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人君之于臣也,犹父之于子。子无不可告于父之隐,臣无不可达于君之情。比而观之,其道一也。故臣之事君,一切智术皆无所施,而惟以区区之衷,可相得而罔间者 〔1〕 ,无他,曰诚而已矣。不诚则伪,伪则计谋日益拙,思日益劳,而所以事君之道日益乖。是故一诚有余,百伪不足。人亦何事舍可恃之诚而作无益之伪乎?

原作伪之心 〔2〕 ,亦各有其故矣。或有身居枢要 〔3〕 ,而中怀欺蔽,欲以智巧惑主上之聪明,遂乃反覆眩真 〔4〕 ,以默逞夫私臆者。或有素承优渥 〔5〕 ,而心惧衰替,思以迎合,永固其恩宠,遂乃颠倒是非,而有所弗顾者。或有性本柔靡 〔6〕 ,而希旨取容 〔7〕 。或有慑于威严,而萎苶不振 〔8〕 ,冀以获上之欢心,遂伺意屡迁,不复自持其真见者。或有外通请谒 〔9〕 ,而苞苴是徇 〔10〕 。或有内庇知交,而互为掩饰,情殷私室,念薄公家,虽至身蹈欺蒙,而不遑自恤者 〔11〕 。或有躁竞之流 〔12〕 ,苟于进取,乃缘饰廉隅 〔13〕 ,以幸遂夫诡获者。或有忌刻之徒,虑夫人之胜己,乃显与而阴诬,至于崄巇之形生于俄顷者 〔14〕 。此其所行不同,而为伪之心则一。

乃如之人,无一可者。小则挟术以文奸,如王成之伪增户口 〔15〕 ,以邀求上考 〔16〕 ;张汤之怀诈面谩 〔17〕 ,以致位三公 〔18〕 。大则藏欺以误国,如卢杞之阴深险贼 〔19〕 ,以胁众树威;丁谓之憸狡过人 〔20〕 ,以嫉贤诳主。有臣如此,诚国家之大蠹哉 〔21〕 。大抵人臣之所望于君,动曰:君其信我勿疑耳。夫上之于下,孰不欲以至诚相接哉?使人臣各秉诚以事其君,亦何嫌何疑,而不视为手足腹心也者?夫惟因伪而后疑,因疑而不信,则皆作伪者之自取也。故曰:一诚有余,百伪不足。

嗟乎!伪亦奚利于人哉?孟子曰 〔22〕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盖以其有是至诚之心也。今且去诚而崇伪,其于禽兽又奚择乎 〔23〕 ?故不诚则伪,不伪则诚。纤介之差 〔24〕 ,谬乃千里。危乎微乎,在人臣深辨之耳!

【注释】

〔1〕相得:彼此相处融洽。 罔间(jiàn):没有空隙。罔,没有。

〔2〕原:追究。

〔3〕枢要:指极重要的官职。

〔4〕眩真:迷惑真相。眩,眼花,看不清楚,引申为掩盖。

〔5〕优渥:优厚。

〔6〕柔靡:温顺。

〔7〕希旨:迎合在上者的意愿。 取容:取悦。

〔8〕萎苶(ěr):萎靡。这里指沉默寡言。

〔9〕请谒:私下告求。谒,拜见。

〔10〕苞苴(bāo jū):馈赠的礼物。这里指贿赂。

〔11〕自恤:自忧。

〔12〕躁竞:急于追求名利,好与人竞争。

〔13〕缘饰:修饰。 廉隅:原指棱角。这里比喻品行端正。

〔14〕崄巇(xiǎn xī):艰险崎岖,常比喻人事艰险。这里引申为凶险。 俄顷:片刻。

〔15〕王成:西汉人。任胶东相,以政绩闻名。地节三年(前67),他自称招抚流民八万余口,宣帝因此赐其关内侯。后来有人揭发他虚报户口,以邀爵赏。

〔16〕上考:古代官吏考绩列为上等。

〔17〕张汤(前?—前115):西汉杜陵(今陕西西安东南)人。武帝时官至御史大夫。他执法严酷,曾助武帝推行盐铁官营,出告缗令,抑制富商大贾。后被人陷害,被迫自杀。后人常将他作为酷吏的代表人物,但他为官清廉俭朴,死后家产不足五百金,皆为俸禄及皇帝赏赐。 面谩:当面欺骗。谩,欺骗。

