尚难必,何况仕路如天梯。朝廷乐善得贤众,台阁俊彦联簪犀。朝阳鸣凤为时出,一枝岂惜容其栖。古来磊落材与知,穷达有命理莫齐。悠悠百年一瞬息,俯仰天地身醯鸡。其间得失何足枝,况与凫鹜争稗稊。……
——《欧阳文忠公集》卷五
欧阳修集中这首诗,题皇祐二年,实则皇祐二年,尧臣因父丧守制,还在宣城,和这首诗言有客西至,为问诗老的情况不合。诗是皇祐四年做的,可是欧阳修自己记错了。在这首诗里,他对尧臣的蹭蹬仕途,加以安慰。从尧臣的和诗看:
依韵和永叔见寄
春风约柳一片西,欲托鸟翼传音稽。昨朝偶向东城去,草草又逢骢马蹄。长髯御史威正峭,沙堤来坐气吐霓。我乘小驷虽甚瘦,喜见骖御犹解嘶。适闻南都接大尹,笑我出处今何迷。耻趋捷径身已老,惩羹何用频吹齑。蛟龙失水等蚯蚓,鳞角虽有辱在泥。困居废井谁援手,岂得更望青云梯。……
——《宛陵文集》卷十四
尧臣在这首诗中提到他在东城和马遵的会面,他叙述了马遵在归德和欧阳修的接触,但是更多的却是描绘了自己的穷困。无疑他对于永济仓这份监仓的工作,怀着不满的情绪,封建社会的诗人,是会碰到各式各样的挫折的。
五月间,尧臣失去了两位旧友。一位是刑部员外郎知制诰韩综。他是韩氏八龙之一,尧臣和这八位的关系是很好的,韩综死后,他有挽诗五首。在第一首里他说:
平生交友泪,又哭寝门前。
鲁叟不言命,楚人空问天。
月沉沧海底,星陨太微边。
莫恨终埋没,文章自可传。
——《宛陵文集》卷十五
《晨起裴吴二直讲过门云凤阁韩舍人物作五章以哭之》
还有一位是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范仲淹,这是二十多年的旧友了,但是这二十多年以来,一切的情况变了。时光的消逝,可以加强友谊的深度,同样地也能给以削弱。尧臣对于仲淹的逝世,有这样的三首诗:
闻高平公殂谢述哀感旧以助挽歌三首
文章与功业,有志不能成。
尝以跻高位,终然屈大名。
遗风犹可见,逝水更无情。
归卜青鸟垅,韩城苦雾平。
京洛同逃酒,单袍跨马归。
明朝各相笑,此分不为稀。
公既参炉冶,予将事蕨薇。
悲哀无以报,有涕向风挥。
一出屡更郡,人皆望酒壶。
俗情难可学,奏记向来无。
贫贱常安分,崇高不解谀。
虽然门馆隔,泣与众人俱。
——同前
在这三首诗里,可以看到梅、范两人的关系逐渐疏远的经过。尧臣对于仲淹所下的结论,是不是过分一些呢?历史是无情的,但在史料不足时,我们很难做出结论。有一点是明确的,欧阳修和尧臣,虽然遭际很不相同,但是两人的关系始终很好,这就说明尧臣不是一位不能共处之人。
仁宗皇祐五年癸巳(1053)五十二岁
皇祐四年,在广东、广西爆发了对于侬智高的一次战争。侬智高是广西广源州(今广西壮族自治区靖西、睦边一带)的一位少数民族的首领,庆历年间起兵,统一左右江部分地区,皇祐四年,占有今广西大片土地后,建立南天国,都邕州(今广西南宁),自称仁惠皇帝,改元启历。六月间,战事一直扩大到广州城下。这一切证明在封建统治下面,少数民族被迫起兵的道路,而南方的内部空虚不堪一击的局面,也显豁可见。宋王朝这时起用余靖为广南西路安抚使,同时又派杨畋为广南西路体量安抚提举,经制盗贼。尧臣有送杨叔武诗一首:
赤蚁辞送杨叔武广南招安
南方赤蚁大若象,潜荒穴洞人莫逢。天公合雨不决雨,纵横乱出将自封。侵疆凌壤坏城市,战斗亿倍南柯雄。尝闻穿山食此物,此物既大非常凶。张舌流涎莫可饵,枉啄不怕长戈舂。今令智者以智取,即见蚳醢传太宫。因而使知祸福事,天子下令云从龙。
——同前
杨畋出兵没有成功,改命孙沔,战事还是没有顺手。有人指出侬智高只希望获得邕、桂等七州节度使,给他七州,战事可以平息。枢密副使梁适指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广南东西两路便完全没有了。仁宗问宰相庞籍,哪一位可以带兵出征,庞籍推荐枢密副使狄青。皇祐五年正月狄青破邕州,侬智高逃奔大理,战事解决。二月十一日捷报至汴京,尧臣有诗:
十一日垂拱殿起居闻南捷
