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四年甲申(1044)四十三岁

庆历四年的夏天,尧臣经过扬州,淮南都转运按察使王素调任泾原路经略安抚使,正值新科进士、江都县主簿王琪在邵伯堰设席饯送,尧臣也在座。宋王朝和西夏的战争,到这一年已经接近尾声,但是敌人的威胁依然存在,所以尧臣诗中说

未破河西寇,朝廷尚有忧。

淮南命儒帅,塞上足封侯。

莫擐黄金甲,须存百胜谋。

昔尝经黠虏,今去正防秋。

——《宛陵文集》卷十《邵伯堰下王君玉 饯王仲义 赴渭州经略席上命赋》

从邵伯 向北,官船在运河中缓缓地前进。七月七日的深夜,牵牛、织女的星座正在天空发出闪耀的光辉,两岸的黑影伴随着棹声逐步后退,突然官舱发出一片哭声,尧臣的夫人谢氏丢下这十七年的伴侣和她的三个儿女而死了。

亲人的死亡,总是深刻的悲哀,何况对于尧臣这是十七年来曾经共过辛苦艰难的妻子呢?到达汴京以后,尧臣请欧阳修为谢氏作墓志铭,他说:

……甚矣吾贫可知也,然谢氏怡然处之。治其家,有常法,其饮食器皿虽不及丰侈,而必精于旨;其衣无故新,而浣濯缝纫必洁以完,所至官舍虽卑鄙,而庭宇洒扫必肃以严;其平居语言容止,必怡以和。吾穷于世久矣,其出而幸与贤士大夫游而乐,入则见吾妻之怡怡而忘其忧,使吾不以富贵贫贱累其心者,抑吾妻之助也。吾尝与士大夫语,谢氏多从户屏窃听之,间则尽能商榷其人才能贤否及时事之得失,皆有条理。吾官吴兴,或自外醉而归,必问曰:“今日熟与饮而乐乎?”闻其贤者也,则悦;否则叹曰:“君所交一时贤隽,岂其屈己下之耶?惟以道德焉,故合者尤寡。今与斯人饮而欢邪?”是岁南方旱,仰见飞蝗而叹曰:“今西兵未解,天下重困,盗贼暴起于江淮,而天旱且蝗若此,我为妇人,死而得君葬我,幸矣。”其所以能安居贫而不困者,其性识明而知道理,多此类。……

——《欧阳文忠公集》卷三十六《南阳县君谢氏墓志铭》

尧臣内心的悲哀,经过欧阳修的叙述,因为文字组织完密、委曲婉转地传达出来,可是尧臣自己的诗,把深刻的感受,尽情倾泻,给人更沉痛的印象:

悼亡三首

结发为夫妇,于今十七年。

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

我鬓已多白,此身宁久全?

终当与同穴,未死泪涟涟。

每出身如梦,逢人强意多。

归来仍寂寞,欲语向谁何?

窗冷孤萤入,宵长一雁过。

世间无最苦,精爽此销磨。

从来有修短,岂敢问苍天。

看尽人间妇,无如美且贤。

譬令愚者寿,何不假其年。

忍此连城宝,沉埋向九泉。

——《宛陵文集》卷十

对于谢氏的怀念,尧臣终身没有忘却,尤其使他痛心的,是谢氏临终那一刹那。她被病魔折磨得不能说话了,在万象俱寂、一灯如豆时,她抚摸着尧臣的手,眼神已经干枯了,却还是盯着丈夫。庆历五年尧臣又有一首诗:

自尔归我家,未尝厌贫窭。

夜终每至子,朝饭辄过午。

十日九食齑,一日傥有脯。

东西十八年,相与共甘苦。

本期百岁恩,岂料一夕去。

尚念临终时,拊我不能语。

此身今虽存,竟当共为土。

——《宛陵文集》卷二十四《怀悲》

从高邮再向北,过了宿州,到符离县,尧臣的情感又遭到一次打击。他的次子十十死了。十十是乳名,可能他还很小,因此没有命名,他的死亡也在《宛陵文集》记载着:

舟行次符离,我子死阿十。临之但惊迷,至伤反无泣。款定始怀念,内若汤火集。前时丧尔母,追恨尚无及。迩来朝哭妻,泪落襟袖湿。又复夜哭子,痛并肝肠入。吾将仰问天,此理岂所执。我惟两男子,夺一何太急。春鸟独蔓延,哺巢首戢戢。

——《宛陵文集》卷二十四《悼子》

庆历元年的秋天,尧臣离开汴京经过三年,他又回来了,四十三岁的人,已经折磨得两鬓俱白,谢氏死了,十十死了,面前剩得一子一女,湖州盐税已经卸任,还得听候磨勘 ,下一次的任务,不知道在哪里,眼看正走上穷途末路。

在湖州的时候,尧臣对于国事,所知不多。到了汴京以后,满街歌舞升平,又是一番气象,可是探到实际的情况,他竟不知是悲是喜了。

庆历二年西夏战争正在紧张中时,契丹王朝派遣萧英、刘六符到汴京来了。国书首称“弟大契丹皇帝谨致书兄大宋皇帝”,语气非常亲切有礼,但是目标在于索回三关以南的十县。在后晋石敬瑭称帝的时候,曾经把燕云十六州割给契丹,到了后周世宗柴荣即位,才算争一口气,夺回十县,可是大功未成,因病回汴,不久身死。宋太祖赵匡胤掌握政权,北边与契丹以瓦桥、益津、淤口三关为界,不能前进一步。现在契丹趁火打劫,索取关南十县,国书中还说:“如此则益深兄弟之怀,长守子孙之计,缅维英悟,深达悃悰。”态度依然很有礼貌。

宋仁宗和大臣们商量。接受吧,契丹也许还有第二步的要索;拒绝吧,契丹的兵打到三关,彼时西边和北边同时紧张起来,如何对付?宰相吕夷简推荐右正言知制诰富弼出使契丹。富弼是尧臣在洛阳时的旧交,他看到任务的艰巨,但是态度非常坚决,当仁宗在便殿召见的时候,他只是说:“主忧臣辱,臣不敢爱其死。”宋王朝的答书也写好了,同样地用的四六体,措辞很宛转,但是却把不能割地求和的意义,委屈道出,大略是:“顾惟欢契,方保悠长,遽兴请地之言,殊非载书之约。信辞至悉,灵鉴孔昭,两地不得相侵,缘边各守疆界,誓书之外,一无所求,期在久要,勿违先旨,谅惟聪达,应切感思。”

在富弼出使交涉的当中,宋王朝的官僚们,重新提出范仲淹修建洛阳城的主张。洛阳的修建,意味着向后方的全面退却,宰相吕夷简认定契丹看到宋王朝的怯弱,势必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即如景德年间,倘若不是真宗渡河前进,那一年的战局不会得到轻易的解决,因此他主张在河北大名建立北京,表示在必要的时候,宋王朝准备把大本营推向河北,和契丹进行决战的信心。北宋王朝共有四个京城:东京开封府,西京河南府(洛阳),南京应天府(商丘),现在更添上北京大名府。

尽管宋王朝做出坚强的表示,但是没有在西、北两边同时作战的决心,也没有同时作战的实力,这是契丹王朝看得清楚的。富弼到契丹以后,通过一再折冲,最后承认在原定岁币三十万两匹以外,再增加二十万两匹,契丹王朝的君主兴宗要求在誓书中加一“献”字,意义是由宋王朝每年向契丹王朝献出岁币五十万。

“献的意义”,富弼说,“是由下奉上之辞,在平等的国家中谈不到献,更何况两国之间,宋朝是兄,岂有兄献于弟之理。”

“改为‘纳’字如何?”兴宗说。

富弼还是没有承认,最后由兴宗派遣使者耶律仁先、刘六符到汴京提出要求,宋王朝由于宰相晏殊的建议,承认在誓书中提出纳岁币五十万两匹,总算把北边的问题和缓下来。

现在的问题只剩下西边的西夏。在宋王朝和西夏的作战中,经过几次的大败,刘平、石元孙被俘了,任福战死了,葛怀敏又战死了,但是宋王朝有的是广阔的地区、充实的资源、强大的后备力量,而在陕西的范仲淹、韩琦、庞籍又能充分运用后方的有利形势,即使前敌遭到挫折,还能给敌人以不断加强的威胁。从另一方面讲,元昊虽然利用宋王朝和契丹王朝中间可能存在的矛盾,但是契丹王朝获得岁币二十万的增加,已经向后退却了,自己不得不用生产落后的西北边区担负作战的任务,内部又因为多民族的存在,矛盾可能随时激化,因此也感到战事的棘手。终于在庆历三年的正月,宋夏双方发现有和解的可能,但是中间还梗着一个双方关系的问题。

