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宗景祐五年,又称宝元元年戊寅(1038)三十七岁

在建德的生活,看看已满三年了。在最后这一年,他把任务交给继任徐元舆,准备再回汴京。范仲淹约他到江西去,同游庐山。在仲淹席上,一位吃过河豚的朋友和他提到这个美味,尧臣留下有名的四句诗: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

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

……

——《宛陵文集》卷五《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

这一年春天,欧阳修自夷陵县令调乾德县。乾德在现代湖北省老河口市光化县,因为距汴京较近,就是说他所受的政治处分减轻了。初调乾德的时候,他听到尧臣改任京官,向他致贺,说:“圣俞久滞州县,今而泰矣,下交欣慰,何可胜言。” 实际上在京中候试的生活也是穷困潦倒。早年的朋友欧阳修在乾德县,尹洙在长水县,不但远离汴京,而且是风尘仆仆,在政治方面,找不到一些出路。这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九月间大雪飘飘,堆满了汴京的大街小巷。尧臣有诗一首:

九月都下对雪寄永叔师鲁

阴风中夜鸣,密雪逗晓积。

谁言有蓬巷?但见铺瑶席。

忽忆在山中,开户群峰白。

当时吟不厌,尽日坐岩石。

彷徨怀故人,憔悴为迁客。

欲泛剡溪船,路长安可适?

——《宛陵文集》卷五

在汴京,他结识了刘敞,北宋时代一位有名的博学之士。这时刘敞年仅二十五岁,但是在学识上已经有了一定的成就,他最初要尊尧臣为师,尧臣没有接受,他们之间的友谊,一直维持到尧臣身殁的那一年。初识的时候,尧臣有诗:

依韵和刘敞秀才

安得采虚名,师道欲吾广?虽然存术业,曾不计少长!孔孟久已亡,富贵得亦傥;后生不闻义,前辈惧为党。退之昔独传,力振功不赏;舌吻张洪钟,小大扣必响。近世复泯灭,务觉多忽怳。今子诚有志,方驾已屡枉。自惭怀道浅,所得可下上。正如种青松,而欲讬朽壤?典册皆可寻,圣言皆可仰。幸无增我过 ,此语固不爽。

——同前

自从吕夷简和范仲淹交恶以后,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不断发展,逐渐成为两个不同的派别,当时称为朋党。作为最高的统治者,皇帝不愿意群臣之间完全一致,因为一致了,皇帝无从操纵,但是也不愿意他们之间党派鲜明,因为太鲜明了,他们有了自己的领袖,皇帝更无从掌握,所以十月间仁宗下诏严戒朋党,可是一纸空文,也无从解决政治上的实际问题。

仁宗宝元元年戊寅(1038)三十七岁

十一月改元宝元元年,改元以后,在圜丘合祀天地,古代称为祫礼,是封建时代一种隆重的典礼。尧臣进诗三首:(一)宝元圣德诗;(二)祫享观礼十二韵;(三)祫礼颂圣德诗。在最后这一首诗里,他说:

……于时都人,于时妇女。于时蛮夷,异口同语。天子万年,仁圣之主。臣时执册,与物咸睹。敢播于诗,庶闻九土。

——《宛陵文集》卷六《祫礼颂圣德诗》

尧臣是同情人民的,为什么又颂扬盛德呢?这正和杜甫的三大礼赋,是同样的悲喜剧。

祫礼颂圣的诗献上去了,可是尧臣的政治道路还没有打开。寄居在汴京的斗室之中,他不由得怀念高年八十的老父,他有《思归赋》一首:

禄有可慕,禄有可去。何则,移孝为忠,曾无内顾,则禄可慕而可据。上有慈颜,以喜以惧,故禄可去而不可寓。噫,吾父八十,母发亦素,尚尔为吏,夐焉遐路,嗷嗷晨乌,其子反哺,我岂不如,郁其谁诉。

——《宛陵文集》卷六十

在皇帝祫祭大典告成之日,尧臣在京怀念父母之时,天上的乌云集合了,终于掀起一场滔天的巨浪,吞没了一切浮夸的虚文和私人的恩怨。西夏的赵元昊崛起西北,整个的宋王朝,重新陷入了进退两难当中。

咸平五年,李继迁攻陷灵州,改为西平府,建立了他的独立王国。次年进攻凉州,夺取西凉府。潘罗支伪降,但是随即发动吐蕃的部队,把敌人打退。继迁中流矢,不久身死,由儿子德明继立。德明用赵宋王朝赐姓,史家称为赵德明。景德三年,宋王朝授德明定难节度使,封西平王。独立王国还是独立王国,不过这个王国对宋王朝保持了一定的君臣关系,一直维持到天圣九年。

天圣九年,赵德明死,子元昊继立。宋王朝和西夏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一般史家都把德明写成一位恭顺的藩王,其实在继迁的战争不息,实力消耗以后,需要一个休养生息的阶段,宋王朝又因为内部腐朽,对于沿边的潜祸,无力过问,这就造成相安无事的情况。德明在日,元昊已经在天圣六年,袭取甘州,及至德明已死,他更向西进兵,终于夺取了瓜、沙、肃三州。他的地盘向西边扩大了,东自陕西省的东北角,西至河西走廊的全部,羌人、汉人还有部分的吐蕃人都受到他的统治。他在兴州建兴庆府,置十六司,作为统治的核心,结集了雄兵三十余万,准备在争取契丹的基础上,随时向宋王朝的延路进攻。

元昊的野心暴露,在当时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景祐五年正月雷震,皇帝照例要来一套修身反省的故事,同时下诏百官征求直言。大理评事、监在京店宅务苏舜钦应诏上书,他指出:

……天人之应,古今之鉴,大可恐惧。岂王者安于逸豫,信任近狎,而不省政事乎?庙堂之上,有非才冒禄,窃弄威福而侵上事者乎?又岂施设之政,有不便于民者乎?深宫之中,有阴教不谨,以媚道进者乎?西北羌夷,有背盟犯顺之心乎?臣从远方来,不知近事,心疑而口不敢道也。所怪者,朝廷见此大异,不修阙政,以厌天戒、安民心,默然不恤,如无事之时;谏官、御史,不闻进牍铺白灾害之端,以开上心。然民情汹汹,聚首横议,咸有忧悸之色。臣以世受君禄,身齿国命,涵濡惠泽,以长此躯,……惊怛流汗,欲尽吐肝胆,以拜封奏。又见范仲淹以刚直忤奸臣,言不用而身窜谪;降诏天下,不许越职言事。臣不避权右,必恐横罹中伤,无补于国,因自悲嗟,不知所措。……

——《苏舜钦集》卷十一《诣匦通疏》

从这篇奏疏里,我们可以看到景祐、宝元间的实际情况。在吕夷简、范仲淹的政治斗争以后,仁宗下诏禁止越职言事,但是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正在不断地发展,皇帝后宫的争宠献媚,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而西夏的背盟犯顺、跃跃欲试之心又为臣僚所共知。

景祐五年十月,就是宋王朝举行祫祭大礼的前一月,元昊称帝,建元天授,他一边称帝,一边对宋称臣,请求册封。他上表仁宗,略言:

……臣祖宗本出帝胄,当东晋之末运,创后魏之初基。远祖思恭,当唐季率兵拯难,受封赐姓。祖继迁心知兵要,手握乾符,大举义旗,悉降诸部。临河五郡,不旋踵而归;沿边七州,悉差肩而克。父德明嗣奉世基,勉从朝命。臣偶以狂斐,创小番文字,改大汉衣冠……文字既行,礼乐既张,器用既备,吐蕃、塔塔、张掖、交河,莫不从服。称王则不喜,朝帝则是从。辐辏屡期,山呼齐举,伏愿一垓之疆土,建万乘之邦家。再让靡遑,群集又迫,事不得已,显而行之。遂以十月十一日,郊坛备礼,为世祖始文本武、兴法建礼、仁孝皇帝,国号大夏,建元天授。伏望许以西郊之地,册为南面之君。敢竭愚庸,常敦欢好。

——《宋史纪事本末》卷三十

元昊的称帝与否,从后代看,这只是封建社会里寻常的事故,但是在11 世纪的宋人看来,这里便有切身的利害。从北宋开国起,因为宋王朝和契丹王朝的对峙,人民逐步地看清自己和王朝休戚相关,契丹进一步扩张,便意味着自己必须接受外族的统治。仁宗至和二年范镇曾说:“今契丹五十年不敢南入为寇者,贪金缯之利厚也。就使弃利为寇,则大河以北,妇人女子皆是乘城之人。” 这句话一点也没有夸张。为了保障自己不受外族的统治,每一个人都看到必须武装自己击退敌人的进逼。从宋王朝的统治者看,元昊的称帝,只是定难节度使对于中央王朝的叛变,但是从人民看,问题的严重远过于此,这里意味着外族的进一步扩张,特别是对于关中的扩张,自己势必接受外族的统治,这里不是王朝之间的斗争而是民族之间、阶级之间、文化之间的斗争。再进一步讲,西夏向关中进逼,契丹王朝必然不肯坐视不理,何况此时元昊已经和契丹王朝结亲,两国之间已经形成联盟的关系。我们知道,结亲不一定是政治上的同盟,因为封建朝代的君主,通常是多妻制的实行者,不会因为一个妇女而进行战争,但是这时契丹、西夏间的婚姻,恰恰是军事和政治方面的勾结已经成熟的进一步证明,一旦契丹、西夏双方进逼,宋王朝是没有多大的前途的。仁宗可能还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但是比较敏感的士大夫,已经不能不感到问题的急迫。

尧臣是一位诗人,他做过三任主簿、一任知县,现在只是汴京城内的小官僚。个人生活的枯燥,使他想起早日还乡,但是国家处境的艰危,更使他胸中无时或释。他能做些什么呢?首先必须把自己的思想武装起来。他把《孙子》仔细读过,决心把这部书好好注释一番。

在国难逐步严重起来的时候,一头埋进古书注释中,可能引起世人的疑问,但是事实已经证明,在阶级斗争和民族斗争里,对于《孙子》的探讨,常常能解决不少的问题。

从南宋后期起,流行《十家注孙子》,但是在北宋时期多用曹操杜牧、陈皞三家注,称为《三家孙子》。宝元元年尧臣注《孙子》,但是我们没有看到他的原本,尧臣也没有对于此书新注做出必要的说明。我们可以从欧阳修《孙子后序》看到尧臣的主张:

……夫使武自用其书,止于疆伯,及曹公用之,然亦终不能灭吴、蜀,岂武之术尽于此乎,抑用之不极其能也?后之学者徒见其书,又各牵于己见,是以注者虽多而少当也。独吾友圣俞不然,尝评武之书曰:“此战国相倾之说也。三代王者之师,司马九伐之法,武不及也。”然亦爱其文略而意深,其行师用兵、料敌制胜,亦皆有法,……而注者汨之,或失其意。乃自为注。凡谬 于偏见者皆抉去,传以己意而发之,然后武之说不汨而明。吾知此书当与三家并传,而后世取其说者,往往于吾圣俞多焉。圣俞为人谨质温恭,衣冠进趋,眇然儒者也。后世之视其书者,与太史公疑张子房为壮夫何异。

——《欧阳文忠公集》卷四十二《孙子后序》

尧臣注《孙子》,花了很大的精力,但是因为不是从实地经验出发,我们也很难做出具体的衡量。从他的诗歌里,也许可以看到他对于军事行动的看法。宝元三年有诗:

依韵和李君读余注《孙子》

我世本儒术,所谈圣人篇。圣篇辟乎道,信谓天地根。众贤发蕴奥,授业称专门。传笺与注解,璨璨今犹存。始欲沿其学,陈迹不可言。唯余兵家说,自昔罕所论。因暇聊发箧,故牍尚可温。将为文者备,岂必握武贲。终资仁义师,焉愧道德藩。挥毫试析理,已厌前辈繁。信有一日长,可压千载魂。未涉勿言浅,寻流方见源。庙谋盛夔契,正议灭乌孙。吾徒诚合进,尚念有亲尊。

——《宛陵文集》卷七

这一年宋王朝对于元昊的战争,已经揭开序幕了,所以有最后的四句,但是尧臣还是一位小小的县官,一边固然说是“吾徒诚合进”,但是他正怀着请缨无路之悲,只能说是“尚念有亲尊”了。

康定二年,他有代人寄夏竦一首,那时夏竦正以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判永兴军的名义驻兵鄜州:

宝元元年西夏叛,天子命将临戎行。二年孟春果来寇,高奴城下皆氐羌。五原偏师急赴敌,昼夜不息趋战场。马烦人怠当劲虏,虽持利器安得强。二师覆败乃自取,岂是廊庙谋不臧。朝廷又选益经略,三幙贤俊务所长。或取李悝备边策,或欲五道出朔方。仲夏科民挟弓矢,季冬括驴齎道粮。官军未进复犯塞,搴旗杀将何倡狂。遂令士卒愈沮气,欲使乘障胆不张。我愿助画迹且远,侧身西望空凄凉。庶几一言可裨益,临风欲寄鸟翼翔。所宜畜锐保城壁,转馈先在通行商。守而勿追彼自困,境上未免小夺攘。譬如蚊虻噆肤体,实於肌血无大伤。此言虽小可喻远,幸公采用不我忘。……

——同卷《寄永兴招讨夏太尉》

在这首诗里,尧臣提出他的战略对策。宋王朝和西夏的战争中,大军都是从河南调去,很少是当地的兵士,在北宋力行中央集权的时候,这原是必然的。军队来自河南,加以那时对于西夏都认为是区区的小国,经不起一击。远来的军队,对于当地的情况完全不能理解,再加以无知的夸大狂,急于求战,这就为宋王朝大军的一再败溃创造了必然的条件。尧臣主张以重兵控制坚城,足食足兵,对于边区小城小镇的得失不必计较。可能他是从宋师屡败之后,获得这样的认识。能从失败中汲取教训,正是制胜的策略。

还有一首诗是嘉祐三年作的,那时庞籍正以故相坐镇并州,周介之的并州通判发表以后,尧臣有赠别一首:

相公秉文武,视卒如婴儿。今往佐其军,岂不重抚绥。我有愚者虑,赠君临路岐。相公居并州,拓土曾不疑。羌戎起潜变,一旦覆我师。我师无不勇,将吏实易之,常抱雪耻志,此旨君所知。兵家尤戒贪,持重养以威。正当土门路,自昔屯虎貔。朔朝及旨望,大校饫酒卮。未若投单醪,共饮河水湄。古人维其均,今人意参差。临事欲之死,身往心已移。上能同甘苦,下必同安危。愿君因议论,兹语何难为。

——《宛陵文集》卷三十二《送周介之学士通判定州》

庞籍曾经参加对西夏的战争,因此尧臣特别提到当日的情况。嘉祐三年虽然战争平息多年了,但是从战争中所获得的经验教训,还是有用的。尧臣指出宋军的失败,主要由于轻敌,战士是勇敢的,没有好领导,战事只能以失败结束。他又指出在军队中官兵平等的必要性,认为将帅能与士兵同甘共苦,战事才能有胜利的把握。平时对士兵加以歧视,到临阵的时候,没有不失败的。

尧臣没有战争的经验,但是对于战略战术的探讨,不能不认为他有一定的成就。是什么思想在那里支撑他呢?当然这是由于他对国家、对人民有强烈的责任感,使他在不利的环境中坚持探讨,终于获得这样的成就。

从尧臣的生活里,我们看到他和朋友们常时谈到作战。一次他在骑马外出的时候,坠地伤臂,刘敞有诗一首:

圣俞坠马伤臂,以其好言兵调之

知兵心自许,见谓百夫雄。

上马常慷慨,堕车宁困穷。

诚非代大匠,疑欲作三公。

匹似陈汤病,犹成绝域功。

——《公是集》卷二十二

刘敞这首诗是开玩笑的,可是也正由此可见尧臣跃跃欲试的情况。在敌人进迫的时候,诗人的吟咏,有时会成为战士的咤叱。

对于尧臣注《孙子》,当时也曾有过评价。嘉祐元年(1056)尧臣为国子监直讲,其时胡瑗有《上仁宗兴武学疏》:

臣瑗闻,顷岁吴育已建议兴武学,但官非其人,不久而废。今梅尧臣曾注《孙子》,大明深义,孙复以下,皆明经旨;臣曾任边陲,颇知武事。若使梅尧臣兼隸武学,每日只讲《论语》,使知仁义忠孝之道,讲《孙》、《吴》,使知制胜御敌之术,于武臣子孙中,选有智略者三二百人教习之,则一二年必有成效。臣已选《武学规矩》一卷进呈。

胡瑗是北宋一位有名的道学家和教育家,在宋王朝和西夏作战的当中,曾经由范仲淹的推荐,参加实际工作,具有一定的作战认识。从他的推荐,我们可以看到尧臣的注《孙子》,是有切实体会的。

