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夫人性不同,或为刚克 〔1〕 ,或为柔克 〔2〕 ,而其能确乎立于天地之间而不可拔者,则在有定识与定力。有定识,则其察乎古今者明,而辨乎人己者晰;有定力,则荣辱不能摇其外,而利害不能动其衷。故夫和而不流,中立不倚。“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者 〔3〕 ,皆有定识、定力者也。此其人岂复有附势之事哉?若夫附势者,往往内无所主,而随时事为去来;外多所依,而因世俗为俯仰。平居既无不易之守,遇事又鲜独断之才。于是畏权门之赫奕 〔4〕 ,羡仕路之纷华 〔5〕 ,二者交战于胸而不能以自立。有为名高也者,而亦与之为名高;有为厚利也者,而亦与之为厚利;有为权谋也者,而亦与之为权谋。唯诺其言 〔6〕 ,脂韦其色 〔7〕 ,则谐媚之形也;谲诈多方 〔8〕 ,变迁不测,则闪烁之衷也 〔9〕 ;先意以迎,瞰时而发 〔10〕 ,则机巧之术也 〔11〕 。是故当势臣之盛也,倚为奥援 〔12〕 ,趋承恐后,密效其策,显树其威。及夫衰也,则去枯集菀 〔13〕 ,曾不崇朝 〔14〕 。甚且回面訾议 〔15〕 ,随声而攻击之,以弥缝其故迹。如林特、刘承珪等之附王钦若 〔16〕 ,而助之奸邪;吕惠卿、陈升之之附王安石 〔17〕 ,而恣为翻覆。岂非小人之尤者哉?

盍亦反而思之,既一日为臣,虽以主上之严威,或有失焉,犹当直谏不阿,补阙而效之忠,不敢自安于缄默 〔18〕 。彼势臣亦臣耳,果何怯于彼,何益于己,而葸葸曲谨 〔19〕 、营营趋赴如是哉 〔20〕 ?苟人臣见势而皆依附之,则虽毕智尽能,国家曾不得其一日之用。如唐之韩泰、韩晔、柳宗元刘禹锡附王叔文 〔21〕 ,唱和谋议,互相推奖。中岂无一二智能之士?而一失其身,为万世诟,良可鉴哉!夫惟其无定识、定力,故至于此。

或曰:识与力何以定之?曰:在明大义 〔22〕 ,在重大伦 〔23〕 ,在植大本 〔24〕 ,在行大道而已 〔25〕 。使己之所明者,圣贤之训而诚正之学也,则孰得而乱之?所重者,君国之猷而臣子之经也 〔26〕 ,则孰得而淆之?所植者,直方之性而正大之情也,则孰得而挠之 〔27〕 ?所行者,忠孝之事而贞良之谊也 〔28〕 ,则孰得而诱之?诚如是也,亦奚畏且羡于势而附之为?

【注释】

〔1〕刚克:以刚强取胜。古人所谓三德之一。《尚书·洪范》:“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

〔2〕柔克:以柔顺取胜。

〔3〕“富贵不能淫”三句:出自《孟子·滕文公下》。

〔4〕赫奕:显赫貌。

〔5〕仕路:指官场。 纷华:繁华。

〔6〕唯诺:即唯唯诺诺。

〔7〕脂韦:油脂与软皮。这里比喻圆滑。脂,油脂。韦,软皮。

〔8〕谲(jué)诈:诡诈。

〔9〕闪烁:比喻说话遮遮掩掩。

〔10〕瞰(kàn)时:等待时机。

〔11〕机巧:机智灵巧。

〔12〕奥援:有力的靠山。

〔13〕集菀(yù):比喻趋炎附势。菀,茂盛的样子。《诗经·大雅·桑柔》:“菀彼桑柔。”

〔14〕崇朝(zhāo):一个早晨。这里形容时间短暂。崇,通“终”。

〔15〕訾(zǐ)议:非议。

〔16〕林特(约951—1023):字士奇,北宋剑州顺昌(今属福建)人。官至尚书右丞。与丁谓、王钦若、陈彭年、刘承珪合称为“五鬼”。 刘承珪(950—1013):字大方,北宋楚州山阳(今江苏淮安)人。宦官。掌内藏近三十年。 王钦若(962—1025):字定国,北宋临江军新喻(今江西新余)人。官至宰相,为人奸邪阴险。主编《册府元龟》。

〔17〕吕惠卿(1032—1111):字吉甫,北宋泉州晋江(今福建泉州)人。嘉祐进士。受到王安石等人的赏识和推荐。参与制定青苗、均输等法。官至参知政事。后与王安石发生矛盾。 陈升之(1011—1079):字旸叔,北宋建州建阳(今福建建阳)人。景祐进士。支持过王安石变法。官至宰相。后与王安石产生摩擦。为人狡诈,善于附会。