西夏的祖先本来是宋王朝的定难军节度使,宋王朝要求在和解之后,西夏对宋称臣,可是西夏已经称帝了,倘使对宋称臣,是屈服而不是和解,因此存在着一个和解道路的问题。元昊在对宋通问的当中,自称“男邦泥定国兀卒”,以后又称“邦泥定国吾祖”。邦泥定国就是西夏国,这问题不大,问题在于身份的称号。“兀卒”可能就是“君主”的意义,宋王朝也还可以接受,可是译成“吾祖”,引起臣僚们的汹涌的言论。蔡襄反对在“吾祖”的称号下,和西夏和解,余靖反对,欧阳修也反对。我们可以读一下欧阳修的奏议:

臣伏见如定等来,西贼欲称“吾祖”,向问朝议,已不许之,今日风闻议却未定,不知虚的,深切惊忧。且“吾祖”两字,是何等语,便当拒绝,理在不疑,安有未定之说哉!夫吾者,我也,祖者,俗所谓翁也。今匹夫臣庶,尚不肯妄呼人为公,若欲许其称此号,则今后诏书须呼“吾祖”,是欲使朝廷呼蕃贼为我翁矣。不知何人敢开此口?此蕃贼撰此名号之时,故欲侮玩中国而已。今若得其称臣,则此二字尤须论辨。今自元昊以下,名称官号皆用夷狄,若蕃语兀卒,华言吾祖,则今贼中每事自用夷礼,安得惟于此事独用华言而不用兀卒?且彼于我称臣,而使我呼为祖,于礼非便,故当以此折之可也。朝廷自有西事以来,处置乖方,取笑于人者多矣,未有如此一事最可笑也。窃虑小人妄有议论,伏乞拒而不听,取进止。——《欧阳文忠公集奏议》卷三《论元昊不可称吾祖札子》

从“兀卒”到“吾祖”,不能仅仅看作对音的问题,当时元昊部下,除党项族以外,有汉族,也有其他的民族,所以这里实际上存在一种报复性的尝试。宋王朝要求元昊称臣,元昊便要求宋王朝称他为祖,走得通固然很好,走不通也可借此掂一下宋王朝的斤两。余靖在奏疏中称:“臣朝夕思之,此乃西贼侮玩朝廷之甚。古外域称单于、可汗之类,皆中外共知,若从其俗故无嫌,今昊贼无端撰此名目,且彼称陛下为父,却令陛下呼之为祖,此非侮玩而何?”

最后到了庆历四年的五月间,宋王朝和西夏的和解才算确定下来。元昊上书自称“臣”、称“夏国主”,宋王朝岁赐以绢一十三万匹、银五万两、茶二万斤,此外还有贺节回赐、生日礼物等项,总称二十五万五千,实际数字还要更大一些。宋王朝在《赐西夏诏》中说:“朕临制四海,郭地万里,西夏之土,世以为胙。今乃纳忠悔吝,表于信誓,质之日月,要之鬼神,及诸子孙,永无渝变,申复垦至,朕甚嘉之。”

自从景祐元年(1034)元昊发动战争以来到庆历四年(1045)十二月宋王朝册封元昊为夏国主为止,前后经历了整整的十年,在这十年之中,人民受到严重的迫害,边防的战士也大量死亡,这一切在尧臣诗里都有沉重的反映。十年以后,在现今的陕北、宁夏、甘肃的西北,和青海的部分地区,出现了西夏国,这个政权对宋王朝和对契丹王朝都称臣,但是对内仍然是一个独立的政权,而因为这个新政权的建立,宋王朝对契丹每年增加岁币二十万,对西夏给予二十五万五千。

统治者在对外政策方面,既然以大量的岁币换取目前的苟安,对内当然挣得相当的时间进行内部的斗争。当时的士大夫阶级之中,明显地出现了两位领导人物,一位是吕夷简,一位是范仲淹。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不少的斗争。康定元年(1040)范仲淹出任陕西经略安抚、招讨副使的时候,唯恐吕夷简从中掣肘,曾经上书夷简,设法消除两人中间存在的纠纷。他说:

伏蒙台慈,叠赐钧谕而褒许之意,重如金石,不任荣惧,不任荣惧。窃念仲淹草莱经生,服习古训,所学者惟修身治民而已。一日登朝 ,辄不知忌讳,效贾生痛 哭太息之说,为报国安危之计,而朝廷方属太平,不喜生事,仲淹于缙绅中独如妖言,情既龃龉,词乃睽戾,至有忤天子大臣之威。赖至仁之朝,不下狱以死,而天下指之为狂士。然则,忤之之情无他焉,正如陆龟蒙《怪松图赞》谓草木之性,其本不怪,乘阳而生小已遏,大伸不直,而大丑彰于形质,天下指之为怪木,岂天性之然哉。今擢处方面,非朝廷委曲照临,则败辱久矣。昔郭汾阳 与李临淮 有隙,不交一言,及讨禄山之乱,则执手相泣,勉以忠义,终平剧盗,实二公之力。今相公有汾阳之心之言,仲淹无临淮之才之力,夙夜尽瘁,恐不副朝廷委之之意。重负泰山,未知所释之地,不任惶恐战栗之极,不宣。仲淹惶恐再拜。

——《皇朝文鉴》一一三《上吕相公书》

从这封信里,我们看到范仲淹有他的一套政治手腕,他看清楚必须解除吕夷简的嫌隙,在对夏作战中,才不至于有人从中掣肘。仲淹死后,欧阳修在《文正范公神道铭》说:“自公坐吕公贬,群士大夫各持二公曲直,吕公患之,凡直公者皆指为党,或坐窜逐。及吕公复相,公亦再起被用,于是二公欢然相约,戮力平贼,天下之士,皆以此多二公。”欧阳修这几句,正隐隐约约地指这件事。

但是范仲淹之子纯仁 ,始终把仲淹的交欢夷简,认为一件丑事而坚决否认,对于欧阳修《范公神道碑铭》的揭露,也认为是错误,因此在刻石的时候,主张改窜。这可大大地触怒了这一位长辈。欧阳修本来有些随和,经过多年的阅历,显得更宽容了,可是看到范纯仁这一手,禁不住说一声:“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你年轻,不会知道。” 到今天欧阳修集的刻本,和范家的石碑,内容不能一致,原因在此。范仲淹的那篇《上吕相公书》,在范家刻集时也没有收入,直到南宋时吕祖谦编定《皇朝文鉴》时,才从先代收藏中,重新录入。这里见到吕、范两家的矛盾,原封不动地传下去好几代。

庆历三年三月,吕夷简因为衰老了,解除宰相的职务,改授司徒,与议军国大事。到四月间,索性连这“与议军国大事”的荣衔也勾去了。这里当然只是因为自然规律所起的作用,可是也正意味着吕派的失势。六月间因为西夏的战事出现了稳定的局面,范仲淹由陕西经略安抚、招讨副使内召为枢密副使,七月再由枢密副使除参知政事。当时枢密使杜衍,枢密副使韩琦、富弼;谏官欧阳修、余靖、蔡襄、王素都和仲淹有同样的政治主张,应当可以说这是范派的全盛时期。石介的一首《庆历盛德诗》就是指的这期中的政治情况。宰相章得象、晏殊二人高高在上,他们都是老官僚了,有他们的一套应付的办法。晏殊是一位好好先生,遇事出来打一通圆场。章得象的办法更妙,有时仲淹、韩琦、富弼和他讨论国家大事,他只是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富弼愤极了,准备和他顶撞一下,总是由仲淹出场给他拦住 。

范仲淹只是参知政事,照理说,他还不能十分放心做事,可是上面只是一位高拱无为的皇帝和这两位老官僚,这就给他一个直接提出政治主张的机会。同僚是他的知己,谏官是他的朋友,他还不能为所欲为吗?但是仲淹究竟不是一位政治家,尽管他有一套政治手腕,懂得在必要的时候,做出无损原则的妥协,也懂得在无可避免的时候,做出义正词严的斗争;在对夏作战的当中,他更懂得如何培养国家的实力,不在准备未足时进行没有把握的决战,但是一旦掌握到大权,他的步骤就乱了。首先他没有吸收得力的人才,予以重用,这一点在对夏作战之初,欧阳修已经给他指出;其次,他没有一套周密的计划,只是把自己想到的和盘托出,没有一个先后缓急,胡子眉毛一把抓,从表面看来是奋发有为、百废俱兴,实际上是手忙脚乱、一事无成。这一切都看在大理评事、集贤校理苏舜钦眼里。庆历四年五月舜钦有《上范参政书》,他提出七个咨目,作为必须注意的要点,一边又说:

……去年天子又采天下之议,召阁下入政府,天下之人踊跃咏歌,若已得之,皆曰:“朝廷用人如此,万事何足虑!”日倾耳侧目,望足下之所为。未及半年,时某自山阳还台,已闻道路传云:“阁下因循姑息,不肯建明大事。”时尚窃窃私语,未敢公然言也。某既绝不之信,必谓怨恶之人,煽成此谤,谈者好奇易传耳。及至都下,言者稍众,不复避人矣。某始疑之,是何知于前而昏于此邪?既而又为辨之曰:“治久疾者不可速责以效。苟以悍剂暴药攻之,死生未可知也。”谈者或然之。已而某又当足下之荐,不复可与众辨矣。与之合唱,实不忍为,但恻然愧羞,愔不敢言,而念虑终夕,不能去怀,乃知古之烈士为知己死者以此也。某又窃窥阁下所为,于时亦孜孜数有建目,未甚为旷,是何毁之多也!岂诚之少衰,不锐于当年乎?岂施设之事,未合众望乎?岂以有高世之名,未见为高世之事乎?愚者不可晓,但闻论议之众,皆云:“教训医工,更改磨勘,复职田,定赎刑之类,皆非当今至急之务。譬如倒悬者馈之以食,大馁者饮之以浆,徒益人之忿耳。”某受阁下非常之知,日思所报,欲阁下之誉,复如当年。念之无他术耳,必取众议而用之,必皆厌然而服,不复有所诋訾矣。今辄条数事,布于左右,非出于浅见寡识,盖得之群言焉。若阁下择其一二,上闻而行之,于国甚利,人又甚乐,故非刻薄侥一时之利也。今议稍喧矣,阁下若更畏缩循默,则不唯国计渐隳,亦恐祸患及身矣。

——《苏舜钦集》卷十

苏舜钦是杜衍的女婿,当时认为他是范仲淹的一派,在范仲淹失败后,他是第一个受到贬斥的。从他的言论中,我们可以看到仲淹在政治中失败的原因。《宋史·范仲淹传》说:“及陕西用兵,天子以仲淹士望所属拔用之。及夷简罢,召还,依以为治,中外想望其功业,而仲淹以天下为己任,裁减悻滥,考核官吏,日夜谋虑兴致太平,然更张无渐,规模阔大,论者以为不可行。及按察使出,多所举劾,人心不悦。自任子之恩薄,磨勘之法密,侥幸者不便,于是谤毁稍行而朋党之论浸闻上矣。”这一个结论,是合乎事实的。

政治形势对于仲淹的不利已经很显然了。六月间,因为西夏发生一些内部矛盾,境内军事调动频繁,晋北陕北同时紧张起来。范仲淹抓住这个机会,请求外调,他以陕西河东宣抚使的名义出京,摆脱了中央政府的一切责任。

吕夷简已经致仕了,住在郑州,仲淹出京以后,在郑州耽搁下来,拜访夷简。“参政这一次出使宣抚,为了什么?”夷简问。

“仲淹在朝。”仲淹答道,“于国无补,这一次出使,正是希望报答朝廷知遇之恩啊。”

“参政错了。”夷简笑着说,“一步离开朝廷,什么都办不成的。” 吕夷简是当时的一位最老练的政客,他这一句把仲淹出京以后的情况全部讲明了。

西夏的战事以西夏获得独立,宋王朝对于西北两边每年增加岁币四十五万五千而结束。对外的战争一经停止,宋王朝统治阶级内部派系斗争的战火立即开始。新派既以范仲淹的措置不当而失败,仲淹抓住这个机会,随即脱离中央,留下当时要求革新的新进听候旧派的摆弄。这一切是梅尧臣在庆历四年秋间入京时所看到的景象。

旧派的领导人物吕夷简虽然已经下台,但是旧派的势力仍然是不可侮的。实际上在封建社会里旧派是一支永远不可轻视的力量,因为在那样的社会里,要求革新的人永远是少数,而绝大多数是保守的、腐朽的乃至失败的官僚,口头要求革新而欲壑难填的革新派都会走向守旧的大旗,垃圾凑成堆,居然可以成为强大的势力。当然,这样的势力没有群众的基础,经不起人民的一击,但是在那个时代里,不要说弄虚作假的革新派,即使是真心实意的革新派也不免指空立说,脱离实际,有几位真正代表人民的要求呢?庆历四年的旧派以王拱辰为首,他官居御史中丞,是谏官的领袖,掌握着强有力的言论机构,正在寻求机会,在新派没有任何准备的当口给以致命的打击。

尧臣入京的时候,欧阳修正以河北都转运按察使的名义出差河北。他听到尧臣入京,和苏舜钦在一处作诗,这是当时的两位有名的诗人,欧阳修高兴得很,有《水谷夜行寄圣俞子美》 一首:

寒鸡号荒林,山壁月倒挂。披衣起视夜,揽辔念行迈。我来夏云初,素节今已届。高河泻长空,势落九州外。微风动凉襟,晓气清余睡。缅怀京师友,文酒邈高会。其间苏与梅,二子可畏爱。篇章富纵横,声价相摩盖。子美气尤雄,万窍号一噫。有时肆颠狂,醉墨洒滂沛。譬如千里马,已发不可杀。盈前尽珠玑,一一难拣汰。梅翁事清切,石齿漱寒濑。作诗三十年,视我犹后辈。文词愈清新,心意虽老大。譬如妖娆女,老自有余态。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嘬。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苏豪以气轹,举世徒惊骇。梅穷独我知,古货今难卖。二子双凤凰,百鸟之嘉瑞。云烟一翱翔,羽翮一摧铩。安得相从游,终日鸣哕哕。相思苦问之,对酒把新蟹。

——《欧阳文忠公集》卷二

欧阳修的这首诗,对于梅、苏两人的评价,是比较确切的。苏舜钦以宰相爱婿的身份,又是有名的才子,正是豪气勃发的时候,他甚至认为人家以梅苏并称,是一件不幸的事情,这是何等的豪放,然而不免有些荒诞了。欧阳修说他是珠玑盈前,难于拣汰,这是推崇,然而也是批评。他说尧臣穷,事实上尧臣的确是穷得走投无路。只因为他没有考中进士,凭着叔叔的一些恩荫,做了三任主簿、两任县官、一任监税,现在又到东京寻找出路,而当日的同辈,进士出身的,现在都已是国家大臣,这是何等的悬殊!可是他的诗,尤其是近体诗,确实做到咀嚼橄榄,味美于回的地步。欧阳修的评价是相当真切的。

苏舜钦是一位豪放的诗人,这时他正以集贤校理的身份监进奏院。十一月间照例要祭神,舜钦吩咐把进奏院积存的废纸一并出卖,准备酒席,在祭神完毕以后,大会宾客,大吃大喝。酒席间,他们还招来一群妓女,一边奏乐,一边敬酒,真是吃喝玩乐,搞得一场畅快。酒席上大家即席赋诗,一位年轻朋友王益柔,索性写下一首《傲歌》,中间有名的两句:

……醉卧北极遣帝佛,周公孔子驱为奴。……

在诗兴大发的时候,周公孔子都算不得什么。年轻人喝醉了,什么都说得出。

在封建社会里,对人对事都没有现代那么严格。废纸本来不算是国家财产,至于妓女,那时官府衙门、军营前线,甚至私家宅院都有。固然她们是被侮辱被损害的,但是当时已经习以为常,没有谁感到不合适,因此苏舜钦也就做了。有一位李定,原来希望参加这一个盛会,可是舜钦没有答应。

“好,你不答应,看看你们落到一个怎样的下场。”李定说。

他到御史中丞王拱辰那里去告密,他说苏舜钦如何盗卖公家财物,如何挟妓饮酒,如何滥饮狂歌,甚至连大圣人周公、孔子都受到他们的侮辱。

王中丞真是高兴极了。他问李定,除了舜钦以外,还有一些什么人。李定屈着手指把他们一个个数出来,都是一些少年新进,和旧派势不两立的人,尤其是苏舜钦,因为一攻击苏舜钦,他的岳父杜衍的嘴便被堵住了。杜衍虽然由枢密使擢为宰相,他必然不能讲话。还有一位宰相章得象,这是一位老官僚,平时就爱闭着眼睛,现在让他继续闭着眼睛吧。王拱辰盘算着,舜钦一去,杜衍这老头子,便得离开朝廷,那时树倒猢狲散,更没有谁替新派说一句好话,整个的政治界,又要出现一个局面了。算呀算得,拱辰高兴得直喊:“我这一网打尽了。”