二月雪飞鸡狗狂,锦衣走马回大梁。入奏邕州破蛮贼,绛袍玉座开明堂。腰佩金鱼服金带,榻前拜跪称圣皇。一朝严气变和气,初令漏泄飞四方。将军曰青才且武,先斩逗遶后兵强。从来儒帅空卖舌,未到已愁茆叶黄。徘徊岭下自称疾,诏书切责仍勉当。因人成功喜受赏,亲戚便拟封侯王。昔日苦病今不病,铜鼓弃掷无镖枪。
——《宛陵文集》卷十七
当然,尧臣还是站在统治阶级的立场,不可能看到因为宋王朝政治措施的失当,以致激起少数民族的反抗。他更不可能指出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如何使国内的不同民族,可以和平共处。
皇祐五年春天到了,开封府下令修治街道,从尧臣下面一首诗,很可以看到当时是怎样草菅人命的。
淘渠
开春沟,畎春泥,五步掘一堑,当途如坏堤。车无行辙马无蹊,遮截门户鸡犬迷。屈曲措足高复低,芒鞋苔滑雨凄凄。老翁夜行无子携,眼昏失脚非有挤。明日寻者尔瘦妻,手提幼女哭嘶嘶。金吾司街务欲齐,不管人死兽颠啼。
——同前
五十二岁了,尧臣逐渐地感到衰老,头发白了,眼睛也时常发花。他为人民的痛苦叫屈,同时也为自己的生活犯愁。永济仓是一位诗人的归宿地吗?有时他也想到退居林下,可是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又如何退回故园呢?一切的煎熬,他唯有向诗中倾吐。
与蒋祕别二十六年田棐二十年罗拯十年今始见之
我今五十二,常苦离别煎。屈指数离别,正去一半年。三君异出处,相见有后先。蒋最会遇早,罗晚倍于田。仕宦比我迟,官资居我前。此亦漫轻重,无限归荒埏。所喜笑语同,各惊颜貌迁。发有霜华侵,目有蜘蛛悬。有酒易以醉,有奚徒用妍。醒来念功名,病螾希蜿蜒。安得有园庐,宽闲近林泉。养鱼数千头,种薤三四廛。余蔬皆称此,嘉果植亦然。既无俗造请,穷冬事高眠。囷贮白粳稻,酒沽青铜钱。饭过引数杯,令儿诵嘉篇。仰首看赤日,区区随天旋。朝见出沧海,暮见入虞渊。毕竟将何穷,磨灭愚与贤。亿亿万万载,筋骨非玉坚。桐棺三寸厚,在昔谁免焉。去去欲及时,嗟嗟无由缘。
——《宛陵文集》卷十八
尧臣也把生活中的苦闷和欧阳修说起。欧阳修这时正在母亲丧服中,居颍州,在复信中说:
……圣俞居京师,宜其不乐,然业已至此,当之少安。修(原文作某)哀苦,殊无生理,闲中静思,处世无有好处,惟当识者自遣之尔。
——《欧阳文忠公集·书简》卷六
这一年尧臣发脚气病,喉咙还曾一度失音,欧阳修在信中谈到,也谈到他的《新五代史》。
……闲中不曾作文字,只整顿了《五代史》,成七十四卷,不敢多令人知,深思吾兄一看,如何可得!极有义类,须要好人商量,此书不可使俗人见,不可使好人不见,奈何奈何?失音可救,曾记得一方,只用新好槐花寻常市中买来染物者,于新瓦上慢火炒令熟,置怀袖中,随行随坐卧,譬如闲送一二粒,置口中咀嚼,咽之,使喉中常有气味,久之,声自通。病愈,新篇幸多为寄。此小简立焚,勿漏。史成之语,惟道意于君谟,同此也。失音、脚气,皆是下虚,吾徒老矣,省些,斟酌斟酌。某此居哀独宿,然以忧恼,亦自多病,恐知。
——同前
秋间,尧臣的嫡母束氏死了。九十岁的高龄,在汴京寓居中,当她垂危的时候看到尧臣的艰窘,一再吩咐,丧葬务必从简,切勿向人称贷。幸亏尧臣的朋友刘攽在京,还有一位李寿朋,也是常往来的,共同资助,勉强应付下来。尧臣准备回籍守制,一边请裴煜、杨元明写好铭志,一边和江淮发运使打交道,请求拨船搬柩,开往宣城,好在发运使许元是一位办法极多的人,顺水推舟,乐得做人情,他派了湖南、江西两条粮船护送回南。
尧臣的悲痛是深切的,最动人的是下面一首:
新霜感
前日衣上露,今日衣上霜。我母魂何之,膏火麋我肠。隔棺三寸地,如在万里乡。嚎呼不闻声,饮食空置傍。昔时忧我寒,缝衣纫线长。线长必絮厚,要与风霜当。又每恐我饥,羹臛自调尝。此身内外间,莫得顷刻忘。举衣不忍著,举筯不下吭。一念百感生,欲问天苍苍。
——《宛陵文集》卷四十
经过扬州的时候,尧臣和许元相互拜往,这时许元已经提升天章阁待制,但是还领着江淮发运使的职务。尧臣从他那里领教了一番富国利民的理论,指出:
……
制财犹制合,太甚则生乱。
公譬淮阴侯,多多益自办。
……
——同前卷《许发运待制见过夜话》