〔18〕三公:西汉以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合称“三公”。

〔19〕卢杞(?—约785):字子良,唐滑州灵昌(今河南安阳滑县西南)人。官至宰相。为人阴险狡诈,忌贤妒能,先后陷害杨炎、颜真卿等人,排斥宰相张镒等。

〔20〕丁谓(966—1037):字谓之,一字公言。北宋苏州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官至宰相。为人阴险,排挤宰相寇准,并取而代之,封晋国公,独揽朝政。(xiān)狡:奸诈。

〔21〕大蠹(dù):大蛀虫。此指大的祸害。

〔22〕孟子(约前372—前289):名轲,字子舆。邹(今山东邹城)人。战国时期思想家,先秦儒家代表之一。以下引语见《孟子·离娄下》。 几希:一点点。

〔23〕择:区别。

〔24〕纤介:细微。

【译文】

君主对待臣子,如同父亲对待儿子。儿子没有不可以告诉父亲的隐私,臣子也没有不可以禀报君主的情况。比较两者,道理是一样的。因此臣子侍奉君主,任何计谋与权术都不要施展,只有以拳拳之心坦诚相见,君臣之间才会融洽而没有矛盾。没有别的,只因诚实而已。不诚实就会虚伪,虚伪就会使计谋日益拙劣,心力日益操劳,结果只能与服侍君主的道理相去日远。所以,一诚有余,百伪不足。人们究竟为了什么要舍弃可依赖的诚实而表现出无益的虚伪呢?

考察作伪人的心理,情况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担任了重要职务,却怀有欺蒙之心,想以自己的伎俩蛊惑圣明的君主,于是常把真实的意图掩藏起来,以求暗中达到自己的目的。有的人长期享有朝廷的厚禄,担心可能丧失,想以迎合的方法永保自己的既得利益,于是颠倒是非,无所顾忌。有的人性格原本温顺,便迎合取悦于君主。有的人惧怕君主的威严,就寡言少语,希望以此讨取君主的欢心,于是窥伺君主的意思而改变自己的观点,不再坚持自己的真知灼见。有的人外通请谒,贪图贿赂。有的人袒护知心朋友,互相包庇,替自己打算的多,为公家考虑的少,即便身陷欺诈蒙蔽的境地,也无暇自忧。有的人急功近利,为了取得官位,便装扮成品行端正的样子,想侥幸达到欺人的目的。有的人嫉妒刻薄,担心别人超过自己,于是当面奉承,背后诬陷,转眼之间就会露出险恶的面目。所有这些,虽然表现的形式不同,但作伪的心理却是一致的。

这些人的做法,没有一种是可取的。小到施展计谋以掩饰其奸诈行为,如西汉的王成用多报户口的办法,骗取上等的考绩;张汤用蒙骗欺诈的手段,被提升为御史大夫。大到隐藏欺诈之心而误国,如唐代的卢杞阴险狠毒,胁迫众人,树立权威;北宋的丁谓为人狡诈,嫉恨贤能,欺骗君主。有这样的臣子,真是国家的大害。一般说来,臣子对君主有所求时,往往就会说:请陛下信任我,不必疑心。君主对于自己的属臣,哪有不想以诚相见的呢?假如臣子都竭诚为君主服务,还有什么嫌疑可言,而不被君主视为亲信呢?只是由于作伪,才使君主产生怀疑,又由怀疑导致不信任,这都是作伪的人咎由自取的结果。所以说,一诚有余,百伪不足。

唉!虚伪对人有何益处呢?孟子说过:“人和禽兽不同的地方只有那么一点点。”大概就在于人有至诚之心吧。如果舍弃至诚而崇尚虚伪,那与禽兽又有什么区别呢?所以不诚实就虚伪,不虚伪就诚实。微小的差异,会引起极大的谬误。人心之危,人心之微,全靠臣子仔细地加以明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