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自古国家太平之治,率由大小臣工协力和衷 〔1〕 ,以熙庶绩,乃能久安长泰,流誉靡穷。顾为臣之道,其类不一,大约不植党与 〔2〕 ,不爱虚名,不营己私,不贪贿利,敬以饬躬 〔3〕 ,诚以事上,耿介自立 〔4〕 ,勤慎莅官 〔5〕 ,其至要者矣。若此则品行以端,学术以正,而功业以成。称曰纯臣 〔6〕 ,庶几无愧。彼邪臣则不然,其作慝也多端 〔7〕 ,而要莫大乎植党。当其始进,每以小忠小信矫饰身名。乘人主锐意图治之时,巧售其术,以邀知遇。人主推诚以任,待之不疑。幸居要津 〔8〕 ,事权在握,于是假王朝之刑赏 〔9〕 ,逞一己之威灵。广树私朋,以为羽翼。阳托举直错枉之名 〔10〕 ,阴行党同伐异之计。附己者誉而援之,跻于通显 〔11〕 ;逆己者毁而攻之,陷于罪戾。其意将使謇谔之士尽去朝端 〔12〕 ,凡析圭担爵之人,必皆出其门而后已 〔13〕 。浸淫日久而匪类渐滋,国事渐坏。流祸可胜道哉!

或曰 〔14〕 :植党之祸既如此矣,将踽踽凉凉、独立无耦而后可乎 〔15〕 ?古人之言达道终及朋友之交 〔16〕 ,则又何也?曰:不然,亦各权其重耳。夫人平居里闬 〔17〕 ,则重友谊。比肩事主 〔18〕 ,则重臣节。重臣节,即不得复论交情。是以君子之事君也,不苟为同,不求为异,其心只知夙夜匪懈以事一人而已。故孔子曰 〔19〕 :“君子周而不比 〔20〕 ”,“和而不同 〔21〕 ”。亦何植党之有?如虞廷二十二人 〔22〕 ,或都或俞 〔23〕 ,或吁或让 〔24〕 。其时师师济济,庶尹允谐 〔25〕 。夫岂无朋而后世不得目之?

为党若唐之李逢吉 〔26〕 ,秉政擅权,引用张又新、李训、李续、李虞、刘栖楚、姜洽、张权舆、程昔范之徒 〔27〕 ,分布要剧,势震朝野,倾陷正直。李宗闵恶李德裕 〔28〕 ,则引用牛僧孺等以排摈之 〔29〕 ,而德裕亦与宗闵各分朋党,更相倾轧,致使其君兴叹于“去河北贼易,去朝中党难” 〔30〕 。而唐祚因之以不振矣 〔31〕 。宋之章惇 〔32〕 ,罔上行私 〔33〕 ,引用蔡卞、林希、张商英、黄履、来之邵、周秩、上官均等 〔34〕 ,居要地,任言责 〔35〕 ,协谋朋奸,报复仇怨。而蔡京、蔡攸,至于父子为敌 〔36〕 ,各立门户。宋亦以衰。

嗟乎!以终身之心力,不用之致君泽民,而用之呼朋树党;不用之服官行政 〔37〕 ,而用之怙奸嫉贤。究乃毒酿一时,秽流万世。势权有尽,唾笑无穷。夫何益哉!彼有国者亦奚利有此臣哉?此植党之风,人臣所当深戒者也。