〔18〕缄默:闭口不言,保持沉默。

〔19〕葸葸(xǐ xǐ):畏惧貌。 曲谨:谨小慎微。

〔20〕营营:往来周旋的样子。

〔21〕韩泰:字安平,唐雍州三原(今属陕西)人。有计谋,善议事。王叔文提升他为神策行营节度行军司马。参与王叔文等的改革,失败后被贬为虔州司马。 韩晔:唐京兆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参与王叔文等的改革,失败后被贬为饶州司马。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唐河东(今山西永济)人。贞元进士。参与王叔文等的改革,失败后被贬为永州司马。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唐洛阳(今属河南)人,自言系出中山(今河北定州)。贞元进士。参与王叔文等的改革,失败后被贬为朗州司马。 王叔文(753—806):唐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顺宗时,为翰林学士兼度支使、盐铁转运副使,与王伾、柳宗元、刘禹锡等人联合,推行政治改革。失败后被贬为渝州司户参军。

〔22〕大义:大道理。

〔23〕大伦:指人与人相处的根本准则。

〔24〕大本:根本,事物的基础。

〔25〕大道:正道。此指最高的治世原则,包括伦理纲常等。

〔26〕猷:法则。 经:准则。

〔27〕挠:屈从。

〔28〕忠孝:忠指忠君,孝指善事父母。 贞良:贞指贞操,良指身家清白。忠孝贞良皆为当时社会的伦理道德。

【译文】

人们的性格不同,有的以刚强为本,有的以柔顺见长,而真正能够立于天地之间不可动摇的,是有明确的主见与定力。一个人有明确的主见,就能通晓古今的变化,明辨人际方面的关系;一个人有定力,就不会被荣辱所摇撼,也不会被利害所打动。因此才能做到和谐而不苟同,中立而不偏倚。所谓“富贵不能乱其心,贫贱不能变其志,威武不能屈其节”,指的就是有主见、有定力的人。这样的人又怎能去依附权势呢?那些依附权势的人,往往内心没有主见,喜欢随波逐流;对外依赖他人,遇事苟同世俗。平日里没有不变的原则,办事时缺乏果断的能力。结果既畏惧权贵人家的显赫,又羡慕官场上的繁华,两者交替在心中作怪,因而不能独立地做人。这类人中,有的想获取显赫名声,便去依附有名望的人;有的想追求荣华富贵,便去依附有钱财的人;有的羡慕权势,便去依附有权谋的人。随声应和,处世圆滑,是他们谄媚别人的方式;狡诈多端,变化莫测,是他们难以捉摸的内心;急于迎合,伺机而动,是他们机灵巧妙的手段。所以当权贵们得势的时候,他们争先恐后地依以为援,替权贵们出谋划策,树立权威。等到权贵们一旦失势,他们顷刻间便哄然而散,改换门庭。甚至反过来诽谤中伤,附和着别人对原来的主人进行攻击,来弥补自己过去的行为。例如北宋的林特、刘承珪等人投靠王钦若,为虎作伥;吕惠卿、陈升之依附王安石,又反复无常。这不正是小人中的典型吗?

为何不反思一下,既然成为臣子,就要尽臣子的责任。虽然君主威严,如有过失,也应当直言规劝,以补缺拾遗,效忠君主,而不能保持沉默。权臣也是臣子,对他们有什么畏惧,对自己有什么好处,而如此谨小慎微、往来周旋呢?如果臣子都趋利附势,那么即便他们竭尽全力,国家也得不到他们的半点好处。如唐代的韩泰、韩晔、柳宗元、刘禹锡等人,依附于王叔文,与他们一唱一和,策划谋议,互相推崇,彼此褒奖。难道他们中间就没有一两位是有聪明才智的人吗?而一旦被贬官降职,就为子孙后代所责骂。这是很值得借鉴的呀!正是由于没有明确的主见与定力,才落得如此地步。

有人问:怎样才能具备明确的主见和定力呢?回答是:明确大义,注重伦理,培养根本,遵循正道。假使自己所明确的,是圣贤的教诲及诚实、正直的学问,又怎么能有迷茫混乱的表现呢?自己所注重的,是国家的王道和做臣子的准则,又怎么会有混淆不清的事呢?自己所培养的,是正直的性格和光明磊落的情操,又怎么会被人屈服呢?自己所做的是忠孝之事,并奉行贞良的准则,又怎么会受别人的引诱呢?如果确实这样,那么还会因为惧怕以及羡慕而去依附权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