果然不错,一网打尽了。他指使谏官鱼周询、刘元瑜出名,首先对于监进奏院的右班殿直刘巽、大理评事集贤校理苏舜钦提出弹劾,凡是参加这次宴会的一个都没有漏掉。奏疏上去以后,发交开封府审问。刘巽、苏舜钦两人承认监守自盗的罪名,得到除名勒停(革职永不叙用)的处分,其余如王洙 、刁约、江休复、王益柔、宋敏求等分别降级或贬斥。这是一次政治阴谋的暴露,手段非常毒辣,但是有什么应付的办法呢?王拱辰甚至提出王益柔作《傲歌》、侮辱圣人,必须处以死刑的建议。大臣中章得象照例不置可否,其余也有支持王拱辰的,情况更严重了。

枢密副使韩琦说:“王益柔少年诳语,不值得这样计较。国家大事多得很,大臣应当与国家同休戚,现在什么都不管,只攻击一个王益柔,用心所在,不仅为了一首《傲歌》,还不是很清楚吗?”

枢密院是管军事的,但是韩琦憋不住了,只得这样说,因此他很招了一些大臣的不满。王益柔的性命总算保住了,革去集贤校理,落得监复州 税的任务。不久以后,宰相杜衍也自请罢免,以尚书左丞的名义降知兖州。

梅尧臣是一位闲散的小官,在汴京这场一面倒的政治斗争里,他看到朋友们一个个倒下去,但是他没有发言的机会,也无法参加到这一场斗争里去。他只有运用他的诗歌进行反击。

对于李定,他有《杂兴》一首:

主人有十客,共食一鼎珍。

一客不得食,覆鼎伤众宾。

虽云九客沮,未足一客嗔。

古有弑君者,羊羹为不均 。

莫以天下士,而比首阳人 。

——《宛陵文集》卷十一

对于这一场斗争,他有《读〈后汉书〉列传》:

汉家诛党人,谁与李杜死。

死者有范滂,其母为之喜。

喜死名愈彰,生荣同犬豕。

——同前

这是一首坦率的诗,可能有人感到这样的坦率损害了诗的韵味。但是中国诗文的传统,正如有人说过的,“至哀无文”,又说“大文弥朴”。有了深切的感情,不需要什么文采;最有文采的作品,正是最朴素的作品。我们是不是可以从这个角度考虑梅尧臣的作品呢?

王益柔字胜之,他的父亲王曙曾为西京留守,对于尧臣的诗认为两百年无此作,因此益柔和尧臣,是有一定渊源的。在这群人中,是切直敢言的一位,范仲淹荐为集贤校理,其后王拱辰主张判处益柔死刑,目的在于借此给仲淹一次沉重的打击。在他黜监复州酒税以后,尧臣送他没有送到,一直赶到屠儿原。屠儿是战国时代的朱亥,信陵君的门客,以击毙魏将晋鄙得名。尧臣有诗:

送逐客王胜之不及遂至屠儿原

犯霜出国门,送客客已去。

犹意行未远,策马过寒戍。

川长不见人,沙没前岗路。

始闻云木深,忽逢朱玄墓。

金锤一报恩,义烈垂竹素。

何须文学为,寄语长沙傅。

——同前

在这次流放中,主要的是苏舜钦。舜钦是杜衍之婿,由范仲淹的推荐,召试集贤校理、监进奏院,因此成为旧派的主要目标。获得“除名勒停”的处分以后,舜钦毅然地离开汴京,直到南方,最后定居于苏州的沧浪亭。尧臣送别舜钦的诗写得最亲切,这里也正透露了二人的深刻感情。

勇为江海行,风波曾不惧。但欲寻名山,扁舟无定处。南有鵩若鸮,崄有石若锯。毒草见人摇,短狐逢影怒。不遐尚苦乖,更逐饶瘴雾。东土乃滨海,蜃鼍仍可怖。壳物怪琐屑,蠃蚬固无数。咸腥损齿牙,日月复易饫。二方既若此,往矣无久驻。竟当西北来,醇酎炙肥羜。夏不厌浆酪,冬不厌雉兔。勿言专口腹,口腹人所务。天台信奇伟,石桥非坦步。庐岳趣最幽,饥肠看瀑布。此致虽为高,实亦难久慕。君行听我言,不听到应悟。

——同前卷《送苏子美》

不久以后,欧阳修自河北回来了,因为这一次出差河北的辛苦,进阶朝散大夫,封信都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可是尧臣还是汴京的一位闲散官,生活清苦,欧阳修派人送酒去,尧臣有《永叔赠酒》一首。他首先提出:“大门多奇醖,一斗市数千。贫食尚不足,欲饮将何缘。岂能以口腹,屈节事豪权。”可是现在好了,“穷腊忽可怪,双壶故人传。呼儿欲自酌,瓦盏无完全。”他又说道:“始得语且横,既醉论益坚。曾不究世务,闲气争古先。”这里也正见出即使在穷巷之中,尧臣还是有他的感慨。

范仲淹已经出京了,苏舜钦这一大批,又是降黜的降黜,除名的除名,汴京城内的风波,并没有因此停下来。欧阳修的一篇《朋党论》,本集题为庆历四年作,肯定是和这一年的政局有关。他说: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利禄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欧阳文忠公集》卷十七

尽管欧阳修提出这样的看法,但是从最高统治者的立场看问题,臣僚的相互关系,常常会引起他的猜忌。在封建社会里,凡是有意狠狠地打击对方的时候,首先必须指出他们是朋党,这才可以争取最高统治阶级的同情。欧阳修这篇文章,首先指出“君子有朋”便是承认“有朋”,无论是不是“君子”,但是“有朋”便中了君主的大忌,所以从政治的作用看,这篇文章是注定失败的。

庆历四年十一月间,皇帝的诏书下来:“朕闻至治之世,元凯共朝,不为朋党,君明臣哲,垂荣无极,何其德之盛也。朕昃食厉志,庶几古治,而承平之弊,浇竞相蒙,人务交游,家为激讦,更相附离,以沽声誉。至或阴招贿赂,阳托荐贤。又按察将命者,恣为苛刻,构织罪端,奏鞫纵横以重罪辟。至于属文之人,类亡体要,诋斥前圣,放肆异言,以讪上为能,以行怪为美。自今委中书门下御史台采察以闻。” 宋代诏书,记载完备的通常指出行文的作者。这一道诏书出于谁人之手,固然不可考,但是出于范仲淹的对方,大致是可以看出的。诏书指摘的对象,有些是毫无根据,但是提出按察的恣为苛刻,属文的诋斥前圣,皆属历历可指。正因为把有根有据的和无根无据的连在一处,用诏书的名义提出,更使范仲淹这一派无可辨诘,政治形势对于新派显然不利。

范仲淹是机警的,他以参知政事的身份,宣抚河东、陕西。出京以后,十一月中申请罢免参知政事,改知邠州,作为下台的地步。按照当时的步骤,经过一些反复以后,直到庆历五年正月,明令范仲淹为资政殿学士、知邠州兼陕西西路缘边安抚使,富弼为资政殿学士、京东西路安抚使知郓州。同日杜衍罢为尚书左丞知兖州,在制书中甚至称为:“自居鼎辅,靡协岩瞻,颇彰朋比之风,难处咨谋之地,顾群议之莫遏,岂旧劳之敢私。” 这里也正看到杜衍的罢斥,主要还是由于政治的阴谋。

这次政治的变动,在尧臣诗里的反映,首先是《丞相二章》:

丞相之拜,冠弁旅至。

乘马载驱,如彼钜瀦。

有雁有鹜,有龟有鱼。

烝然来萃,翔泳啸呼。

丞相之去,乃还印绶。

乃饬车轮,如彼涸津。

时靡翔羽,时靡游鳞。

寂兮寂兮,岂有嘉宾。

——《宛陵文集》卷二十四

尧臣对于杜衍的去位是惋惜的、同情的。事实上尧臣在政治上是站在新派这一边的。欧阳修、尹洙、富弼乃至王益柔、刁约、宋敏求,都在这一边,尧臣的感情不会走到不同的一边。但是尧臣对于范仲淹是不同情的,他甚至对于仲淹的失败,认为是应当的。在仲淹和吕夷简斗争的第一个回合里,仲淹失败了,但是尧臣同情仲淹,这一点仲淹也完全明白。两人集中各有一篇《灵乌赋》,正是具体的证明,但是这一次却不同。尽管尧臣的同情,完全在新派这一边,可是他却不同情仲淹,甚至认为仲淹的失败是应得的惩罚。

