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中举是一件大事,这是进入仕途的第一步。明代初期,入仕有三条路:吏员、举人、进士,以进士为最贵。到了后期,吏员入仕这一条路是堵塞了,主要的通途是进士,但是进士必须由举人出身,所以中举还是件大事。录取举人,便得进京投考。陈子龙夏允彝是同乡又是同科举人,所以崇祯三年(1630),他们一同进京,参加进士的考试。

熹宗死了,继承这个重任的是他的弟弟信王朱由检,史家称为思宗。思宗生于万历三十八年十二月,即1611年1月,天启七年八月即位,实际上他还不足十七岁。这个庞大帝国的重任,连带东北的战争、西南的叛乱、满朝文武百官的贪污腐化,一切都得由这位年轻人处理。

第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是魏忠贤。熹宗末年的诏书,连忠贤的姓名都不提了,动辄自称“朕与厂臣”,从大学士起没有一个敢和忠贤对抗的人物。忠鲠的人才是有的,但是屠杀的被屠杀了,退居的被忘却了,没有出来做官的有不少的人才还没有被发现,他们对于国事不是不关心,而是由于没有掌握政权,无能为力。东林党其实不是什么政党。继之而起的是复社,确实具有政党的雏形,但是在组织上很不健全,也没有取得政党的地位。因此思宗即位的时候,确实是孤立,孤立到只剩一个孤家寡人的地位。

熹宗去世的时候,魏忠贤和兵部尚书崔呈秀曾经密谈,据说呈秀认为时机还没有成熟,只是摇头。这才传信王入宫。宫中的太监多到数万人,这里当然有忠贤的心腹,有些虽然还不是心腹,但是准备随时争取心腹的地位。所以思宗入宫之初,自己带了干粮,准备万一。这不是思宗的过虑,而是当时客观的形势要求。要保证对于国家做一些贡献,首先必须保证自己的存在;唯有确实认定此路不通以后,才容许对自己做出适当的处置,这是思宗的认识。

思宗即位不久,地位逐步地安定下来,这才做出从容的布置。魏忠贤首先提出请求免去东厂太监的任务,斗争开始了。思宗知道这是以退为进的一着,他没有同意。魏忠贤请求停止为自己建生祠。思宗同意了,但是指出已经建成的一概不动。忠贤的侄儿良卿官至太师,封宁国公;侄孙鹏翼官至少师,封安平伯。至是皆给铁券。铁券本来是封建时代君主玩弄大臣的一种工具,在赐券的时候,都是说明“与国同休”,到了必要的时候,要杀的还是照杀不误。可是在给券的时候,都说是永远不变,而受券的也经常认为这是一种保险的证件。

十月间巡按直隶御史贾继春弹劾兵部尚书崔呈秀不忠不孝。这是一个尝试,思宗亲笔批“知道了”。次日兵部武选主事钱元悫上言:

……迩年以来,百辟卿士不媚天子而媚奸臣,至舆厮贱隶,夤缘扳附,立跻显要,玷列卿行,污滥朝署,常伯有续貂之诮,烂羊兴关内之谣,甚非盛世所宜有也。厂臣魏忠贤以枭獍之姿,供缀衣之役,先帝念其服勤左右,假以事权,群小蚁附,势渐难返。称功颂德,布满天下,几如王莽之妄引符命;列爵三等,畀于乳臭,几如梁冀之一门五侯;遍列私人,分踞要津,几如王衍之狡兔三窟;舆珍辇宝,藏积肃宁,几如董卓之郿坞自固;动辄传旨,钳制百僚,几如赵高之指鹿为马;诛锄士类,伤残元气,几如节甫之钩党株连;阴养死士,陈兵自卫,几如桓温之壁后置人;广开告讦,道路以目,几如则天之罗钳吉网。先帝念忠贤有驱使之微劳,闻誉言之日至,岂料其威权趋附之至此。使先帝而早知其横窃,亦必有以处忠贤矣。即皇上念其劳,贷之不死,宜勒归私第,散死士,输蓄藏,使内庭无厝火之忧,外廷无尾大之虑。魏良卿辈既非开国之勋,又非从龙之宠,安得玷兹茅土,污此彝章,速令解组褫绅,长农没世。至告讦获赏之张体乾,锻炼骤贵之杨寰,夫头乘轿之张凌云,委官开棍之陈大同,号称长儿之田尔耕,宁国契友之白太始、龚翼明等,凡为爪牙,俱明暴其罪,或殛或放,奸党肃清,九流澄澈……