【注释】

〔1〕臣工:群臣百官。 和衷:和睦同心。

〔2〕党与:同党的人。

〔3〕饬躬:正身。

〔4〕耿介:正直。

〔5〕莅(lì)官:赴任,指官员到职。莅,临。

〔6〕纯臣:行为纯正的大臣。

〔7〕慝(tè):邪恶。

〔8〕要津:重要的渡口。这里指显要的位置。

〔9〕假:借用。

〔10〕错枉:排斥邪恶。错,通“措”,弃置,此指排斥。枉,弯曲,引申为邪恶。

〔11〕通显:指显要的官位。

〔12〕謇谔(jiǎn è):正直敢言貌。

〔13〕析圭:古代帝王分封诸侯时按爵位高低,颁赐圭玉,称析圭。此指国家重臣。圭,一种玉器,上尖下方。

〔14〕或:有人,代词。

〔15〕踽踽(jǔj ǔ)凉凉:孤独冷清的样子。 耦:通“偶”,成对。

〔16〕达道:公认的准则。

〔17〕里闬(hàn):此指乡里。闬,里门。

〔18〕比肩:并肩。

〔19〕孔子(前551—前479):名丘,字仲尼。鲁国陬邑(今山东曲阜东南)人。春秋末期著名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学派的创始人。

〔20〕君子周而不比:此句见《论语·为政》:“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周,亲密,此指团结。比,勾结。

〔21〕和而不同:此句见《论语·子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和睦。同,苟同。

〔22〕虞廷二十二人:指虞舜朝廷中的夏禹等22位大臣。《史记·五帝本纪》有“舜曰:‘嗟!女(汝)二十有二人,敬哉,惟时相天事’”及“此二十二人咸成厥功”等记载。由于他们相互协助,共同努力,使得当时“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

〔23〕都:叹词。表示赞美。 俞:表示应答和首肯,相当于是、对。《尚书·益稷》:“禹曰:‘都,帝,慎乃在位。’帝曰:‘俞。’”此指君臣相处和睦。

〔24〕吁(xū):叹词。表示惊讶、感慨等。 让:谦让。《尚书·尧典》:“允恭克让。”孔颖达疏引郑玄曰:“推贤尚善曰让。”

〔25〕庶尹允谐:此句见《尚书·益稷》:“百兽率舞,庶尹允谐。”庶尹,百官之长,此指夏禹等22位大臣。允谐,和睦相处。

〔26〕李逢吉:底本作“李逄吉”,今据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改。李逢吉(758-835),字虚舟,唐陇西(今甘肃陇西东南)人。唐宪宗时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人阴险狡诈,把持朝政,排斥异己。

〔27〕张又新、李训、李续、李虞、刘栖楚、姜洽、张权舆、程昔范:这八人均系李逢吉党羽。《新唐书·李逢吉传》:“其党有张又新、李续、张权舆、刘栖楚、李虞、程昔范、姜洽及(李)训八人。”张又新,清刻本、清抄本及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均误作张文新。李续,以上诸本均误作李续之。姜洽,以上诸本均误作姜治。今皆据中华书局版《新唐书》本传改。

〔28〕李宗闵(?—846):字损之,唐宗室。他和牛僧孺等人结为朋党,与李德裕派系长期党争不断,史称“牛李党争”。 李德裕(787—850):字文饶,唐赵郡(今河北赵县)人。唐代大臣。为“牛李党争”中李党首领。

〔29〕牛僧孺(779—848):字思黯,唐安定鹑觚(今甘肃灵台)人。为“牛李党争”中牛党首领。

〔30〕其君:指唐文宗李昂,公元826年至840年在位。 河北贼:指魏博、成德、卢龙三镇节度使田承嗣、李宝臣和李怀仙。三人各拥重兵,盘踞今河北、河南、山东一带,自署文武官将,私自征收赋税,俨然是独立的王国。

〔31〕祚:皇位。此指朝廷。

〔32〕章惇(1035—1105):字子厚,宋建州浦城(今属福建)人。支持王安石变法,任编修三司条例官,后为参知政事。司马光罢废新法,章惇被贬。哲宗亲政后又被起用,他恢复青苗、免役诸法,引用蔡卞等人,对守旧派进行打击。

〔33〕罔(wǎng):欺骗。

〔34〕蔡卞、林希、张商英、黄履、来之邵、周秩、上官均:均为章惇同党,多由章惇引荐做官。

〔35〕任言责:指担任进言劝谏的重要职务。言责,进言劝谏的责任。

〔36〕蔡京(1047—1126):字元长,北宋兴化军仙游(今属福建)人。官至户部尚书,拜太师。他善于逢迎,先后四次为相,极尽搜括之能事,是当时深为百姓痛恨的“六贼”之首。 蔡攸(1077—1126):字居安,蔡京长子。崇宁三年(1104)赐进士出身。后与其父各立门户,相互敌视。