仁宗庆历五年(1045)四十四岁

谕乌

百鸟共载凤,惟欲凤德昌。愿凤得其辅,咨尔熟可当。百鸟告尔间,惟乌最灵长。乃呼乌与鹊,将政庶鸟康。乌时来佐凤,署置且非良。咸用所附己,欲同助翱翔。以燕代鸿雁,传书识暄凉。鸲鹆 代鹦鹉,剥舌说语详。秃鸧代老鹤,乘轩事昂藏。野鹑代雄鸡,爪觜称擅场。雀豹代雕鹗,搏击肃秋霜。蝙蝠尝入幕,捕蚊一 何忙。老鸱啄臭腐,盘飞使游扬。鸺鹠与枭鵩,待以为非常。一朝百鸟厌,谗乌出远方。乌技亦止此,不敢恋凤傍。养子颇似父,又贪噪豺狼。为鸟鸟不伏,兽肯为尔戕。莫如且敛翮,休用苦不量。吉凶岂自了,人事亦交相。

——同前

在这首诗里,尧臣指出仲淹用人的失当和教子的无方。用人是行政的主要关键。选用的时候,有时不免只考虑到人才的是否干练,而忘却了干练的人才没有适当的品德,可能造成更大的危害。庆历七年的诏书提到“四瞪三虎”,曾经说起:“前京东转运使薛绅,任部吏孔宗旦、尚同、徐程、李思道等为耳目,侦取州县细过以兹形狱,时号‘四瞪’。前江东转运使杨纮、判官王绰、提点刑狱王鼎,皆亟疾苛察相尚,时号‘三虎’,是岂称朕忠厚爱人之意欤。纮已降知衡州,而绅等故在。其降绅知陕州,鼎知澧州,绰方居丧,候服除日取旨,自今皆无得与监司。宗旦等四人,并与远小处差遣。” 《续资治通鉴长编》的作者李焘指出杨纮、王鼎、王绰三人,都是由于范仲淹的推荐,这就是说“四瞪三虎”无论是直接的或间接的,都和范仲淹有关。尧臣又说“养子颇似父”,这就说范纯仁这一辈兄弟了。从《宋史》的记载看,对于纯仁没有多大的指谪,但是即从他们和欧阳修的关系看,他们的专横已经明白见到,欧阳修集中的《范公神道碑》和石刻存在差别,正见到这一位作家和范仲淹的后人,中间存在一定的矛盾。

尧臣的《灵乌后赋》可能也是这一年作的,他说:

灵乌,我昔闵尔之忠,告人之凶,遭人唾骂,于时不容,覆巢弹类,驱逐西东。余是时作赋以吊汝,非乘尔困而责尔聪。今者主人悟,弹者去,丰尔食于太仓,置尔巢于高树,晨鸡不鸣,百鸟争慕,傍睨凤凰,下窥鹓鹭,尔于此时,徒能纵苍鹰,逐狡兔,不能啄叛臣之目,伺贼垒之去,而复憎鸿鹄之不亲,爱燕雀之来附。既不我德,又反我怒,是犹秦汉之豪侠,远己不称,昵己则誉。夫然,吾分足而已矣,又焉能顾。

——《宛陵文集》卷六十

所谓“燕雀来附”“昵己则誉”,在这样的词句中,也约略地看到“四瞪三虎”的阴影。尧臣本人也受到仲淹徒党的迫害,所以嘉祐三年(1058)他在《次韵答黄介夫七十韵》里说起:

……曩者忤(残宋本作忤,万历本误作侍)贵势,悔说乌鸟灵。乌灵反见怒,终恨屈此诚。当时语颇错,盍呼为大鹏。于此傥遇之,应解颈颊赪。……

尧臣和仲淹两人之间的矛盾,是无可讳言的,可是尽管他和仲淹有矛盾,他和整个革新运动是没有矛盾的。他的立场始终站在要求革新的一边,没有动摇,也不用讳饰。这样就造就他在新派得势的时候,因为和范仲淹有矛盾而没有获得重视;而在新派失势的时候,又因他的立场鲜明而不得不再度出京。

新派失败的命运已经形成了。杜衍、范仲淹、富弼相继外出,朝廷重臣之中,只留下枢密副使韩琦。不久以后,韩琦上疏,请求重用范仲淹、富弼。他说:

……如是则是朝廷以北事专委富弼,以西事专委范仲淹,使朝夕经营以防二敌之变,朝廷实有所倚。又北敌素知弼之威望,亦可以杜其轻发之意。若无事则弃于闲郡,有事则责令扞边,不惟措置后时,亦是国家失体。臣所以不避朋党之疑,思一悟于圣聪者,盖以臣下朋党,本求进身,今臣叨窃宠任,班著已优,不能惜事寡言,随众上下,渐图进用,而救辨得罪之臣,自取祸患为朋党,不亦拙乎?愿陛下察臣此心,则朋党之疑自解。兼近日臣僚多务攻击忠良,取快私忿,非是国家之福,唯陛下久而察之。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五

韩琦这一道奏疏上去以后,没有得到答复。三月间,韩琦请求罢免,随即免去枢密副使,加资政殿学士,知扬州。

这一年春间,欧阳修在真定有《病中代书奉寄圣俞二十五兄》一首,诗中叙说自己的衰病,同样也提出对于尧臣的推重。他说:

……兵闲事简居可乐,心意自衰非屑屑。日长天暖惟欲睡,睡美尤厌春鸠聒。北潭去城无百步,渌水冰销鱼拨刺。经时曾未著脚到,好景但听游人说。官荣虽厚世味薄,始信衣缨乃羁绁。故人有几独思君,安得见君忧暂豁。公厨酒美远莫致,念君贳饮衣屡脱。郭生书来犹未到,想见新诗甚饥汤。少年事事今已去,惟有爱诗心未歇。君闲可能为我作,莫辞自书藤纸滑。少低笔力容我和,无使难追韵高绝。

——《欧阳文忠公集》卷二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时期,他提出《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他首先指明“士不忘身不为忠,言不逆耳不为谏”,其次他说:

……臣伏见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等,皆是陛下素所委任之臣,一旦相继罢黜,天下之士皆素知其可用之贤,而不知其可罢之罪。臣虽供职在外,事不尽知,然臣窃见自古小人谗害忠贤,其说不远,欲广陷良善则不过指为朋党。欲动摇大臣则必须诬以专权。其故何也?夫去一善人而众善人尚在,则未为小人之利,欲尽去之,则善人少过,难为一二求瑕,惟有指以为朋,则可一时尽逐。至如大臣已被知遇而蒙信任,则难以他事动摇,惟有专权是上之所恶,故须此说方可倾之。

以下他又指出:“四人为性既各不同,虽皆归于尽忠,而其所见各异,故于议事多不相从。”他的结论是:

……此四人者,可谓天下至公之贤也。平日闲居,则相称美之不暇,为国议事则公言廷诤而不私。以此而言,臣见衍等真得汉史所谓忠臣有不和之节,而小人谗为朋党,可谓诬矣。……

——《欧阳文忠公集·奏议》卷十一

在当时的新派当中,欧阳修是一位发言人,在一切斗争中,他都站在前列。在这一次的斗争里,他正以河北都转运按察使的身份在外,所以最初的矛头并没有对准他,可是他既然奋不顾身地走到前列,因此对方对于他的攻击也就来得更凶狠、更毒辣。他的妹妹嫁给张龟正,龟正死后,她带着龟正前妻的女儿到母家来了。后来这一位张小姐嫁给欧阳修的族侄欧阳晟,可是她和家奴闹恋爱,事情一直搞到开封府。谏官钱明逸抓住这个机会,诬称欧阳修自己也和恋爱案子有关,不但如此,他还诬指欧阳修盗用张家的资财,给自己置买田地。封建社会的丑恶在这次斗争中又一次暴露了。待到案情讯明以后,欧阳修的龙图阁直学士、河北都转运按察使罢免了,改为知制诰知滁州。这是庆历五年八月的事。

尧臣在庆历四年入京,经过一年的时间,没有得到什么差遣,现在新派正在失势,眼见得更没有什么指望了,六月间,通过礼部侍郎资政殿学士知许州王举正的推荐,获得签署许昌忠武军节度判官的名义,在六月二十一日乘船出京。