这是对于魏忠贤的一道檄文,动员令开始了。

魏忠贤只是一个寻常的地痞恶棍,乘着熹宗的昏庸无知,自己以为大权在握,为所欲为。其实他不知道时代已经变了,要做曹操、朱温,这是不可能的。宋元理学对于封建王朝已经铸成了一座钢铁的保险柜,所以童昏如宋钦宗、度宗之流,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动摇。明朝的皇帝,如武宗、穆宗都是昏庸到顶的人,但是也没有人敢于动摇。甚至元人以外族入主中原,到了汉民族全部奋起、共同给予反击的时候,还有花云、王冕这些人在君臣大义的昏聩思想指导下,对统治者效忠。明代的建文帝和成祖的斗争,其实只是叔侄间的争夺,与人民的生活没有任何联系,但是铁铉、方孝孺这些人都为之卖命,甚至诛及九族,一些不以为悔。这一切都是宋元理学对于封建王朝的贡献。

思宗和魏忠贤的斗争,经过四个月的酝酿,到十一月初完全揭露。最后以魏忠贤的安置凤阳而结束。魏忠贤的死党也被逐步地予以肃清。

魏忠贤的安置凤阳,只是一句表面化的语言。相传忠贤到了中途自尽,他临终的话是:“皇上置我于死地,我是死了,但是最后还是由我置皇上于死地。”

忠贤最亲信的死党是兵部尚书崔呈秀,在熹宗去世的时候,忠贤本来想把皇帝的冠冕夺到手里,但是呈秀认为即使控制了北京,四方义兵必起,时机还没有成熟。及至忠贤失败,呈秀回到故乡蓟州,他把姬妾聚在一处,罗列珍异酒器,开怀畅饮,每饮一杯,随即掷毁,最后也终于自尽。

魏忠贤及其死党正被逐一肃清的时候,思宗看到当时在对外战争中,最大的祸害在于用太监监军。当然这是从前代历史中可以得到的教训。唐代在讨伐安史之乱的时候,郭子仪等九节度使围安庆绪于相州,朝廷以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使,其结果造成全面的大崩溃。因此思宗决定撤回各镇太监。他在诏令中说

……军旅国之大事,必事权一而后号令行,人和协而后胜算得。然势敢则交诿,力均则相击,自非审口以期,何繇出令制胜?先帝于宣宁、关蓟、宁远、东江等督抚外,分遣内臣协镇,一柄两操,侵寻滋弊。比来内外督、抚,意见参商,嫌疑萌构,彼此自命,咸称赘员。得且相蒙,失且相卸,封疆事重,其能堪此!矧宦官观兵,古来有戒。朕今于各镇守内臣概撤,一切相度机宜,约束吏士,无事修缮,有事却敌,俱听经、督便宜调度,无复委任不专、体统相轧以藉其口。各内官速驰驿回京,原领在官器械马匹,如数交督、抚分给诸将以备战守,开数具奏……

这些措施无疑是正确的,但是在选择内阁成员的时候,却有了一个特别的办法。他召集各部大臣,和主管人事的吏科都给事中、河南道御史于乾清宫。皇帝对天拜跪以后,把资望较深的大臣姓名分别开列,逐一卷好,纳入金瓶,然后再行拈出,共得四人。这时大臣们指出国事繁重,请求添补人员,结果增补二人,同时授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这就为选定内阁人员,增加了一重宗教仪式的成分,当然是行不通的。但是由一位十七岁的青年决定内阁人选,也实在没有较好的办法。封建社会究竟是不够前进的社会,思宗皇帝只能这样地选择人才。

这一年子龙二十岁,他和当时的社会领导阶层接触了。

晚明的东林党是没有群众基础的,因此实际还够不上称为政党。到天启末年出现了复社,这才逐步地扩大群众组织,由一个地点推向全国,在全面铺开的时候,号称二万余人,有姓名可考的二千余人。这个团体最初是以太仓州的张溥、张采二人为首的复社,同时并起的有松江府的夏允彝、陈子龙为首的几社。及至子龙等和两张结交以后,更扩大了复社的声势。他们最初只是谈论诗文,其后由诗文联系政治。当时的士人,在政治上要取得地位,除了一些歪门邪道以外,主要是由县学生、府学生(那时都称为秀才)去应考,考取了就是举人,然后再由举人应考,考取了就是进士。由进士出身的,有的入翰林院,有的分发各部,由主事、郎中等逐步向上;有的分发各省,由知县逐步向上。这里当然有些人从中央调出各省,也有些人从各省调入中央。总之一切都要从科举出身。这就和清朝有些不同。清代的官制是由明代演变而来的。明代的内阁还有些实权,清代自雍正以后设军机处,逐步掌握了全部政权,大学士只成为空衔。咸丰以后,有些文人参加军事,他们不愿用军衔,由此一部分军人由武官改为文官。及至捐官的制度出来,只要出钱,几乎什么官都可以做。所以清代做官,有文人、武人和捐班三条大路,明代主要只有一条路。这就成为复社的基础。

