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凡为臣者,宜崇实效,不宜务虚名。务名者,其行必骄,其意必浮。苟取一时之声称,而其言与事之当否弗顾也。推原厥心 〔1〕 ,以为吾发之于言,举之于事,但可以见吾志、成吾名足矣。至于必可见之施行,必可垂之永久者,则皆贻之君上而彼不与 〔2〕 。夫使人人尽怀好名之心,则国家之实事又将谁倚?为戚为休 〔3〕 ,不相关切,如秦人视越人之肥瘠 〔4〕 ,漠然无所动其心 〔5〕 ,岂非不忠之大者哉?

或曰:孔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 〔6〕 ”,名亦人所宜尚也。苟尽不好名,将败德逾闲 〔7〕 ,罔知所忌 〔8〕 ,不更可惧乎?曰:不然。夫败德逾闲之徒,乃不可一日容于世者也,乌足道哉?所谓不好名者,令其专力于实,以期有济于国耳。使实至而名从之,则名非浮名,讵不甚美 〔9〕 ?

惟一意于好名而不顾其实,则虽言若近正,事若近理,皆断不可行,断不可久者矣。是故以好名之心事主,则辅佐必不诚。名为将顺 〔10〕 ,而实则阴饰依阿 〔11〕 ;名曰劻勷 〔12〕 ,而实则外沽侃直 〔13〕 。以好名之心用人,则举错必不当。所奖进者,炫耀浮华之辈;而摈抑者,淳朴厚重之儒。以好名之心进言,则建白必不纯 〔14〕 。或附于雷同而非本肺腑,或出于矫激而自命孤高 〔15〕 。以好名之心治民,则爱养必不笃 〔16〕 。兴一利,或名美而实背;除一害,或名去而实存。以好名之心饬行 〔17〕 ,则践履必不端 〔18〕 。或粝食敝服 〔19〕 ,以鸣其廉;或厚貌深情,以文其度 〔20〕 。彼将以欺世盗声,匿情干誉 〔21〕 。而一朝败露,伎俩毕穷,上必见弃于君,下必见绝于友。如王衍、殷浩之流 〔22〕 ,其明鉴也。不特此也,充好名之弊,必党比矜争 〔23〕 ,贻害深远。如东汉李膺、荀昱等徒 〔24〕 ,以善善恶恶 〔25〕 ,更相标榜,立“顾、厨、俊、及”之名 〔26〕 ,至陨其躯 〔27〕 ,无裨于世 〔28〕 。此其人皆贤者,而好名之弊尚至于斯。况夫不崇实效,纯务虚名,上则误君,外则误世,内则误身者乎?於戏 〔29〕 ,可戒也已!

【注释】

〔1〕厥:其,他的。

〔2〕与:过问。

〔3〕戚:忧虑。 休:喜乐。

〔4〕秦人视越人之肥瘠:春秋时期的秦越二国,一在西北,一在东南,相去极远。故言疏远者常以秦越作比喻。语出唐人韩愈《争臣论》:“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此处作“秦人视越人”,恐引用有误。

〔5〕漠然:形容不相关心。

〔6〕君子疾没(mò)世而名不称:此句见《论语·卫灵公》:“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疾,恨。没世,死亡。

〔7〕逾闲:放荡不羁。逾,越过。闲,约束。

〔8〕罔知:不知。

〔9〕讵(jù):岂。

〔10〕将顺:顺从。

〔11〕依阿(ē):曲意逢迎,附和。

〔12〕劻勷(kuāng xiāng):辅佐。

〔13〕沽:求取。 侃直:指直抒己见,无所顾忌。

〔14〕建白:见解,意见。

〔15〕矫激:奇异偏激。

〔16〕笃:深厚。

〔17〕饬行(chì xíng):使行为谨严合礼。

〔18〕践履:亲自履行,指所作所为。

〔19〕粝(lì)食:粗米饭。 敝服:破旧的衣服。

〔20〕文:通“纹”,修饰。 度(duó):图谋。

〔21〕干誉:追求名誉。

〔22〕王衍(256—311):字夷甫,西晋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北)人。出身士族,好谈老庄,是玄学清谈的代表。官至尚书令、太尉。但当晋朝危亡时,他却无能为力。永嘉五年(311),王衍被羯族首领石勒俘获,后被活埋。 殷浩(303—356):字渊源,东晋陈郡长平(今河南西华东北)人。喜谈玄理,颇负盛名。东晋北伐,殷浩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军事。因被叛军击败,朝廷加罪,废为庶人。东晋权臣桓温与其绝交。