从扬州入江西进,船至瓜步山,有名的《重过瓜步山》是在这里作的。
重过瓜步山
魏武败忘归,孤舟处山顶。虽邻江上浦,凿岩山巅井。岂是欲劳兵,防患在萌颖。我昔常登临,徘徊爱晴景。片雨西北来,风雷变俄顷。疾行下危磴,屦脱不及整。沾濡入舟中,幼子喜抱颈。问我适何之,衣湿不太冷。昨暮泊其阳,月黑夜正永。雁从沙际鸣,旅枕自耿耿。平明夹橹去,庙树耸寒岭。举首生白云,飘摇水中影。
——同前
回到宣城后,尧臣在丧服中,有时也和当地人士来往,比较频繁的有一位吴幵(字正仲),这时正在宣城做一名幕僚官,他能作诗,因此尧臣也时常和他唱和几下。吴幵是比较慷慨的,常时送一些茶、酒、黄鱼、毛鱼、鮆子给尧臣。灵济庙梅花开了,吴幵约尧臣去看梅花,有时也向尧臣讨一些红梅的接头。他殷勤地向尧臣求教作诗的方法,尧臣也就坦率地提出他的主张:
正仲见赠依韵和答
平生好书诗,一意在抱椠。既无抉云剑,生世遭黮黭。耻游公相门,甘自守恬淡。妻孥每寒饥,内愧剧剜憯。时赖二三友,乞米慰穷惨。虽然情怀恶,亦未废诵览。如负会稽辱,欲雪效尝胆。作文持与人,百不得一颔。圣犹嗜好殊,独取菖蒲歜。我愚希六义,将使鬼神感。譬彼捕长黥,区区只持窨。青天挂虹霓,踊跂不可揽。太华五千仞,妄学巨灵撼。幸且同蛙黾,近乐在井坎。苍发况种种,存非卫髦髧。吴侯琅玕姿,而来视薍菼。凤皇五色毛,曷羡未翅蝻。染夏有正采,安用此浅黪。乃知叔度 陂,万顷见澄澹。孟轲患为师,薄劣亦何敢。
——同前
在这首诗中,尧臣重新提出他的主张。他不是说过吗?
……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
——《宛陵文集》卷二十八《依韵和晏相公》
我们能说他不是主张平淡吗?但是那是他在和晏殊的诗中说起的,多少得迁就晏殊的主张。在他和吴幵的时候,他指出:
……太华五千仞,妄学巨灵撼。……
这正是韩愈论李杜诗篇的时候所说的:
……
想当施手时,巨刃摩天扬。
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
……
——《韩昌黎集》卷五《调张籍》
有了这样的气魄,尧臣才担得起宋诗“开山祖师”的重任。
仁宗至和元年甲午(1054)五十三岁
皇祐六年三月间改元,史称至和元年。七月间汴京城里又发生一些小小的波澜。殿中侍御史马遵上书弹劾宰相梁适。他说唐玄宗开元初年任用姚崇、宋璟、张九龄等为相,遂至太平。天宝而后,李林甫用事,纪纲大坏,治乱遂分。他指出威权虽在人君,但是治乱的枢纽,在于宰相。他更具体地揭穿梁适的奸邪贪渎、任情徇私、放纵子弟,不宜久居相位。弹劾提出以后,梁适罢相,以本官知郑州,马遵也罢知宣州。
皇祐四年,欧阳修以母丧解官守制,至和元年六月服满还京。仁宗看到他满头白发,问起他今年几岁,欧阳修一一具对,情辞恳切,可是也正因为皇帝的眷注,他更为政敌所不容。在欧阳修奉命判礼部流内铨 的当中,他们攻击他袒护翰林学士胡宿的儿子胡宗尧。事情是这样的。胡宗尧在担任常州推官的时候,常州知州以官船假人,例当罢免,宗尧也因连坐受到处分。这一年按例调任京官,又受到攻击。欧阳修认为当日的罪过本来不大,而且事经多年,不应因此受到连累。事情本来很清楚的,可是在政治斗争的当中,掀起一重波浪,欧阳修也随即罢知同州。尧臣在宣城听到这个消息,随即寄诗欧阳修。
闻永叔出知同州寄之
冕旒高拱元元上,左右无非唯唯臣。
独以至公持国法,岂将孤直犯龙鳞。
茱萸欲把人留楚,苜蓿方枯马入秦。
访古寻碑可销日,秋风原上足麒麟。
——《宛陵文集》卷四十一
欧阳修这一次的外放,判吏部南曹、太常博士、集贤校理吴冲上书辨白,没有得到解决。知谏院范镇又言铨曹承禁中批旨,疑则奏禀,此有司之常,谗人以此为言,从此以后,诚恐上下骇惧,没有人更敢提出不同的主张。宰相刘沆也请仁宗把欧阳修留下。八月间仁宗命欧阳修留京,修《唐书》。九月间以修为翰林学士。
七月间马遵奉命到宣城,尧臣和他是旧交,因此感到格外高兴。九月马遵又奉命调京东转运使,尧臣有诗:
九月陪京东马殿院会叠障 楼
谁言天去远,山上有楼台。
峰色引溪色,共入茱萸杯。