仁宗宝元二年己卯(1039)三十八岁

宝元二年的春天,尧臣以知襄城县的政治任务出京了。在这个时候,谢绛也奉有知邓州的任务。郎舅二人同时出京。襄城离汴京不远,但是由于谢绛的提议,二人先到邓州一下。

邓州是河南南部有名的富庶区域,湍水由西向东南流下,离州城一百二十里,有一座水库,称为美阳堰,因为保障水源,人民又在堰外筑了一二十座墩子,形成了堰外之堰。大堰崩溃,必得调动民夫修堰,增加人民的劳役,因此怎样可以解除这些劳役,便成为关心民事者的第一个课题。

谢绛到了邓州以后,打听到当地的老奸巨猾,逐年堆积修堰的茭草,坐待大堤崩溃,卖给公家修堰,取得高价;大堰不崩溃,他们便会决堰,造成人民的灾害。人民的命运,完全落在老奸巨猾的手里。在情况完全明了之后,谢绛决心在城西三里兴修新水库,认为这座水库离城近,容易掌握。人民可以获得灌溉的利益,同时又可以解除逐年大修的劳役。

尧臣在邓州,想起欧阳修在乾德,离邓州不远,因此约他前来。欧阳修的复信说:

某顿首启:前者见邸报,有襄城之命,乃知当与谢公偕行。然窃料旧尹当徙蜀,圣俞即留领县事。襄城居孔道,音信自此可日至,是以慢然未能作书。及县,走接太守,还,乃知前至南阳。南阳去邑,其间一驿尔。某当请见,直以公新下车,方布条教,伸威信,门生故人未宜往累于其间,须其旬浃少定尔。又恐圣俞莫能久留,或略命驾见过,此大幸也。为别五六岁,贬徙三年,水陆走一万二千里,乃于此处得见故人,所以不避百余里,劳君子而坐邀也。颙俟颙俟,相见旦夕尔,他不复道。

——《欧阳文忠公集·书简》卷六《与梅圣俞》

这次的见面,在邓州和乾德之间的清风镇,会面的时候,不仅是梅、欧二人,还有谢绛。事后尧臣有《代书寄欧阳永叔四十韵》,书中说到欧阳修也曾邀尧臣去乾德,不过没有去成:

……即欲朋簪盍,翻为俗事牵。爱婴娇哑哑,嗜寝复便便。鸡黍烦为具,轮辕岂得前。寄声勤以谢,幸子恕而怜。来贶诚为望,论情恐未捐。尝亲马南郡,果谒谢临川。遂得窥颜色,重忻论简编。聊咨别后著,大出箧中篇。问传轻何学,言诗诋郑笺。漂流信穷厄,探讨愈精专。道旧终忘倦,评文欲废眠。宁知主人贵,但见左鱼悬。所至同风月,相欢亿涧瀍。清歌嗟在耳,素发怪侵颠。翠堞时登眺,芳洲屡泝沿。难醒拨醅醁,殊厌落头鲜。坐竹听啼鸟,临流聒嘒蝉。孤亭起归梦,南陌去扬鞭。……

——《宛陵文集》卷六

从初夏到邓州以后,到八月底,尧臣已经不能再留了。他决定九月初一前往襄城。告别谢绛之后,他又和曹姓的一位官妓分别。有一首《一日曲》:

……昨日一见郎,目色曾不渝。结爱从此笃,暂隔犹恐疏。如何遂从宦,去涉千里途!郎跨青骢马,妾乘白雪驹。送郎郎未速,别妾妾乃孤。不如水中鳞,双双倚绿蒲。不如云间鹄,两两下平湖。鱼鸟尚有托,妾今谁与俱?去去约春华,终朝怨日赊。一心思杏子,便拟见梅花。梅花几时吐,频掐栏杆 数。东风若见郎,重为歌金缕。

——同前

宋代对于行政官的要求,不像后代严格,因此公署中有官妓,这一群歌女,按时要到官府参见,遇到宴会的时候,列队奏乐,有时还得陪同饮酒。曹姓也是歌女中的一名,《一日曲》是“曹”字的分写。

襄城是古代周襄王的故城,尧臣到襄城以后,满可以发一些怀古的幽情了。但是他怀念的却是陕北地区西夏对宋的进攻。《孙子注》早已进呈了,是不是可以给自己一个报国的机会呢?没有消息。

初冬时期,雪花纷飞,尧臣有《襄城对雪》二首,录一首:

登城望密雪,浩浩川野昏。

谁思五原下,甲色千里屯。

冻禽立枯枝,饥兽啮陈根。

念彼无衣褐,愧此貂裘温。

——同前

十一月的下旬,邓州的消息传到,谢绛死了。对于尧臣,这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尧臣在政治方面,有极大的抱负,他同情人民的艰苦,愤恨外族的侵凌,满怀着一腔为国为民的心愿,但是他在政治上没有多大的出路。那时是重视科举的时代,他的朋友尹洙就曾说过:“带兵数十万,恢复燕云,凯歌回国,献俘太庙,都抵不上状元及第的光荣。” 从今天看,这是非常可笑的言论,怎能把恢复失地的功业和区区个人的名位相比呢?可是我们必须记得尹洙是北宋时代有名的硬汉子,他和权贵对立,在对西夏的战争中,曾经亲临前敌,努力作战,因此我们不能把他看作一位羡慕浮荣的人物,为什么他会这样说呢?为什么南宋的文天祥直到临终的时候,还念念不忘他是“状元宰相”呢?那个时代,在科举方面的光荣,不是一种虚荣,而是为日后的政治发展铺平了道路。可是尧臣在考试中失败了,这条路眼看已经走不通。当然,这也不能说是完全绝望,不是也可以通过知己的推荐逐步提升吗?最亲近的是叔叔梅询,现在梅询已经衰老了,梅询所依仗的是吕夷简,可是尧臣和夷简有不同的政治立场,即使叔叔能给自己说话,夷简也不会出力,所以这条路又堵死了。洛阳的朋友尽管多,可是大家都浮沉下僚,无力推荐,因此唯一可以为尧臣出力的只有谢绛,谢绛的职务虽然只是邓州知州,可是他是尚书兵部员外郎,知制诰,在政治上具有相当的潜力,有能力,有抱负,只要他在邓州做出成绩来,随时可入汴京,担负领导工作,所以谢绛之死,对于尧臣是一个重大打击。