子龙和苏州的杨廷枢、徐汧成了朋友,他的父辈姚希孟、魏浣初、龚立本、文震孟都激赏他的诗文,交相称誉。次年,他在太仓弇园遇到江西的艾南英,发生了一次有名的争执。

艾南英,江西临川人,字千子。当时江西人在八股方面有艾、陈、章、罗四大家,指的是艾南英、陈际泰、章世纯、罗万藻。明代文人主要地分成两派:一是李(梦阳)何(大复)李(攀龙)王(世贞)主持的秦汉派;一是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茅(坤)主持的唐宋派。前一派号称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后一派在散文中特别推崇唐宋八大家。其实这两派都是为八股服务的,而入门的路线完全不同。子龙这时年龄还轻,受王世贞的影响也较大,因此是主张文必秦汉的。这年秋天他和南英会面了。艾南英比子龙年长得多,虽然没有做官,但是声名很大,江西四大家的文笔在科场中是到处闻名的。

崇祯元年的秋天,这两位见面了。他们谈到文章。

子龙说:“弇州先生指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这句话是完全正确的。”

艾南英是一个有名的大近视眼,那时眼镜虽然已经输入中国,但是还没有通行,他瞪着蒙眬的眼梢,才看到这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他老气横秋地说:“什么?足下说的是秦汉吗?秦汉的文章有什么可学的?年轻人,多想一些。不要说秦汉文不足学,就是曹、刘、李、杜的诗,有什么可学的?”

“那么北地、济南两位老前辈都不足学吗?”子龙说。

“哈哈,又是北地,又是济南。这两位李先生懂得什么?年轻人还是多想想,不要被他们引错了路。”

这种教训的语调正引起子龙的愤慨。

“是呀,是呀,还是千子先生说得正确。”大家说。

子龙已经不能再忍耐了。幸亏他的好友夏允彝也在场,他连忙解围道:“论理呢,艾老先生是经验之谈,不过要说曹、刘、李、杜都不足学,是不是还可以商量一下?艾老,你看怎样?”

允彝这一番说,虽然没有明显地袒护子龙,但是也给南英一个警告,要是坐在弇园里菲薄李、何、李、王,那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

在座的都来打圆场,这一餐就此草草终局,但是事后南英和子龙还是书札往返,辩难不休。事实上这都是文人的意气用事,文章到了明代,主要的关键还在八股方面,南英、子龙,谁也免不了这一道关。一切是为八股服务的,那么这里就用不上太多的争执了。可是从大节看起来,在隆武帝(清代抹杀了这个年号,只称为唐王)朱聿键在福州发动抗清战争的时候,子龙固然是大节凛然,成为抗清的英烈,南英也从江西前往福州,投奔抗清的中心,终于死在福建。这说明了他们两人的人生态度基本上还是一致的。可是并不因为基本上的一致而在议论上作一些必要的互相谅解,这是明代文人常有的风气。

在这一年之初,思宗还抱有夺回辽、沈的雄心,当时的愿望是由两路出兵。一路由山海关、宁远、锦州向北进军;一路是由觉华岛、盖套进兵,以登州为后方。四月,命袁崇焕以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军务。军事重任完全落到崇焕身上。七月,崇焕入都,先奏陈兵事。思宗在平台召见,面加慰劳,问以出兵方略。

“你看建州什么时候可平?”

“出兵方略,臣在疏中已经奏明。臣受皇上特眷,请假以便宜,计五年全辽可复。”崇焕说。

“好得很,”思宗说,“那时当然不吝封侯之赏。你的子孙也可以实受其福。”说到这里,中间休息一下,思宗退出。

兵科给事中许誉卿由于本职关系,他问崇焕:“督师说的五年为期,有什么把握?”

“皇上非常焦急,只能先行安慰一下。”崇焕说。

誉卿吃了一惊。他说:“皇上英明得很,日后按期责效,那怎么办?”

崇焕这才知道肯定得太早了,正在打算怎样解决这个问题。

他再一次见到思宗。

崇焕说:“辽东事本不易言,皇上既然以此委臣,臣安敢辞难。但是要在五年之内见效,还必须各部共同努力。”

思宗紧接着说:“哪几部?要做些什么?”