王举正,镇定 人,庆历三年官至参知政事,是一位正直的人物,可是比较懦弱一些,尤其是他的惧内出了名,因此他的连襟李徽之就曾经攻击他,说是举正妻悍不能制,如谋国何 ?那时范仲淹刚刚入京,担当枢密副使,欧阳修出主意,让王举正和范仲淹对调,他说:

……今参知政事王举正最号不才,久居柄用,柔懦不能晓事,缄默无所建明,且可罢之以避贤路。或未欲罢,亦可且令与仲淹对换。当今四方多事,二虏交侵,正是急于用人之际,凡不堪大用者去之,乃协天下公论,不必待其作过,亦不须俟其自退也。况若令与仲淹对换,则于举正不离两府,全无所损,伏望陛下思国家安危大计,不必顾惜不材之人,使妨占贤路。……

——《欧阳文忠公集·奏议》卷二

欧阳修这一道奏疏,是相当尖锐的。仁宗皇帝想了一下,举正担当参知政事,固然才力不胜,可是以一位惧内的人物担当主持军事的枢密副使更不适合。七月间举正改知许州,腾出参知政事的任务交给范仲淹。在我们考虑到梅尧臣和欧阳修的密切关系,在尧臣正在彷徨时,王举正不但没有因为欧阳修的关系迁怒尧臣,反而推荐他签署忠武军判官,看来王举正虽然不是一位干才,可确实是一位忠厚长者了。

尧臣是一位敢于斗争的人物,但是他没有进行斗争的政治地位,这就迫使他运用诗歌作为进行斗争的武器。从汴京出城,沿着水道前进,可是这一年汴河水浅船开不出,所好开封府的县官是够朋友的,一边派遣员丁防卫,一边馈送酒馔糕点,六月底的生活还是过得很好,这一晚他作了好几首诗,最得意的是——

梦登河汉

夜梦上河汉,星辰布其傍。位次稍能辨,罗列争光芒。自箕历牛女,与斗直相当。既悟到上天,百事应可详。其中有神官,张目如电光。玄衣乘苍虬,身佩水玉珰。丘蛇与穹鳖,盘结为纪纲。我心恐且怪,再拜忽祸殃。臣实居下土,不意涉此方。既得接威灵,敢问固不量。有牛岂不力,何惮使服箱?有女岂不工,何惮缝衣裳?有斗岂不柄,何惮挹酒浆?卷舌不得言,安用施穹苍?何彼东方箕,有恶务簸扬?唯识此五者,愿言无我忘。神官呼我前,告我无不臧。上天非汝知,何苦诘其常?岂惜尽告汝,于汝恐不祥。至如人间疑,汝敢问于王?扣头谢神官,臣言大为狂。骇汗忽尔觉,残灯荧空堂。

——《宛陵文集》卷二十五

这首诗是从《小雅·大东》蜕化而来的,模仿的痕迹还很显然,但是这已经不是《大东》而是尧臣自己的诗了,因为诗是针对当时的政治情况而提出质问。“有牛”“有女”“有斗”这三个问题指出为什么有人才而不能使用,“卷舌”指出噤口不言的谏官,“东方箕”指出进谗的小人,这一切都是当前的现实,而神官的“至如人间疑,汝敢问于王”,更把作诗的本意和盘托出。诗中所写的是庆历五年的现实,而运用的手法正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具体结合的范例。

尧臣对于诗歌的意义有自己的认识。这正是这段时间内逐步明确起来的。六月间出京赴许之前,裴煜来看他,还一再劝诫他要全面考虑,不要多作诗。当然,这是裴煜的好意,他看到尧臣的蹭蹬失意,因此加以苦口的劝诫。可是得到的回答是尧臣的一首诗:

答裴送序意

我欲之许子有赠,为我为学勿所偏。诚知子心苦爱我,欲我文字无不全。居常见我足吟咏,乃以述作为不然。始曰子知今则否,固亦未能无谕焉。我于诗言岂徒尔,因事激风成小篇。辞虽浅陋颇克苦,未到《二雅》未忍捐。安取唐季二三子,区区物象磨穷年。苦苦(万历本作苦古,宋荦本、《宋诗抄》皆作苦苦)著书岂无意,贫希禄廪尘俗牵。书辞辩说多碌碌,吾敢虚语同后先。唯当稍稍缉铭志,愿以直法书诸贤。恐子未论我此意,把笔慨叹临长川。

——《宛陵文集》卷二十五

自从襄城以来,尧臣诗的发展,已经具有独特的面貌,他否定晚唐以后的作者,认为这些“嘲风雪、弄花草”之作,只是“区区物象磨穷年”,没有政治意义。他对于诗的要求,是“因事激风”直追《二雅》。在诗的语言里,他也摆脱了辞藻的要求,对于“浅陋”,他并不讳言,甚至还隐约指出追求直率的用心。在我们理解到尧臣的政治地位,和他在政治斗争中的立场,这样的提出,不会觉得是突然的。

从另一方面看,虽然有人认为尧臣在诗的成就上,有平淡的一面,他也确实写过一些平淡的诗篇,但是对于平淡,他却有自己的看法。他的朋友宋敏求,和弟中道是走平淡的道路的,可是尧臣却不以为然。五月间他有《答中道小疾见寄》一首:

嵇康性弥懒,曾不废养生。子姑(疑当作始)当妙年,何乃劳其精。老聃有至论,身孰亲于名。诗本道情性,不须大厥声。方闻理平淡,昏晓在渊明。寝欲来于梦,食欲来于羹。渊明傥有灵,为子气不平。其人实傲佚,不喜子缠萦。吾今敢告子,幸愿少适情。时能与子饮,莫惜倒缾罂。

——《宛陵文集》卷二十四

从汴京出发以后,因为黄河决口,汴河水涸,船开不出去,尧臣穷坐作诗,又有《寄宋次道中道》,他说:

再来魏阙下,旧友无一人。或为美官去,或为泉下尘。晚节相知者,操节许松筠。目世常山公,伯仲文学均。与我数还往,以义为比邻。屡假箧中书,校证多获真。次述盈百卷,补亡如继秦。中作渊明诗,平淡可拟伦。于时多骄佚,黄卷罕所亲。昨以兴西师,往往剑射伸。短衣夸走马,睅目语常瞋。欲效西山勇,遂笑东鲁仁。舍本趋富贵,乃与市贾滨。以此较于子,素业固未泯。前日之许昌,别君已经旬。偶然值河决,穷坐如涸鳞。临风思有寄,夜咏遂达晨。

——《宛陵文集》卷二十五

在这首诗里,他也提到宋氏兄弟的平淡诗,那时一般人都认为陶潜诗是平淡的标准,当然他们对于陶潜的思想认识还很不够。尧臣指出“其人实傲佚”,确实已经踏进了一步。

庆历五年秋后,政治形势的发展,对于新派更加不利了。七月,贬知潞州尹洙为崇信军节度副使。崇信军在随州,节度副使是没有职务的官员,尹洙只得寄居在佛寺之中。八月,欧阳修贬知滁州。十月,知郓州富弼罢安抚使,知邠州范仲淹罢陕西西路安抚使,改知邓州。庆历四年范仲淹等执政的时候,作《庆历圣德诗》的石介,在七月间死了,和新派对立的人看到这是一个机会,他们散布谣言,说是石介没有死,已经逃到契丹,勾结外族,约同富弼发动京东兵马,向汴京进军,企图叛变。这时恰巧山东人民有起义的消息,皇帝派亲信到山东去探听。在回京还报的时候,他们说山东的人民没有问题,可是知兖州的杜衍和知郓州的富弼全靠不住。皇帝一边派人核查石介是否确实已死,一边准备把杜衍、富弼调往淮南。后来幸亏参知政事吴育指出小人乘机陷害大臣,非国家之福,总算把事情安定下来,但是富弼、范仲淹的军权全部消除,正见到政潮中的波浪,还在不断地起伏。

欧阳修的贬知滁州,当然谁都明了这只是政治斗争的结果。政治的对手方为目的不择手段,诬欧阳修以男女关系,正和诬富弼以准备进军一样,只求打倒对方,没有任何顾忌。这一点欧阳修也很清楚,所以到了滁州,生活态度很从容,认为唯有这样才能消除对方的意气,也免于遭到进一步的陷害。有名的《丰乐亭记》就是这一年的作品。他说到了滁州以后,“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予游也,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