尧臣哪能不记起洛阳的生活呢?谢绛虽然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是凭他在各方面的成就,对于自己隐隐起了师友之间的作用。尧臣也记得在游嵩山的时候,自己还年轻,在武后封祀碑上,镌下了自己的姓名,后来谢绛就曾在信札中提出“武后封祀碑故存,自号大周,当时名贤皆镌姓名于碑阴,不虞后代之讥其不典也。碑之空无字处,圣俞记乐理国而下四人同游,镌刻尤精。仆意古帝王祀天神纪功德于此,当时甚美甚盛,后之君子不必废之坏之也”。 这几句提得很宛转,但是却是批评,批评了尧臣对于古迹的破坏。在洛阳时,尧臣同一群少年人作诗作文,除了钱惟演以外,能给尧臣以鼓励的不是谢绛又是谁呢?远的不必说,宝元二年四月以来,五个月中,在邓州和谢绛几乎是论诗言政,形影不离,然而现在谢绛死了,谁能想到八十日的别离会把平生知己化作地下故交呢?尧臣在挽诗里说:

忽惊南郊信,半夜雪中来。

遂哭寝门外,始嗟梁木摧。

文章千古盛,风韵故人哀。

忆昨临湍水,谁知隔夜台。

平昔闻严助,承明厌直庐。

请章来未久,捐馆遽何如。

无复淮南谕,曾成太史书。

苍苍不可问,挥涕望輀车。

——《宛陵文集》卷六《南阳谢紫微挽词》

尧臣对于谢绛的后事,考虑得很多,他想到要为谢绛下葬,还得给谢家买一些田庄和市房,供给遗族的生活。尧臣看定了洪家的庄园,准备按月从官俸里扣出一份钱来进行这一项买卖。欧阳修听到以后,和他说:

某顿首启:谷正来,得所示书。及见与谢家书,甚详。云买洪氏庄与卜葬、市屋业,皆其所急者也。又云减俸为助,此特圣俞患于力弱,不能厚报知己而然尔。恐于谢氏无益,而于圣俞有损尔。圣俞若此月减三五千,如失万钱,谢氏族大费多,得之未觉甚助。谢家亦自有书,必言,幸思之也。洪氏庄极佳尔,不须圣俞竭囊槖,此固亲朋好事,然幸其可以自办尔,望圣俞力为干之。某行必为带钱去。葬地已就此营卜。及市屋业差有绪,然次不可仓卒尔。他细故,尽谕谷正,可询之。谢氏醵赙已止,皆如雅意。某年尽必到襄城。祭文挽词极佳。冬冷保重。

——《欧阳文忠公集·书简》卷六《与梅圣俞》

欧阳修这封信,是他在邓州写的。这一年夏间,欧阳修自乾德县调为镇南掌书记、权武成军判官。武成军在当时的滑州,今河南省滑县。冬间他在建德交卸以后,先到邓州吊丧,所以有这封信。尧臣急于支援谢家,固然是出于亲谊,但是也正看到他那不知打算的生活态度,宋代的官俸是非常优厚的,可是在不知打算的情况下,也就必然地为尧臣的终身穷困埋下了种子。

十二月欧阳修自邓州,取道南阳,前来襄城,尧臣郊迎,有诗一首:

郭门临汝水,镜色入高衢。鞍马过其上,尘襟荡已无。及郊逢

故友,出涕各沾襦。神物丧头角,空存尾与躯。沟木失匠斫,谁施蓝与朱?并辔不能语,斯文其已夫。归来授予 馆,自为炊雕胡。

且勿厌兹会,日月易于徂。

——《宛陵文集》卷六《永叔自南阳至余郊迓焉首访谢公奄然相与流涕》

这一次的会面,罩上一层悲惨的阴影,因为谢绛死后,他们丧失了一位领袖,正如诗中所说的“神物丧头角,空存尾与躯”。

通过这一年,西夏的战事更迫在眉睫了。赵元昊称帝以后,宝元二年六月,宋王朝下诏,削元昊官爵。七月移知永兴军夏竦知泾州,兼泾原秦凤缘边经略安抚使、泾原路都部署;知延州范雍兼鄜延环庆路缘边经略安抚使,鄜延路都部署。宋代在这时候,还是以文臣主兵,这一次的布署是把陕西的重任交给夏竦、范雍二人。安抚使是大元帅,都部署是总指挥,实际执行指挥责任的是武人,鄜延环庆路副都部署刘平,鄜延副都部署石元孙,都是有名的勇将。

仁宗宝元三年,又称康定元年庚辰(1040)三十九岁

宝元三年正月战事爆发,元昊大军进攻延州。延州是范雍的防地。范雍手下没有重兵,只得急调刘平、石元孙来救。那时二人都在庆州,现代甘肃庆阳县,得到命令,赶忙集合步骑大军,急救延安,绕道保安,赶到万安城,刘平是一员勇将,他和部下说起:“义士救人之急,义当赴汤蹈火,何况这一次是国家大事。”他和石元孙带同骑兵先进,步兵大队继后。他们到三川口西十里,扎下大营。这时鄜延都监黄德和的军队,巡检万俟政、郭遵的部队也到了。五将所部,合共一万余人,在刘平的指挥下,直到三川口,和西夏大军相遇。两军都摆下偃月阵,采取互相包抄的形势。西夏军发动两次进攻都被宋军打退,战场上丢下死尸,第一次是六七百人,第二次是八九百人。刘平的左耳和右腿都中了箭,战事仍在胶着着。太阳偏西的时候,西夏军队发动第三次进攻,宋军阵脚动了,退后二十余步。黄德和在阵后,看到形势不利,随即调动直属部队两千余人退保西南山。不动犹可,这一动,全军大溃,刘平派儿子宜孙前往,号召德和集合,德和不听,连同宜孙,一直退到甘泉。