〔37〕服官:做官。

【译文】

自古以来太平盛世的出现,都是大小官吏齐心协力、努力建功立业的结果。这样,国家才能长治久安,群臣的声誉也会流传下去。臣子立世的方法很多,大致说来有不结朋党,不爱虚名,不图私利,不贪贿赂,克己正身,至诚地侍奉君主,正直地做人,勤勉谨慎地为官。这些都是最重要的。做到了这些,品行就会端正,学问就不会有偏差,事业就能获得成功。称他们是行为纯正的大臣,他们也会问心无愧吧。但那些奸邪之臣却不是这样。他们作恶多端,其中最主要的莫过于结成朋党。这些人开始的时候,往往在小事上表现出忠诚和信用,沽名钓誉。乘君主励精图治、锐意进取之际,施展计谋,骗取君主的赏识和重用。于是君主对他们坦诚相见,任用不疑。等到他们占据要位,掌握了大权,便凭借朝廷的刑法与赏赐显示自己的声威。大肆培植亲信,作为自己的党羽。表面上借扶正除邪之名,实际却做党同伐异之事。对依附自己的人进行吹捧和扶植,把他们提拔到重要的岗位;对违抗自己的人加以诽谤和攻击,把他们推到犯罪的境地。他们这样做的意图,是要把刚正不阿的人全部赶出朝廷,凡国家重臣都要出于他们自己的门下。这种现象持续下去,奸邪小人就会逐渐增多,国家政事就会日趋废坏。危害性真是一言难尽啊!

有人问:结党的危害性既然如此,那么是否应该孑然一身、不与人接触才好呢?古人所提倡的朋友之间的交情,又作何解释呢?回答是:不能这么说,应该权衡各自的侧重面。如果居住在乡间,就应该看重朋友间的情谊;一旦入朝为臣,与别人一起侍奉君主,就要注重为臣的节操。重视为臣的节操就不应再谈论往日的交情。所以,君子为君主服务,就不能随便地附和他人,不追求标新立异,心里想的只是如何终日为君主一人效力而已。因此,孔子说:“君子讲团结而不是勾结”,“与人和睦相处,而不是盲从附和”。这样做哪会有结党的事呢?如虞舜时,朝廷上的夏禹等22位大臣一起讨论问题,互相支持,又彼此谦让。他们济济一堂,相处融洽。难道不结为朋党就不为后人所看重吗?

结党之人如唐代的李逢吉,独断专权,任用张又新、李训、李续、李虞、刘栖楚、姜洽、张权舆和程昔范等人,让他们担任重要的职务。结果,他们权倾朝野,极力陷害正直之士。李宗闵憎恨李德裕,便推荐牛僧孺等人为官,用来排挤李德裕。而李德裕也拉帮结派,与李宗闵对立,互相倾轧。以致唐文宗感慨说“消灭河北的割据势力容易,去掉朝中的朋党却很难”。唐朝从此一蹶不振。宋代的章惇,欺骗君主,以权谋私,任用蔡卞、林希、张商英、黄履、来之邵、周秩、上官均等人。他们占据了关键部门,担任了重要职务,与朋党密谋策划,对仇敌打击报复。蔡京、蔡攸父子甚至互为仇敌,各自拥有自己的势力。宋朝也因此衰落下去。

唉!不把毕生精力用于侍奉君主、恩泽百姓上,却用于呼朋唤友、结党营私;不用于做官从政上,却用于投靠奸臣、嫉妒贤能。终究是一时酿成祸患,万世恶名流传。权势地位是有限的,而被后人唾骂嘲笑却没有尽头。这样做有何益处!如此奸臣对于国家又有什么好处呢?结党的风气,做臣子的应该深深地引以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