仁宗庆历六年丙戌(1046)四十五岁

是不是梅尧臣、欧阳修都能安于所在、乐其所乐呢?当然不是。那时还是北宋王朝的前期,谁都不能没有文字狱的顾虑,所以把他对于作诗的主张和欧阳修提出:

寄滁州欧阳永叔

昔读韦公集,固多滁州词。烂熳写风土,下上穷幽奇。君今得此郡,名与前人驰。君才比江海,浩浩观无涯。下笔犹高帆,十幅美满吹。一举一千里,只在顷刻时。寻常行舟舻,傍岸撑牵披。有才苟如此,但恨不勇为。仲尼著《春秋》,贬骨常苦笞。后世各有史,善恶亦不遗。君能切体类,镜照嫫与施。直辞鬼胆惧,微文奸魄悲。不书儿女书,不作风月诗。唯存先王法,好丑无使疑。安求一时誉,常期千载知。此外有甘脆,可以奉亲慈。山蔬采笋蕨,野膳猎麏麋。鲈脍古来美,枭炙今且推。夏果亦琐细,一一旧颇窥。圆尖剥水实,青红摘树枝。又足供宴乐,聊与子所宜。慎勿思北来,我言非狂痴。洗虑当以净,洗垢当以脂。此语同饮食,远寄入君脾。

——《宛陵文集》卷二十六

尧臣看到在政治形势上,现在正是革新派走入低潮的时候,所以郑重地告诫欧阳修“慎勿思北来,我言非狂痴”。可是他还是把要求革新的使命赋予诗歌。他在许州时,和韩亿诸子往来较密。韩亿在仁宗初年官至参知政事,以太子少傅致仕卒。八子:纲、综、绛、维、缜、纬、缅,当时称为韩氏八龙。尧臣有《答韩三子华(绛)韩五持国(维)韩六玉汝(缜)见赠述诗》。尧臣说起:

圣人与诗言,曾否专其中。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自下而磨上,是之谓《国风》。《雅》章及《颂》篇,刺美亦道同。不独识鸟兽,而为文字工。屈原作《离骚》,自哀其志穷。愤世嫉邪意,寄在草木虫。迩来道颇丧,有作皆言空。烟云写形象,葩卉咏青红。人事极谀谄,引古称辩雄。经营唯切偶,荣利因被蒙。遂使世上人,只曰一艺充。以巧比戏弈,以声喻鸣桐。嗟嗟一何隔,甘用无言终。……

——《宛陵文集》卷二十七

尧臣在这首诗里,不但对于“风雪花草”之诗不能满意,而且直接提出对于运用典故,讲求对仗的反对。他强调诗歌的斗争意义,所以说“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这就把政治标准提得极高。当然,这不是说尧臣忽略了艺术标准,因为他早年从西昆派的培养里,已经获得对于艺术的认识,可以保证他的作品够得上艺术的要求,但是在他的感情充沛、一吐为快的时候,他受到诗兴的支配,有时也会冲破艺术要求的藩篱。

从欧阳修这一年的诗作里,我们可以看到他受尧臣的影响。集中体现在《憎蚊》《读徂徕集》《重读徂徕集》,都显然走着尧臣的道路。尤其最后一篇,他把石介身后所受的诬陷,沉痛地写出来。他说:

……人生一世中,长短无百年。无穷在其后,万世在其先。得长多几何,得短未足怜。惟彼不可朽,名声文行然。谗诬不须辨,亦止百年间。百年后来者,憎爱不相缘。公议然后出,自然见媸妍。孔孟困一生,毁逐遭百端。后世苟不公,至今无圣贤。所以忠义士,恃此死不难。当子病方革,谤辞正腾喧。众人皆欲杀,圣主独保全。已埋犹不信,仅免斫其棺。此事古未有,每思辄长叹。我欲犯众怒,为子记此冤。下纾冥冥忿,仰叫昭昭天。书于苍翠石,立彼崔嵬巅。……

——《欧阳文忠公集》卷三

这一首诗确实把尧臣和欧阳修的作品,紧密地连在一起了。假如提“梅欧体”,必须是这样的作品,才算是真实的“梅欧体”。当然,严羽那样的批评家,会认为这是“以议论为诗”,没有“一唱三叹之致”。严羽论诗,以盛唐为宗,只知有唐诗而不知有宋诗,以唐诗的标准要求宋诗,那就只会看到宋诗和唐诗的距离,而不会看到宋诗的特点。我们必须认识唐诗的标准不是作诗的唯一标准而后才能认识宋诗,尤其宋诗的开山祖师梅尧臣的诗。

就在这一年,欧阳修有《梅圣俞诗集序》。他在序中说:“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已来所作,次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欧阳修言外之意,好像这十卷本由谢师厚搜集,没有经过尧臣的删定,实则他和尧臣通信时,曾说:“……诗序谨如命送去,盖述大手作者之美,难为言,不知称意否。” 这就看到师厚的搜集得到尧臣的同意,其中去取,必然有尧臣的意旨,而《诗集序》更是出于尧臣的要求。

这篇序首先提出“穷而后工”的看法: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其次他举出尧臣之穷,说他:“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余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畜,不得奋见于事业。”所谓“年今五十”,只是就大数而言,其实尧臣这一年,只有四十五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指的通过王举正的推荐,在许州担任忠武军判官的职务。他在后面又说:

……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 ,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欧阳文忠公集》卷四十二

尧臣的穷,确实是走投无路,十余年的仕籍,一代最有名的诗人,还得寄人篱下,做一名佐贰官,这和欧阳修是完全不同了。欧阳修虽然贬斥在外,但是他曾经做过知制诰、河北都转运按察使、封信都子,食邑五百户,随时可以重行起用,所以他在《序》中提出“穷而后工”的议论,尽量给尧臣以一定的慰藉。当然,我们不能从此得出“诗不穷则不工”的结论。

自从谢氏去世以后,尧臣对于她是不断怀念的。仅仅庆历六年,从《元日》《不知梦》《梦觉》《椹涧夕梦》《灵树铺夕梦》《三月十四日汝州梦》《忆吴松江晚泊》《忆将渡扬子江》《丙戌五日画梦》《梦覩》《悲书》《麦门冬》《梨花忆》这些诗里,我们可以亲切地看到他对于谢氏的追忆。《梨花忆》里说:“……白玉佳人死,青铜宝镜空。今朝两眼泪,怨苦属衰公。”这是何等的深刻。但是中年丧偶,究竟不是一件长此结局的事,何况儿子头上,因为失去母亲的照料,生着满头虮虱 ,不能不考虑应付的方法。

阴雨的秋天,尧臣从许州到汴京来了。这一晚宿安上门外,裴煜、胥元衡都来访,尧臣有诗一首:

宿安上人门外,裴如晦胥平叔来访

胥悲喜我至,冒雨夜出城。灯前相对语,怪我面骨生。为言憔悴志,因意多不平。亦见子颔须,长黑已可惊。知子有所立,毛发随世情。子心且如旧,后辈苦前轻。

——《宛陵文集》卷二十八

诗中不禁流露许多牢骚,但是这次尧臣入京,实际上是来续弦的。新夫人刁氏,升州(今江苏南京)人,刑部郎中、西昆派诗人刁衎的孙女,太常博士刁渭的女儿,刁绎、刁约、刁纺等人的妹妹或堂妹妹,据宣城《梅氏宗谱》,刁氏生于乾兴元年(1022),这一年二十五岁,婚后尧臣有诗:

新婚

前日为新婚,喜今复悲昔。

阃中事有托,月下影免只。

惯呼犹口误,似往颇心积。

幸皆柔淑姿,禀赋诚所获。

——同前

那时刁家本宅在润州(又称南徐、今江苏镇江),刁纺和尧臣谈起,不久要回润州,尧臣也说自己准备退居润州,把谢氏的棺柩葬到那里,这一切他都拜托刁纺留心,刁纺也承应了。诗中曾说:

刁经臣将归南徐许予寻隐居之所及亡室坟地因走笔奉呈

欲居江上江,试与问京岘。

尝观鲍家诗,心慕已不浅。

行当卜结庐,依农事清亩。

傍葬吾先妻,同穴晚未免。

买谷勿险深,求冈要平显。

松竹应所宜,蒿莱预教翦。

我志决不移,君言幸须践。

——同前

尧臣八月间到汴京,续弦以后,带着新夫人刁氏匆匆地乘船出京,因为水道的关系,这一次大兜转,从汴京直开颍州(今安徽阜阳),九月初到达。那时晏殊正以工部尚书的身份知颍州。九月八日晏殊约尧臣在颍州西湖会饮,次日再在撷芳园会饮。晏殊是朝中的旧相,一代诗人和词人,因此在尧臣路过的时候,不肯轻易放过。可是他不免把他对于诗的认识强加于人。他和尧臣论诗。“名不盛者辞必不高,一切都得看诗人的地位啊!”晏殊说。

尧臣面对着这一位五十六岁的老丞相,沉吟着说:“是啊,看来陶渊明的诗就是如此。”

“对的,”晏殊说,“陶渊明就是高,他的诗中多是村野田舍之语,可是必须学。”

看到这一位达官贵人,平时自称诗中有“真富贵语”的晏殊,说起必须学习村野田舍的诗人,尧臣感到有些意外,只得尝试一下:“敢问老相公,那么孟郊如何呢?”