刘平看到黄德和的部下溃退,大军已经分散,赶忙收拾残军,集合一千多人,在西南山下,扎下七座寨子。这一夜,西夏军队派人到寨边,问宋军主将在哪里,宋军都不答应。西夏再派人送文书来,宋军把人也宰了。一切都准备着,等待天明。

四更天的时候,绕着宋军的周围都是西夏军,一阵阵的呼声起了,他们喊着:“这一点残军败卒,不降何待!”

“狗东西,”刘平教部下回答说,“你不降,我降谁?明天大兵到了,你们经不起一击的。”

二十四日的清晨,曙光刚刚出现的时候,西夏军叫降的呼声又发动了:“快些投降,不降就杀,统统杀完。”

刘平派人回答说:“你们要和吗?替你们奏明皇上就和下了。”

西夏的指挥官鞭梢一动,大军从四下里把宋军包围。刘平、石元孙面对着进攻最猛的东面做出顽强抵抗的布置。在敌骑的冲击下,这残余的一千多人,又被截成两部分,最后终于被西夏军吞没了,刘平、石元孙都成为敌人的俘虏。

延安城被围七日,得到刘平等溃败的消息以后,全城人心惶惶,不知所为,恰巧降下一场大雪,漫山漫谷白皑皑的一片。西夏军唯恐后路一经被截,粮草接济不上,无从继续作战,这才全部撤退,延州获得安全,却失去了两位副都部署和一万多军队。

宋夏正式开战以后,在第一个回合里,宋王朝的军队溃败了。在准备对策的当中,参知政事宋庠请求严守潼关。宋庠是一位状元,他准备放弃潼关以西陕西、甘肃大片的国土,状元平时读的书不知道哪里去了,可见科举确实不是一条求人才的道路。皇上一边下诏吐蕃唃厮啰要他乘元昊率兵东进的当中,发动部下,直逼西夏,待到元昊溃败以后,授唃厮啰以银夏节度使,这是没落阶级的以夷攻夷的策略。唃厮啰接到诏书,但是因为实力不足,无法进行。

仁宗康定元年庚辰(1040)三十九岁

二月间下诏改元,把宝元三年改为康定元年,当然这是出于一种期待安定的心理,可是也无法解决具体的问题。在改元的当中,下诏悉许中外臣庶上书议朝政得失。自从景祐三年,范仲淹等被贬,禁止百官越职言事之后,经过四年,终于在外患压力下,重新开放言禁。本来范仲淹等已经逐步内移,现在又到他们抬头的日子了。

三月,以莱州团练使葛怀敏为泾原路副都部署、秦凤两路经略安抚副使。怀敏也是当时的一员勇将,起用以后,仁宗皇帝把名将曹玮曾经用过的头盔、铁甲赐给怀敏,预祝他迎接新的胜利。怀敏奉命出征,请求以太子中允知长水县尹洙权签书泾原秦凤路经略安抚判官。

襄城只是一个小县,从宝元二年以来,尧臣一直沉默在苦闷之中,生活的沉寂、亲友的死亡,对他已经是很重的负担,可是开年以来的败溃,更给他极大的痛苦。他侧耳聆音,但是听不到一些好消息。现在情形转变了,他的朋友尹洙出来了,而且担负着对夏作战的重任,怎能不使他欢欣鼓舞呢?

闻尹师鲁赴泾州幕

胡骑犯边来,汉兵皆死战。昨闻卫将军,贤俊多所荐。知君虑不浅,永对未央殿。天子喜有言,轺车因召见。筹画当冕旒,袍鱼赐银茜。曰臣岂身谋,而邀陛下睠。青衫出二崤,白马如飞电。关山冒风露,儿女泣霜霰。军客壮士多,剑艺匹夫炫。贾谊非俗儒,慎无轻寡变。

——《宛陵文集》卷七

宋代是一个官制混乱的时代,尹洙的官是“太子中允”,但是他的职务是“知长水县”,现在经过葛怀敏的推荐,他又是“权签书泾原、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判官”。从京官到外官,从文官到武官,一切都是灵活的,在这个情形之下,宋代的官制,也有它的可取之处。尧臣这时是“知襄城县”,他会不会也考虑到身临前敌,贡献他的力量呢?肯定的,他是这样想的,不然,他进呈《孙子注》是为的什么?他在诗里曾说起:

……

信有一日长,可压千载魂。

未涉勿言浅,寻流方见源。

……

这是何等的自负。可是他总感到请缨无路的悲哀,只要读到他这一年作的《吊李膺辞》,也许可以给我们一些指示。

李膺是东汉的一位名士,他看到当时的宦官专政,和窦武合谋,准备讨伐宦官,但是最后失败了,为宦官所杀。尧臣歌颂李膺的为人:

……

风载独高而罕接兮,号龙门而无凡辙。

允简亢不容於时兮,玉虽碎而犹洁。

痛汉纲之颓圮兮,又何毁乎贤哲。

历千古而可悲兮,故余不得而面结。

……

以下他又谈到自己在襄城:

叨此邦而长民兮,过旧垅而增咽。

嗟异代之有遇兮,若登履乎阃闑。

对风树之萧萧兮,想魂气之未竭。

聊感慨於斯兮,写忧心之惙惙。

——《宛陵文集》卷七《吊李膺辞》

北宋时代是没有什么宦官之祸的,尧臣的感慨,当然不在于此。他所痛心的是一位忧国忧民的贤者没有机会把个人的聪明才智贡献给国家和人民,反而颠沛流离,终于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康定元年的秋天,连日暴雨,山水大发,一直冲进襄城县的衙门。尧臣最初想把城门堵上,可是㶁㶁的怒涛,破门而入。耳边只听得民居接二连三地在洪流里倒下。人民从屋内爬到屋顶,从屋顶爬到树梢,有诗可证。

观水 并序

庚辰秋七月,汝水暴至溢岸,亲率县徒以土塞郭门,居者知其事危,皆结菴于木末,彷徨愁叹,故作是诗。

秋水漫长堤,郊原上下迷。

孤城闭板筑,高树见巢栖。

耳厌蛙声极,沤生雨点齐。

渚间牛不办,谁为扫阴霓。

——《宛陵文集》卷七

大水后城中坏庐舍千余作诗自咎

不如无道国,而水冒城郭。

岂敢问天灾,但惭为政恶。

湍回万瓦裂,槎向千林阁。

独此怀百忧,思归卧云壑。

——《宛陵文集》卷七

从现代的认识水平看,平时没有做好整理水道的工作,以致大水一发,破坏城市,这是政治的失败,不是自然的灾害。尧臣这样地认识问题是正确的。他没有考虑到如何善后,只是想到解职而去,这里还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旧时的士大夫,认识水平只能如此。

尧臣对于当时所称的天灾,能够知道引咎,那他对于人祸的痛恨,当然是可想而知了。西夏的战争发动以后,陕西一带,到处抓丁拉夫,搞得民不聊生。早在宝元二年,太子中允直集贤院富弼曾经奏称:

……窃见自去年十二月至今年四月,未及半年之内,相继三度拣军,皆遣使臣,传布命宣,每至郡邑,无不张皇,仍带殿侍数员,番次押人赴阙。村民恐惧,谓点乡军,故有奔窜山林,钻凿支体,不顾伤毁,苟避刺黥。久乃知其非然,其如终是已惑。三拣兵士,厥数臣则不知,然观此施为,所获必鲜。若其事频惊众,则莫甚於兹。臣又伏思,内则省廷,外则转运司以至州县,勤劳供职,严峻用刑,所急之须,唯财赋是务,尽农亩之税,山泽之利,舟车屋宇,虫鱼草木,凡百所有,无一不征,共知困穷,都为赋敛。自来天下财货所入,十中八九赡军,军可谓多矣,财可谓耗矣。今始用武,遽称乏人,即不知向时所赡之军何在,所耗之财何益。殊未战斗,已大惊扰,万一或致败衃,频有杀伤,须行补添,别设应援,至时又不知调发者何所,拣选者几番!比之今来,必大兴作。凡系兵籍,既已不充,所谓乡军,岂免强配。此时百姓所惧,将来必见不虚。若果行之,所患非细。……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二四

康定元年以后,西夏的形势愈急,宋王朝的恐惧愈甚,对于人民的压迫愈重,恶性循环已经开始了。不仅陕西,汴洛一带都不得免,尤其可怕的是逐层加码。宋王朝中央督责转运使,转运使督责州官,州官督责县官,上层的要求压着,下层又不断提高以讨好上层,层层的压力,最后都压到人民头上。

尧臣作诗的功力不断发展,在诗中表现的斗争性不断加强,但是在对于人民的同情,在为人民提出他们的呼号这些方面,应当说在这一年他已经达到最高峰,因为这是他做知县官的最后一年,同时也是人民没头没脑陷于水深火热中的一年。人民有极深的痛苦,而作为有良心的接近人民的知县官,恰恰又是开出宋诗这一条沉着朴实的道路的诗人,因此出现了《田家语》《汝坟贫女》这些名篇:

田家语 并序

庚辰诏书,凡民三丁籍一,立校与长,号弓箭手,用备不虞。主司欲以多媚上,急责郡吏;郡吏畏,不敢辩,遂以属县令。互搜民口,虽老幼不得免。上下愁怨,天雨淫淫,岂助圣上抚育之意耶?因录田家之言次为文,以俟采诗者。

谁道田家乐?春税秋未足。里胥扣我门,日夕苦煎促。盛夏流潦多,白水高于屋。水既害我菽,蝗又食我粟。前月诏书来,生齿复版录。三丁籍一壮,恶使操弓䪅。州符今又严,老吏操鞭朴。搜索稚与艾,惟存跛无目。田闾敢怨嗟,父子各悲哭。南亩焉可事?买箭 卖牛犊。愁气变久雨,铛缶空无粥。盲跛不能耕,死亡在迟速。我闻诚所惭,徒尔叨君禄。却咏《归去来》,刈薪向深谷。

——《宛陵文集》卷七

这是一首内心发出的呼号,可是《汝坟贫女》更深入一步,在那首诗里,读者只能看到血泪:

汝坟贫女

时再点弓手,老幼俱集,大雨甚寒,道死者百余人,自壤河至昆阳、老牛陂,僵尸相继。

汝坟贫家女,行哭音凄怆。自言有老父,孤独无丁壮。郡吏来何暴,县令不敢抗。督遣勿稽留,龙钟去携杖。勤勤嘱四邻,幸愿相依傍。适闻闾里归,闻讯疑犹强。果然寒雨中,僵死壤河上。弱质无以托,横尸无以葬。生女不如男,虽存何所当。拊膺呼苍天,生死将奈向。

