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人君执八柄以驭其臣 〔1〕 ,人臣持一心以事其主,此千古不易之常经也 〔2〕 。是故得百庸臣,不如得一能臣;得百能臣,不如得一尽心之臣。盖才有长短,所命于天,不可强而同也。至于循分效忠之心,无人不可以自靖 〔3〕 。审若是,斯庶官无旷,庶绩咸熙矣。夫君之有庶官也,犹天然。天有四时,以成岁功 〔4〕 ;人君有庶官,以举百职。时失序则有愆伏之患 〔5〕 ,官失职岂能免废堕之忧哉?

乃自古来旷厥官者,往往而有。怠弛之人玩愒岁月 〔6〕 ,徒取膴仕厚禄 〔7〕 ,以为光宠。遂耽于逸豫 〔8〕 ,不复策励 〔9〕 ,以树立勋名,此便己而旷官者也。庸鄙之人碌碌取充位,以为莫非王臣,我何独劳为?于是隳国事于因循 〔10〕 ,而泄泄然曾无所表见于世 〔11〕 ,此诿众而旷官者也 〔12〕 。邪曲之人遐弃正业,若不相涉然,乃持智计以徇私,则弗遗余力,逮王事埤我 〔13〕 ,惟苟焉塞责不恤其他 〔14〕 ,此背公而旷官者也。恣傲之人虽材足有为,而高自矜诩,惬其意 〔15〕 ,则殚力任之而不辞,少拂抑焉 〔16〕 ,即倦懈心生,而故为不克胜任之状,此肆志而旷官者也。若人者以之治事,则多败事;以之图功,则鲜成功。犹俨然号为人臣 〔17〕 ,不大可耻耶?

甚则有放荡之人,矫语清高,以礼法为拘牵 〔18〕 ,视簿书为鄙俗。乃遗落一切而宅其心于世事之表,以纵情自娱。如晋之王澄、阮咸、王尼、胡毋辅之等 〔19〕 ,浮诞相矜 〔20〕 ,废弛职业。至于颓风败俗,名教荡然 〔21〕 ,不更可叹息痛恨也哉!

昔鲁公父文伯之母犹知勉其子 〔22〕 ,以考职序业 〔23〕 。而称书说礼之徒反昧此义,是何其智出妇人下也。盖秩无论崇卑,事无论大小,职无论重轻,惟克既厥心,始为有利于国之臣子。不然縻禄素餐 〔24〕 ,尸位溺职 〔25〕 ,犹欲长保身名,不即罪戾,其可得哉?夫君之驭臣,爵之、禄之、予之、置之、生之,凡以教忠奖善,励天下人臣之心耳。至人臣自昧厥心,因以负上之心,然后必不得已而有夺之、废之、诛之之事,夫岂在上之初念哉?於戏!治乱之理在庶官,敬忽之几在一心 〔26〕 。为人臣者,奈何不察?

【注释】

〔1〕八柄:古代统治者驾驭臣下的八种手段,即爵、禄、予、置、生、夺、废、诛。详见《周礼·天官·大宰》。

〔2〕常经:永恒的原则。经,原则。

〔3〕自靖:此指各人去实现自己的抱负。

〔4〕岁功:一年农事的收获。

〔5〕愆(qiān)伏:指天气冷暖失调,变化无常。

〔6〕玩愒(kài)岁月:贪图安逸,虚度岁月。愒,荒废。

〔7〕(wǔ)仕:高官厚禄。膴,厚。《诗经·小雅·节南山》:“琐琐姻亚,则无膴仕。”《毛传》:“,厚也。”

〔8〕耽:沉溺。 逸豫:安乐。

〔9〕策励:督促勉励。

〔10〕隳(huī):毁坏。 因循:懒惰。

〔11〕泄泄:闲散自得的样子。

〔12〕诿:推托。

〔13〕埤(pí):加于。

〔14〕塞责:对自己应尽的责任敷衍了事。

〔15〕惬(qiè):满足。

〔16〕少:稍微。 拂抑:违背压制。

〔17〕俨然:郑重其事的样子。

〔18〕拘牵:受束缚和牵制。

〔19〕王澄(269—312):字平子,西晋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北)人。任荆州刺史时日夜饮酒,不理政事,导致荆州大乱,流民起义。 阮咸:字仲容,西晋陈留尉氏(今河南开封尉氏县)人。任始平太守,生活放浪不羁。 王尼:字孝孙,西晋城阳(治所在今山东莒县城阳镇)人(一说为河内人,治所在今河南沁阳)。为人放纵,不拘礼法。 胡毋辅之:字彦国,西晋泰山奉高(今山东泰安东)人。曾任建武将军、乐安太守。常与人昼夜酣饮,不理郡事。