行当登泰山,云扫日月开。
柏乌与城乌,两处休鸣哀。
——同前
叠障楼是宣城的名胜,马遵原来是殿中侍御史,新调京东,所以称为京东马殿院,柏指御史台,城指宣城,因为马遵调京东路,诗中指出泰山,所以要求柏乌城乌,不必因为马遵的远去而悲哀。
马遵在宣城的时间是不长的,可是宣城的一批朋友们坚决要留他。马遵听到他们把溪口用铁索拦断,眷属的大船显见是开不出去了。怎么办呢?马遵把马匹寄顿在尧臣家里,一边和朋友们喝酒。
“殿院还是多留几天吧。”朋友们再三和马遵说。
“是啊,正是我也舍不得离开宣城,乐得和大家多盘桓几天。京东的工作,好在也不急于上任,多留几天,还不是一样。”
那时代地方上有官妓,她们的任务多半只是在地方官宴会的时候陪酒,有时逢时遇节,也到官厅应差。这一次马殿院奉调离任,当然她们都得前来伺候。
马遵看到她们来了,乐呵呵地吩咐她们剥榧子下酒。座上的朋友们正在喝得高兴,举杯行令,一个个都有些醉意了。
不知是哪一位心细地问起来:“马殿院哪里去了?”
“仲涂,你往哪去?”大家都在嚷着。
可是马遵久已从叠障楼下山去了。踏上大船,船家奉到他的吩咐,船舻都用溪水浸湿,开出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到得溪口,斩断铁锁,大船随着溪水的冲击,一开就是十多里,朋友们再要拦阻,到哪里去拦阻啊?
天明以后,尧臣一想,这又是一首诗题,连忙写好寄给马遵。
宣城马御史酒阑一夕而西因以寄之御史尝留老马与予仆
三更醉下陵阳峰,平明溪上去无踪。
叉牙铁锁谩横绝,湿橹不惊潭底龙。
断肠吴姬指如笋,欲剥玉棐将何从。
短翎水鸭飞不远,那经细雨山重重。
却顾旧埒老病马,尘沙历尽空龙锺。
——同前
关于官妓,还有一个故事。马遵离开宣城以后,有一位吕士隆来做宣州知州了。这一位吕知州是主张维持风化的,因此不断寻官妓们的事故,有时甚至给她们一顿杖责。这是她们吃得消吗?但是对于一位维持风化的州老爷,她们能说什么呢?可是吕知州还是一位爱好女人的人物。恰巧杭州一位妓女,路经宣城,给吕知州留下来。一天,吕知州对于宣城官妓又在进行杖责了。
官妓看到大棒,眼泪都掉下来。
“哭吗?”吕知州高声说,“还得重重地打。”
“杖责是应得的,”官妓说,“可是杭州人听到也不敢留下了。”
吕士隆把手一挥,官妓们侥幸逃过一关。
尧臣是同情官妓的,对此也有一首诗。
打鸭
莫打鸭,莫打鸭,打鸭惊鸳鸯。
鸳鸯新自南池落,不比孤洲老秃鸧。
秃鸧尚欲远飞去,何况鸳鸯羽翼长。
——《宛陵文集》卷四十三
和尧臣来往的,还有诗人郭祥正。他是当涂人,和尧臣、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甚至黄庭坚都有来往,看起来是一位高龄的作家。这时他还年轻,从当涂骑着一匹瘦马,兴致勃勃地来到宣城。他和尧臣谈诗,也谈到欧阳修。
尧臣好久没有看到欧阳修了,问起他的新作:“永叔有信来,据说有一首《庐山高》,是送刘同年的,可惜没有看到。”
“看是看到的,欧阳公很得意,自称这首诗唯有李太白做得到,今人是做不到的。”
“是吗?功甫 对于太白的诗最熟悉的,能不能把这首诗读出来,大家领会一下?”尧臣说。
“就这样吧。”
郭祥正一副高嗓门,高高兴兴地读起这首诗来。
庐山高赠同年刘中允 归南康
庐山高哉几千仞兮,根盘几百里,嶻然屹立乎长江。长江西来走其下,是为扬澜左蠡兮,洪涛巨浪日夕相冲撞。云消风止水镜净,泊舟登岸而远望兮,上摩青苍以晻霭,下压后土之鸿庞。试往造乎其间兮,攀缘石磴窥空谼。千崖万壑响松桧,悬崖巨石飞流淙。水声聒聒乱人耳,六月飞雪洒石矼。仙翁释子亦往往而逢兮,吾尝恶其学幻而言哤,但见丹霞翠壁远近映楼阁,晨钟暮鼓杳霭罗幡幢。幽花野草不知其名兮,风吹雾湿香涧谷,时有白鹤飞来双。幽寻远去不可极,便欲绝世遗纷厖。羡君买田筑室老其下,插秧成畴兮酿酒盈缸。欲令浮岚暧翠千万状,坐卧常对乎轩窗。君怀磊砢有至宝,世俗不辨珉与玒。策名为吏二十载,青衫白首困一邦。宠荣声利不可以苟屈兮,自非青云白石有深趣,其气兀硉何由降。丈夫志节似君少,嗟我欲说,安得巨笔如长杠!