“孟郊的诗句,”晏殊捋着白须说,“总是太喜欢用新字,有时一句五个字,全是新的,那就不能和渊明一概而论了。”

尧臣拱拱手:“老相公的吩咐真真领教了。”

“哪里哪里!要从砂中取宝,枯树探春,都是枉费心机的。孟郊还不是这样吗?老夫不中用了,以后的诗坛都得仰仗签判。”晏殊说罢,一连向尧臣摆手。

“过奖得很,不敢当。”尧臣接着说。

经过几日的唱和,尧臣向晏殊告辞,晏殊也委实爱才若渴,一再地和尧臣订期再会,总希望有朝一日尧臣能到颍州长住,一则帮忙处理公事,二则也添一个作诗的伴侣。

从颍州到许州,那时必得从蔡河转个弯,可是水浅,开不了几里路,船底胶在沙滩上。晏殊又派衙兵来了,他送来好酒,附带着一封信,对于尧臣着实称道一番。他指出尧臣的作品,确实可以上比陶渊明、韦应物。他说这是天下的公言,并不是他晏殊的私言。

从尧臣当时的境遇看,得到晏殊的推许,应当是可以自慰的。可是他怎样来接受晏殊的推奖呢?他自己很清楚,平生没有走陶渊明、韦应物的道路。晏殊作诗主张平淡,为了应付一下,自己也作过几首平淡的诗,可是在这一年不曾说过吗?“直辞鬼胆惧,微文奸魄悲”,这是什么样的平淡呢?难道还得转过来再作一些“烟云写形象,葩卉咏青红”的诗吗?尧臣想到这里,只有苦笑,他很清楚地看出晏殊毕竟不是一位知己,可是总不能不敷衍他。怎样办呢?且和他一首诗:

依韵和晏相公

微生守贱贫,文字出肝胆。一为清颍行,物象颇所览。泊舟寒潭阴,野兴入秋菼。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苦辞未圆熟,刺口剧菱芡。方将挹溟海,器小已潋滟。广流不拒细,愧抱独慊慊。疲马去轩时,恋嘶刍秣减。兹继《周南》篇,短桡宁及舰。诚知不自量,感涕屡挥掺。

——《宛陵文集》卷二十八

因为水枯,船开不出,大船挨着小船,一字儿排着好几条,从白天等到夜晚,月亮出来,还没有一些水声。好闷人啊!尧臣吩咐排酒,同新夫人共饮几杯。这一次他记起晏殊和他说过,古人诗句中,全用平声,制字稳帖,像“枯桑知天风”那句就是,可是很少全句仄声的,更谈不上全篇用仄声了。他想着想着,决心试作一首。

舟中夜与家人饮

月出断岸口,影照别舸背。

且独与妇饮,颇胜俗客对。

月渐上我席,暝色亦稍退。

岂必在秉烛,此景已可爱。

——同前

仁宗庆历七年丁亥(1047)四十六岁

路途是遥远的,蔡水的涨落又没有一定的把握,总算最后回到许州。在那里他和韩氏兄弟来往很密,有时也遇到他们的舅舅王冲,字道损。此外还有一位孙永,字曼叔,也是许州的一位佐贰官。尧臣一次和韩氏兄弟到孙家会饮,他在诗中曾说:

富贵丰盘餐,日可侑清角。

不与贤者俱,饱食何所学。

吾友虽曰贫,邀赏不辞数。

质衣为酒肴,出论轻管乐。

其馔清且甘,刀几孰亲握。

是时予苦眩,引去意颇确。

羸马雪中归,醉醒谁复较。

——《宛陵文集》卷二十九《同诸韩饮曼叔家》

这一年已经是庆历七年了。开春以后,韩氏兄弟纷纷入京,许州的生活越发寂寞,尧臣想起苏舜钦来,那时舜钦已经在苏州定居,建筑庭院,称为沧浪亭,到今天还是苏州城内有名的园林之一。尧臣有诗:

寄题苏子美沧浪亭

闻买沧浪水,遂作沧浪人。置亭沧浪上,日与沧浪亲。宜曰沧浪叟,老向沧浪滨。沧浪何处是?洞庭相与邻。竹树种已合,鱼蟹时可缗。春羹芼白菘,夏鼎烹紫蓴。黄柑摘霜晚,香稻炊玉新。行吟招隐诗,懒戴醉中巾。忧患两都忘,还往谁与频。昨得滁阳书,语彼事颇真。曩子初去国,我勉勿迷津。四方不可之,中土百物淳。今子居所乐,岂不远埃尘。被发非泰伯,结客非春申。莫与吴俗尚,吴俗多文身。蛟龙刺两股,未变此遗民。读书本为道,不计贱与贫。当须化闾里,庶使礼义臻。

——《宛陵文集》卷二十九

在这首诗里,尧臣对于舜钦的终身罢斥,总是念念不忘的。固然读书为道,不计贱贫,但是贱贫也就无从行道,没有政治地位,也就无法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这正是封建社会里进步的士大夫共同感受的痛苦。

就在这一年初夏,尧臣得到尹洙的死耗。尹洙是洛阳时期的旧交,在当日的一些朋友中,是一位最有担当的人物。范仲淹贬饶州的时候,尹洙自言仲淹是他的师友,请求和仲淹同时罢免。西夏的战事发动以后,他在西边和敌人作战,前后共五六年。战事结束以后,遭到部下的诬陷,贬崇信军节度副使,徙监筠州酒税,不久他就死了。欧阳修在他的墓志铭里曾说:“而世之知师鲁(洙)者,或推其文学,或高其议论,或多其才能,至其忠义之节,处穷达,临祸福,无愧于古君子,则天下之称师鲁者,未必尽知之。师鲁为文章简而有法,博学强记,通知今古,长于《春秋》。其与人言,是是非非,务穷尽道理乃已 ,不为苟止而妄随,而人亦罕能过也。遇事无难易而勇于敢为,其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故其卒穷以死。” 对于尹洙的为人,这是一段非常精彩的分析。在均州的时候,尹洙受到知州赵可度的凌逼,得病以后,就医求药,处处不能如意。这时候范仲淹在知邓州任内,代为奏明,才得到邓就医,可是得病已深,从此不起,韩琦在《尹公墓表》 里说他“疾革,见宾客妻子无一慼言,整冠带盥濯,怡然隐几而卒”,正写出他那临终的神色。尧臣在诗中说起:

哭尹师鲁

谪死古来有,无如君甚冤。

文章不世用,器业欲谁论。

野鸟灾王傅,招辞些屈原。

平生洛阳友,零落几人存。

——《宛陵文集》卷三十

朋友的凋零,仕途的连蹇,都使尧臣感到失意。这一年他有《凌霄花》诗,可能正写出心中的愤懑。

草木不解行,随生自有理。

观此引蔓柔,必凭高树起。

气类固未合,萦缠岂由己。

仰见苍虬姿,上发彤霞蕊。

层霄不易凌,樵斧谁家子。

一日摧作薪,此物当共委。

——同前

还有一首《凌霄花赋》,可能也是同一时期的作品。

厥草惟夭,厥木惟乔,草有柔蔓,木有繁条,缘根兮附质,布叶兮敷苗,朱华灿兮下覆,本干蔽兮不昭。嗟乎,此木几岁几年而至于合抱,夫何此草一旦一夕而遂曰凌霄。是使藜藿蒿艾慕高艳而仰翘翘也。安知蘋藻自洁,兰蕙自芳,芙蓉出污而自丽,芝兰不根而自长。或纫佩带,或采倾筐,或制裳于骚客,或登歌于乐章,故得为馨为荐,为嘉为祥,皆无附著,亦以名扬,奚必讬危柯而后昌。吾谓木老多枯,风高必折,当是时将恐摧为朽荄,不复萌蘖,岂得与百卉并列也耶。

——《宛陵文集》卷六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