〔23〕党比:结成私党。 矜争:炫夸争功。

〔24〕李膺(110—169):字元礼,东汉颍川襄城(今河南许昌襄城县)人。桓帝时为司隶校尉,与太学生结交,抨击时政,反对宦官集团,被诬为结党诽谤朝廷,入狱。释放后禁锢终身,不得做官。灵帝即位,复被起用,与太尉陈蕃等谋诛宦官失败,被捕,死于狱中。 荀昱(?—170):字伯条,东汉人。参与谋诛宦官,事败,与李膺俱死。

〔25〕善善恶恶(wù è):称赞善事,憎恶坏事。

〔26〕顾、厨、俊、及:东汉后期天下名流的雅号。《后汉书·党锢列传》:“指天下名士,为之称号。上曰‘三君’,次曰‘八俊’,次曰‘八顾’,次曰‘八及’,次曰‘八厨’,犹古之‘八元’‘八凯’也。”“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俊者,言人之英也”,“顾者,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及者,言其能导人追宗者也”,“厨者,言能以财救人者也”。李膺、荀昱为“八俊”之一。

〔27〕陨:通“殒”,死亡。

〔28〕裨(bì):补益。

〔29〕於戏(wū hū):即呜呼,叹词。

【译文】

凡是做官的人都应该注重实效,而不应该追求虚名。追求虚名的人,其行为必然骄纵,其见解必然肤浅,为博取一时的名誉,而不在乎自己说的话、办的事是否妥当。究其原因,就在于这种人所说的话、办的事,往往只考虑能表达自己的意愿、留下自己的名声就行了。至于他的所言所行能不能付诸实践、长久流传,则全都推诿给君主而自己不闻不问了。假如人人都怀有好名之心,那么国家的实事又将依靠谁去做呢?对国家的喜忧无动于衷,就像春秋时期秦国人看待越国人的胖瘦一样,因疏远隔膜而不加关切,这不是太不忠诚了吗?

有人会问:孔子说过“君子恨他死后名声不被人称颂”,可见名声也是应该看重的。假如人人都不好名,将会导致道德败坏,无所顾忌,那不是更可怕吗?回答是:不能这么说。道德败坏、行为不检点的人是一天也不允许存在的,又哪里值得一提呢?所谓的不好名,是指专心致力于实际工作,以图报国。工作先做好了,又取得了名声,那么这种名声就不是虚名。这样岂不是更好?

如果一个人只是追求名声而不考虑自己是否配得上,那么即便他说的话好像不偏不倚,做的事似乎合情合理,也是绝对行不通、绝对不能维持长久的。因此,以好名之心服侍君主,那么辅佐肯定不会真诚。表面上顺从,实际却在掩饰自己附会迎合的心理;表面上尽力辅佐,实际却是要博取直言不讳的名声。以好名之心选人用人,则任免肯定不当。所奖励提拔的,都是些炫耀浮夸之辈;而排斥压抑的,却是些淳朴忠厚之人。以好名之心进言献策,则建议的动机肯定不纯。或是附和众议而非出自肺腑之言,或是议论偏激以示不凡。以好名之心治理百姓,则爱护养育之情肯定不深。说是做了一件好事,实际可能恰恰相反;说是除去一个公害,实际可能依然存在。以好名之心奉行礼制,行为举止肯定不端正。或以吃粗粮、穿破衣表示廉洁,或以忠厚的外表掩饰内心的计谋。他这样做是为了欺骗世人,窃取名声,隐瞒真情,追求名誉。而一旦真相暴露,伎俩穷尽,必然被君主所抛弃,朋友也会和他断绝往来。例如晋代王衍、殷浩等人的情况,就足以借鉴。不仅如此,好名的弊端还有结成私党、夸耀争功,贻害无穷。比如东汉的李膺、荀昱等人,奖善嫉恶,互相标榜,确立了“顾、厨、俊、及”的美名,结果却丢了性命,无济于世。这些人都是贤明之士,好名给他们带来的后果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不求实效,只图虚名,对上危害君主,对外危害世人,对内危害自身的人呢?唉,这些都是教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