——《欧阳文忠公集》卷五
祥正高高兴兴地一口气把这首诗朗诵出来。
尧臣拍着桌子,长叹一声,只是说:“使吾更作诗三十年,也不能得其中一句。”他们二人说着,说着,祥正又把这首诗再读一遍。
尧臣吩咐家中备酒,他们一边再读,尧臣也陪着读,如此者一共读了十多遍,不交一言。夜深了,祥正向主人告辞。
一夜的雨声,两位诗人长久不能入睡。第二天的清晨,祥正派人送来一首诗,尧臣作了和诗:
依韵和郭祥正秘校遇雨宿昭亭见怀
君乘瘦马来,骨竦毛何长。下马与我语,满屋声琅琅。一诵庐山高,万景不得藏。出没望林寺,远近数鸟行。鬼神露怪变,天地无炎凉。设令古画师,极意未能详。诵说冒雨去,夜宿昭亭傍。明朝有使至,寄多惊俗章。
——《宛陵文集》卷四十三
尧臣对于这一位青年作家是特别器重的。他说起像祥正这样的天才,真当得起李太白的后身,从此祥正遂以太白后身得名。二人之间作了好几首唱和诗,最后祥正准备回到当涂青山,来向尧臣告别,尧臣有送别诗:
送郭功甫还青山
来何迟迟去何勇,羸马寒僮肩竦竦。
昨日弃为梅福官,扁舟早胜大夫种。
负经不厌关山遥,访我犹将岁月恐。
得言会意若秋鹰,反翅归飞轻饱氄。
明朝到家年始开,椒花寿酒期亲捧。
何当交臂须强行,莫作区区事丘垅。
——同前
从第一句起,我们看到尧臣对于祥正的殷切关怀,他觉得祥正来得太迟而去得太早,最后更希望他能多多地为国家贡献自己的力量。所不解的是他称祥正为秘阁校理,又说他“昨日弃为梅福官”,似乎祥正又做过县尉,可是《宋史》卷四一四《郭祥正传》都没有提起。
仁宗至和二年乙未(1055)五十四岁
至和二年正月晏殊死了。尧臣对他总还有一些宾主之情,他在《闻临淄公薨》指出:“公自十三岁而先帝兮,谓肖九龄宜相唐,后由石渠凤阁禁林以登枢兮,俄佩相印居庙堂。出入藩辅留守两都兮,其民咏歌盈康庄。为官喉舌勋爵一品兮,经筵讲义尊萧匡。年逾顺耳不为夭兮,文字百卷存缣箱。”他指出晏殊的富贵,可是他没有提到晏殊的功业。事实上晏殊只是一位大官僚,有什么功业可提呢?这些地方正见到尧臣做人的态度。他对于达官贵人是一丝不苟的,可是他对于青年诗人,甚至被压迫被侮辱的人却是满腔热情。尧臣的可贵在此。
五月里的黄梅天气,江南的丘陵区,连续不断地下雨,正如尧臣在《五月十日雨中饮》里所说的“梅天下梅雨,绥绥如乱丝”。最后终于爆发成一场大水,尧臣的诗中说:
谁知山中水,忽向舍外流。谁知门前路,已通溪中舟?穷蛇上竹枝,聚蚓登阶陬。我家地势高,四顾如湖滮。浮萍穿篱眼,断葑过屋头。官吏救市桥,停车当市楼。应念此中居,望不辩马牛。危湍泻天河,漫漫无汀洲。群蛙正得时,日夜鸣不休。戢戢后池鱼,随波去难留。扬鬐虽自在,江上多网钩。纷纭闾里儿,踊跃竞学泅。吾慕孔宣父,有意乘桴浮。
——《宛陵文集》卷三十四《五月十三日大水》
这一月中,尧臣还有一首《闻进士贩茶》诗,反映了当时政治的一个阴暗面。从中唐以后起,茶和盐一样,成为国家专卖的商品。宋代以盐、茶、香、矾四项,都列入专卖范围以内。产茶的地区称为山场,种茶的人民称为茶农,他们所受的官价称为本钱。私人贩茶图利的,除所有的茶叶全部充公外,按照数量多寡,分别定罪。结徒持杖,遇官司查抄,敢于抗拒者,处死。从太平兴国四年(979)起,贩茶一斤者杖一百,二十斤以上者弃市。屯茶贩茶随时都有致死的可能,茶已经成为人民的祸害。可是也正因为私茶有利可图,屯茶贩茶具备了很大的诱惑性,不少的人,都走上这一条道路。当时江南路的十州都有山场,宣州也是其中之一处。贩茶的不仅限于贫苦大众,有时连书生也参加到这个行列。尧臣有诗:
闻进士贩茶
山园茶盛四五月,江南窃贩如豺狼。顽凶少壮冒岭险,夜行作队如刀枪。浮浪书生亦贪利,史笥经箱为盗囊。津头吏卒虽捕获,官吏直惜儒衣裳。却来城中谈孔孟,言语便欲非尧汤。三日夏雨刺昏垫,五日炎热讥旱伤。百端得钱事酒卮,屋里饿妇无糇粮。一身沟壑乃自取,将相贤科何尔当。
——同前
尧臣并没有能够从贩茶这件事探讨问题的本质,只叙述了一些情况,而且也并不全面。他指出进士老爷们虽然在城里也是一本正经,高谈孔孟,可是遇到具体的情况,同样地会参加贩茶的队伍,弄刀弄枪。这里突出这样的问题,茶专卖是一个陷人的坑井。四年以后,嘉祐四年(1059)为了缓和阶级矛盾,宋王朝被迫减轻茶课,诏书中说:“自唐建中始有茶禁,上下规利,垂二百年。如闻比来为患益甚,民被诛求之困,日惟咨嗟,官取滥恶之入,岁以陈积,私藏盗贩,犯者实繁,严刑重诛,情所不忍,是于江湖之间,幅员数千里,为陷阱以害吾民也。……” 当然这只是一句空话,宋王朝是不肯轻易放弃茶专卖的利益的,可是从这一道诏书的下达,可以看到情形的严重,已经到了无可掩饰的地步。
从皇祐五年秋后丁忧至此。已经两年有余,尧臣在准备进京起复的当中,首先在双羊山的附近,建立会庆堂。这是一座祠堂,供养他的父亲梅让、叔叔梅询的画像。有了祠堂,不能没有供养人。他找到澄展和尚,这是梅询一手培养的人物,乐于担当这样任务的。和尚不能没有佛像,因此会庆堂便成为既是佛殿又是祠堂之建筑物。建筑费用,主要出于当地的一位张景崇,看来尧臣手头并不宽裕,而这位张先生又乐于结交名士,会庆堂就这样完成了。完成以后,尧臣有一篇《双羊山会庆堂记》,今见集中。那年春天,尧臣到双羊山,有诗一首:
早春田行
风雪双羊路,梅花溪上村。
鸟呼知木暖,云湿觉山昏。
妇子来陂下,囊壶置树根。
予非陶靖节,老去爱田园。
——《宛陵文集》卷四十
他对于双羊山是不断怀念的,因此会庆堂的完成,使他心上获得了一定的安慰。在这里他栽下十二棵榧子树、十四棵柏树。
秋天以后,尧臣从宣城出发,经过厉阳(今安徽和县)遇到杜慎(字挺之),原任和州知州,因为任期已满,相约同行入汴。船过建康的时候,恰巧曾巩的船也在那里,曾巩是后辈了,听到这一位老诗人路过建康,随即请见。尧臣也知道曾巩的文章很有成就,乐于接待。顺风顺水,一直到真州东园,这才停船相见。尧臣有诗:
逢曾子固
前出秦淮来,船尾偶搀燕。遽传曾子固,愿欲一相见。顺风吹长帆,举手但慕羡。杨子东园头,下马情眷眷。昔始知子文,今始识子面。吐辞亦何严,白昼忽飞霰。我病不饮酒,烹茶又非善。冷坐对寒流,萧然未知倦。
——《宛陵文集》卷四十五
这首诗把曾巩的神态,活生生地画出来。一位热气腾腾的诗人,对着这位神情肃然的青年,真感觉到无可奈何,只能说是“白昼忽飞霰”了。
从真州进入扬州,第一个就遇到来嵩,这是当年曾给尧臣画像的老画师。旧友相逢,添上不少的喜悦。
遇画工来嵩
朝来又入扬州郭,千万中人识者谁?