〔20〕浮诞:虚浮放纵。 相矜:互相夸耀。

〔21〕名教:指封建社会的等级名分和礼教。

〔22〕公父文伯之母:公父文伯,即公父歜(chù),春秋时期鲁国人。其母为敬姜。《国语·鲁语下》很多篇目记载了她对儿子公父文伯的教诲。其中载:一日,文伯退朝见其母。其母叹曰:“鲁其亡乎。”“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今我寡也,尔又在下位,朝夕处事,犹恐忘先人之业,况有怠惰,其何以避辟?”

〔23〕序业:建功立业。序,次第,引申为建立。

〔24〕縻禄:没有功劳。縻,通“靡”,无。禄,俸禄,这里指功劳。 素餐:白吃饭。

〔25〕尸位:居其位而不尽其职。 溺职:失职。

〔26〕几:这里指微小的念头。

【译文】

君主运用八种手段驾驭臣子,臣子一心一意为君主服务,这是千古不变的准则。所以,君主有一百个平庸之臣,不如有一个能臣;有一百个能臣,不如有一个尽心尽力之臣。臣子的才能有大小,这是先天注定的,不可强求一致。但恪尽职守,效忠君主,却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明白了这一点,百官便不会旷废职守,就会建立各种功业。君主拥有百官,如同自然界一样。自然界有四季,便于一年农事的收获;君主拥有百官,是为了让他们履行各种职务。自然界的四季更替失去次序,就会有冷暖失调的隐患,那么百官失职又怎能没有荒废功业的担忧呢?

自古以来不称职的官吏,历代都有。性情懒惰之人,贪图安逸,虚度年华,徒取高官厚禄,并以此为荣。于是他们醉心于舒适安逸的生活,不再发愤进取,建立功名,这是只图自己方便而荒废职守的官吏。庸俗鄙贱之人,身居官位而碌碌无为,以为都是君主的属臣,我为何要单独效力?结果因循守旧而毁坏了国事,整日悠闲自得,无所事事,这是诿事于众人而荒废职守的官吏。奸诈邪恶之人,放弃正当的职业,好像与己无关,但他们在凭计策谋取私利时,则不遗余力,等到公事临头,就敷衍一番,不顾其他,这是贻误公事而荒废职守的官吏。傲慢无礼之人,才气有余,但骄傲自负,如果满足了他们的意愿,他们会尽力工作而不加推辞,如果稍不如意,他们就会表现出厌倦懈怠的样子,推托说自己不能胜任其事,这是放任自己而荒废职守的官吏。这几种人,如果用他们办事,就会坏事;让他们建功,则很少成功。这些人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君主的臣子,这不是太可耻了吗?

甚至还有一些放荡不羁之人,自命清高,认为礼法是一种约束,视文书是一种鄙俗。于是不顾一切地沉溺于人世间的享乐中,纵情自娱。例如西晋的王澄、阮咸、王尼和胡毋辅之等人,轻浮放荡,自相夸耀,丢弃了本职工作。结果伤风败俗,使名分和礼教荡然无存。这岂不更令人叹息、痛恨吗!

当年鲁国公父文伯的母亲,还知道勉励她的儿子考取功名,建立功业。可一些所谓知书达礼之人,反而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的智力实在是比妇人还要低下。俸禄无论高低,事情无论大小,职位无论轻重,只要能克服旷废职守的心态,就能够成为国家的有用之臣。否则没有功勋,不劳而食,居其位而不谋其事,还想永久地保全性命、名誉而不祸及自身,这又怎么可能呢?君主驾驭群臣,给他们爵位、俸禄、赏赐,并且安置他们,保全他们,是教育臣子尽忠,奖赏臣子为善,以激励天下臣子之心。至于有些臣子自昧良心,辜负了君主的好意,君主不得不削夺他们的爵位,废除他们的官职,诛杀他们的性命,又怎么能是君主的初衷呢?唉!天下治乱的行为在于百官,而谨慎与疏忽的想法在于一闪念。作为臣子,为何不认真地审察一下自己的思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