——同前

从真宗时代的孙何起,就提出学习杜甫的口号;到这时的梅尧臣,才算是真正的结了果实。《三吏》《三别》到《田家语》《汝坟贫女》,才算真正找到接班人。倘使我们深入探讨,我们会看到“遂以属县令”“县令不敢抗”,这两句中的县令,就是梅尧臣。他不是置身事外,表面上表示同情,实际上推卸责任,而是挺身而出,承认自己的过错。在对于弓箭手这一场无声的屠杀中,尧臣痛切地感到自己的责任。“却咏《归去来》”“拊膺呼苍天”,尽管尧臣在襄城任上还不足一年,他深深地感到这样的知县,虽然号称“民之父母”,实际只是“民之蟊贼”,自己是干不了这项工作的。

他这一年还有两首小诗:

昆阳城

试看昆阳下,白骨犹衔镞。

莫愿隍水头,更添新鬼哭。

——同前

疲马

疲马不畏鞭,暮途知几千。

当须量马力,始得君马全。

——同前

他轸念着人民的生命,同样也轸念着国家的前途。他指出在死亡的道路上,人民不再顾惜自己,可是担负国家重任的,必须轸念人民,才能保全国家的元气。当然,他对于将来,并没有失去希望,而是认为即使遭遇到挫折,前途还有无限光明。

寒草

寒草才变枯,陈根已含绿。

始知天地仁,谁道风霜酷。

——同前

秋间他曾接受上级的委任,到叶县和鲁山,会同地方官调查农业的生产情况,这项工作,当时称为“按田”,是每个知县官常有的使命。道中有诗:

鲁山山行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

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

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

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

——同前

在《宛陵文集》中,这是一首非常细致的诗。“霜落”一联,体贴入微。陆游《感旧》诗首有“霜郊熊扑树,雪路马蒙氈”一联,正是从尧臣脱化的。细按之,梅诗言“霜落”,又言“熊升树”,是两个境界,由于霜落一望无际,而熊升树远瞩,后一境界是由前一境界而来。层次井然。陆诗“霜郊熊扑树”只是一个境界。倘使仅就这一联而论,梅诗是胜过陆诗的。

这一年二月,由于陕西安抚使的推荐,吏部员外郎知越州范仲淹复天章阁待制、知永兴军。永兴军是现代的西安。当时在和西夏作战中,鄜延环庆是一路,以黄河东岸的河中府(现代山西的永济县)为后方,泾原秦凤又是一路,以永兴军为后方。仲淹知永兴军,已经担负起支援前方的责任。在他没有到任的时候,四月,改陕西都转运使。五月,徙泾原秦凤路缘边经略安抚使,夏竦为陕西都部署兼经略安抚招讨使,以韩琦为枢密直学士、范仲淹为龙图阁直学士,并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简单一点说,这时是以夏竦担负对外作战的重任,以韩琦、范仲淹为副,共同负责。

范仲淹担负起对西夏作战的重任,首先汲引欧阳修为掌书记,欧阳修不就。这件事吴冲在欧阳修行状中说起:

……及范公之使陕西,辟公偕往,朝廷从之。时天下久无事,一旦西陲用兵,士之负材能者,皆欲因时有所施设,而范公望临一时,好贤下士,故士之乐从者众。公独叹曰:“吾初论范公事,岂以为己利哉,同其退不同其进可也。”卒辞焉。……

这几句很突兀。欧阳修曾因论范仲淹事,被贬为夷陵令,这是事实。为什么仲淹到陕西去,欧阳修不能同去呢?到陕西去,倘使只是为了范仲淹个人,欧阳修可以不去;到陕西去是为了对夏作战,不去岂不是规避作战的责任吗?但是问题不在这里。欧阳修曾和尧臣说起:

……安抚(指范仲淹)见辟不行,非惟奉亲避嫌而已。从军常事,何害奉亲?朋党盖当世俗见指,吾徒宁有党耶?直以见招掌书记,遂不去矣。……

——《欧阳文忠公集·书简》卷六《与梅圣俞》

“掌书记”是专作四六文笺奏的私人秘书,这是欧阳修所不愿就的。从这里我们看到范仲淹对于同患难的欧阳修,还不能做出恰如其分的估计,以致欧阳修也不愿前往,这就难免在朋友之间产生裂痕了。

六月间,欧阳修自权武成军节度判官复为馆阁校勘,十月转太子中允。尧臣解职襄阳县事,由吏部铨选兼湖州酒税。他决心在秋后先去邓州会葬谢绛,明年再回宣城,由宣城赴任。

立冬以后,汴京城内风雪交加,有时尘土飞扬,霭雾弥天,更使人感到气都透不过来,欧阳修和陆经在斋中联句,有寄尧臣一首:

寒窗明夜月(欧),散佚耿灯火。破砚裂冰澌(陆),败席荐霜笴。废书浩长吟(欧),想子实劳我。清篇追曹刘(陆),苦语侔岛可。酣饮每颓山(欧),谈笑工灸輠。驾言当有期(陆),岁晚何未果。幽梦乱如云(欧),别愁牢若锁。雪水渐涟漪(陆),春枝将婀娜。客心莫迟留(欧),苑葩即纷堕。何当迎笑前(陆),相逢嘲饭颗(欧)。

——《欧阳文忠公集》卷五十四《冬夕小斋联句寄梅圣俞》

联句寄到邓州,引起尧臣一阵欢笑。他想起欧阳修曾和自己说过,认为脱离不了终身的穷饿,想不到他们两位也是同样酸寒。他随即和诗,附加小注:

依韵和永叔子履 冬夕小斋联句见寄

遥知夜相过,对语冷无火。险辞斗尖奇,冻地抽笋笴。唫成欲寄谁,谈极唯思我。学术穷后先,文字少许可。敢将蠡测海,有似脂出輠。必饿尝见忧,此病各又果。弊驾当还都,重门不须鏁。到时春怡怡,万柳枝娜娜。定应人折赠,只恐絮已堕。行橐且不贫,明珠藏百颗。

——《宛陵文集》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