唯有来嵩曾画我,依稀似见昔年时。
——同前
到扬州的时候,大约在至和二年的秋末,至迟不过初冬,可是在扬州一直耽搁过年,到了至和三年,这一年九月间改元,史称嘉祐元年。
仁宗嘉祐元年丙申(1056)五十五岁
尧臣这一次的耽搁,主要还是由于运河水浅,船去不了。好在天章阁待制许元在扬州任内,往还甚多,并不寂寞。有时他也到平山堂去游览,这是扬州的名胜,欧阳修知扬州的时候,着实修建了一番,尧臣游时,颇有一些感慨:
平山堂杂言
芜城之北大明寺,辟堂高爽趣广而意厖。欧阳公经始曰平山,山之迤逦苍翠隔大江。天清日明了了见峰岭,已胜谢朓龊龊远视于一窗。亦笑炀帝造楼摘星放萤火,锦帆落樯旗建杠。我今乃来偶同二三友,得句欲□ 霜钟撞。却思公之文字世莫双,举酒一使长咽慢肌高揭鼓笛腔,万古有作心胸降。
——《宛陵文集》卷四十六
这时期中王安石的弟弟安国,字平甫,正从淮安来。安国还不足三十岁,可是在当时已是一位有名的才子。他知道尧臣对安石是一向友好的,特地来看尧臣,分别以后,他又寄诗请教。尧臣有诗:
依韵和王平甫见寄
尊王兴霸国,古莫重齐桓。仲尼书大法,亦莫重更端。文章革浮浇,近世无如韩。健笔走霹雳,龙蛇奋潜蟠。飏风何端倪,鼓荡巨浸澜。明珠及百怪,容畜知旷宽。其后渐衰微,余袭犹未弹。我朝三四公,合力兴愤叹。幸时构明堂,愿为栌与栾。期琢宗庙器,愿备次玉玕。谢公唱西都,予预欧尹观。乃复元和盛,一变将为难。行将三十载,衣被剧纤纨。后生喜成功,往往舞朱干。君家兄弟贤,挺拔尤坚完。譬彼登泰山,孰辨云径盘。忽在高高巅,两腋犹插翰。我久知子名,曾未接子欢。前者和君诗,薄言惭儿肝。淮南喜子来,袖刺字未漫。明日闻渡江,留书特相安。今又获嘉辞,至味非咸酸。
——同前
安国渡江以后,不久还得回来,尧臣一边约他一同入京,一边给他这首诗。他接待年轻人是何等热情啊!他在诗中指出变革的重要,肯定韩愈的成就,也肯定二十多年前在洛阳进行诗文革新的工作。从尧臣和欧阳修在当时的声望看,这里一些也没有夸大。
五十五岁的人,头发胡须都白了,甚至还开始有些凋零。这些且不管他,比较使他痛苦的是左目开始昏花,有时连看书都没有办法。他焦急得很,可是愈焦急愈没有办法,只有安心服药,等待恢复。
在扬州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许元是一位交际家,他留住尧臣在扬州盘桓,有时还举行一些歌舞的场面,共同享受一番。他是宣城人,可是在海陵(今江苏泰州)置了田产,看看已经接近七十岁了,准备到海陵去欢度晚年。他约尧臣同去,尧臣虽然不便拒却,可是他也提出必须先回汴京。这些情况从下两首诗可以看到:
依韵和春日见示
春雨懒从年少狂,一生憔悴为诗忙。不能屑屑随时辈,亦耻区区忆故乡。白玉笛声亲府第,六幺花拍动衣香。龙咽嘹喨留行月,凤翼趋跄巧定场。粉色酒客欢四座,花光烛影照西墙。虚荣浪贵知多少,安得如君展肺肠。
依韵和偶书相留
在昔有言无不雠,故於嘉咏岂宜休。出奇吴国将能战,探隐汉宫人戏阄。吹笛梦来犹记曲,爱歌老去未忘讴。车中变服为秦客,头上南冠学楚囚。日永欢呼遗博齿,夜深谈论费更筹。海陵已有从游约,今欲西归且榜舟。
——两首皆同前
清明以后,行期决定了,同行的杜植以外,还有一位邵必(字不疑),丹阳人,宝元元年进士。这一位进士公,也是一位诗人,他把诗卷给尧臣看,恰巧杜植也来了。尧臣有诗:
读邵不疑学士诗卷杜挺之忽来因出示之且伏高致辄书一时之语以奉呈
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譬身有两目,了然瞻视端。邵南有遗风,源流应未殚。所得六十章,小大珠落盘。光彩若明月,射我枕席寒。含香视草郎,下马一借观。既观坐长叹,复想李杜韩。愿执戈与戟,生死事将坛。
——同前
这一位邵必,有《史例总论》十卷,可是没有传下来,诗集也失传了,《宋诗纪事》只能录存一首。可是尧臣对他是有一定评价的。他认为邵必的诗,够得上成为“平淡”,从平淡之中,发出一定的光彩,所以说:“譬身有两目,了然瞻视端。”又说:“光彩若明月,照 我枕席寒。”诗题首先指出“且伏高致”,梅尧臣、杜植所服的“高致”,正在于此。这是说的邵必的诗,与尧臣无涉。可是有人误会了,认为这是尧臣叙述自己的主张,因而坐实了尧臣作诗的特色,恰恰就是平淡。殊不知这首诗的最后四句,正面提出了尧臣的认识,他追求的只是李白、杜甫、韩愈,他的企图是手执长戈利戟,在文学斗争中决一番生死。世上有这样的平淡诗人吗?
尧臣、杜植、邵必几条官船,一同自扬州出发。中间经过淮安,那时李中师正在淮南转运使任上,尧臣和中师又有一番应酬。在这里他再遇到王安国,约好同时入京。尧臣这一次入京,因为旧友们都在京中,政治的道路正在逐步开展,可是他却没有忘却对于人民的同情。
书二客论呈李君锡学士
我慕杜挺之,磊落高世谈。又爱王平甫,才雄天马骖。二人相议评,最重李淮南 。逶迤文馆彦,委曲部政谙。能苏煮海民,变使供租甘。虽持使者权,不作自裹蚕。谆谆无威慠,雍雍激廉贪。书戒易满人,纵愚须起惭。(自注:始时边海盐亭民,常官逋其钱,往往给腐米为直,弃之而去,浸久,亭民无本多逃者。今俾中户就邑纳租给亭民,民乃大利,逃者复还。)
——《宛陵文集》卷四十七
船到泗州,他和泗州知州朱处仁又有一番来往。可是从泗州开出以后,因为汴河水落,官船搁在沙滩上,无法前进。有时他约杜植、王安国来喝酒,诗中曾说:
阻浅挺之平甫来饮
泛淮忌水大,我行浩以漫。泝汴忌水浅,我行几以乾。偶与困滞并,将独为此难。穷途有来客,芬芳可与言。共休绿榆阴,置酒聊慰安。主人虽仓卒,犹得具甘酸。酸渍楚梅青,甘摘夏樱丹。引觞吞日光,耳热不复叹。俛仰已陈迹,未可忘兹欢。谁思费生术,幻惑宁盘桓。
——同前
初夏已经到了,可是汴水还是很浅。泗州的朱处仁很周到,不时地送来乳酪、樱桃、蒸羊、笋束。为了照顾这位老诗人,还送来砚池和诗笺。船是开不出去了,诗却是不断写出。
表臣 以阻水见勉次其韵
野叟津难问,贤人酒不空。
行吟同去国,退翼欲乘风。
忧已先天下,穷方坐井中。
予生一如此,安得免衰翁。
——同前
船的阻滞是滞极了,心中的郁闷也是闷极了,这真是“穷放坐井中”了。好在尧臣还有他的一套自慰的方法。
释闷呈挺之平甫
燕丹未归马未角,卞子抱玉无两脚。
孤城食尽兵未却,度笮中怀挂一索。
我辈于此酒宜酌,百岁千秋奈何乐。
释滞
帝在苍梧妃泣竹,苏武餐毛海西曲。
穷山远道车折轴,深井渴汲绠不续。
我辈于此酒正绿,贵无奈何欢且足。
——两首同前
经过一夜的沉醉,船上人一片欢唱,把尧臣惊醒过来。大家说是黄河的水来了,太高兴了,尧臣也想到应当到泗州衙门去,和朱处仁辞行,可是水流是不容许等待的,顾不得这些繁文缛节。张帆的张帆,打桨的打桨,船准备开出,尧臣派人送一首进城:
将解舟走笔呈表臣
昨夜讴吟泻春酒,今朝波浪下黄河。
主人不暇匆匆别,为倩流莺寄语过。
——同前
处仁得诗以后,匆匆和了一首,他估计可能尧臣已经去远了,诗不知哪天送到。可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官船开出不到三里,又停下了。尧臣答诗一首:
答再和
舟行才及二三里,已复浅流如冻河。
君有短书谁远寄,时因燕子拂樯过。
——同前
在汴河中行船,真是艰难极了。有时由船夫上岸背纤,勉勉强强进得二三里,正如尧臣在另一首诗中说的:“汴河溅溅费挽牵,轻舟难若上青天。”中间遇到刘敞,那时他正自知制诰调知扬州。刘敞作《翩翩河中船》一首赠尧臣,尧臣也和他一首。
端午到了,但是离汴京还有一大段,尧臣在无聊中作了一二十首咏物诗,也许我们可以从《挑灯杖》这一首看到些寄托吧:
油灯方照夜,此物用能行。
焦首终无悔,横身为发明。
尽心常欲晓,委地始知轻。
若比飘飘梗,何邀世上名。
——《宛陵文集》卷四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