崇焕屈指说起:“五年之内,户部要按期给饷,工部要按期给军械。还有,吏部用人,兵部调兵遣将,要事事相应,方能有济。”

思宗同意,随即传旨各部,共同协作。

一切都在准备着,但是依然是徒托空言。就在这一个月,宁远发生了一次兵变。当兵的把巡抚毕自肃抓起来,向他要四个月的兵饷。毕巡抚说早已申请了,户部还没有发下来。兵士不管这一些,把毕巡抚、总兵官朱梅和其他一些当官的捆起,用拳头的用拳头,用棍棒的用棍棒,把毕巡抚打得满脸是血。兵备道郭广新到了,好话说尽,总算把巡抚放出,共同设法,将各衙门的库底搜空,共得银二万两,再向各家殷实商户暂借三万,凑足五万,这才解决了一场横祸。

这里看得清楚,事情是不简单的。自从万历十年神宗亲自执政以来,一路拖沓,四十多年了,直到这时,议论多而成功少。国家的艰危,人民的痛苦,不但坏人不管,有时即自诩为清流的好人也不管,所争的都是闲气,没有提出任何值得切实考虑的问题。子龙这时已是复社的一员了,但是复社又解决了什么问题呢?他们自许为直接东林,有时人家也称他们为小东林。人数已经上千上万,俨然是一个政党了,但是并不代表人民,也没有为人民说话。即如倪元璐,这是一位老东林党了,在李自成破北京以后,自杀,大家共称为忠臣,那时他是户部尚书,为明王朝又做了些什么具体工作?崇祯元年,元璐官至侍讲,四月请毁《三朝要典》,他说:

……梃击、红丸、移宫三议,哄于清流,而《三朝要典》一书,其议可兼行,其书必当速毁。盖当事起议兴,盈廷互讼。主梃击者力护东宫,争梃击者计安神祖。主红丸者仗义之言,争红丸者原情之论。主移宫者弭变于几先,争移宫者持平于事后。数者各有其是,不可偏非。总在逆珰未用之先,虽甚水火,不害埙篪,此一局也。既而杨涟二十四罪之疏发,魏广微“此辈门户”之说兴,于是逆珰杀人则借三案,群小求富贵则假三案,经此二借而三案全非矣。故凡推慈归孝于先皇,正其颂德称功于义父,又一局也。网已密而犹疑有遗鳞,势已重而或忧其翻局,崔、魏诸奸始创立私编,标为《要典》,以之批根今日,则众正之党碑,以之免死他年,即上公之铁券,又一局也。三案者天下之公议,《要典》者魏氏之私书,三案自三案,《要典》自《要典》也。今为“金石不刊”之论者诚未深思。臣谓翻即纷嚣,改亦多事,唯有毁之而已。

《三朝要典》的纠纷,直到弘光时候还没有完全结束。宋人多议论,因以亡国,其实明人之多议论,更远过于宋人。

明思宗和袁崇焕急于恢复辽沈,看法是正确的,但是步骤却没有站稳。明代的岁入和岁出,常常是一个问题,张居正的严考成,施用一条鞭法,其主要目的在于求国家的收支平衡,略有盈余,所以在他掌握政权之初,甚至如讲筵赐宴,都要求节约,他是认识到这一点的。及至神宗亲政,他好像有两本账,一本是公开的,一本是自备的。他在岁入方面多方注意,但是这本账始终没有公开;可是岁出方面,当然是公开的。到魏忠贤专政的时代,国家亏累的问题更严重了。崇祯元年,户部右给事中黄承昊言:“今出数共五百余万而岁入不过二三百万,即登其数,已少百五六十万,况外解、积欠、黔饷三项,实际岁入仅二百万耳,戍卒安能无脱巾,而司农安得不仰屋乎?”这不失为有识之言。戍卒脱巾之言,在宁远已见了,其实这一年的脱巾之变,不仅在宁远。到十一月里,白水县王子顺合东来逃兵,掠蒲城、韩城之孝童、淄川镇。在这一年李自成、张献忠也在陕西吹响了起义的号角。历史记载说这里的主力是耿如领导的勤王军队,在建州军队把他们打败以后,他们溃散了重行集合,于是发动起义;有的记载又说是在明王朝为了节约开支,裁除驿站,于是失业的驿卒起来造反。造反是真的,但是在政治混乱之中,民不聊生,造反是无罪的。这里就有一个造反有罪和造反无罪的课题。

政府是建立在人民拥护这个基础之上的。倘使政府能为人民谋利益,得到人民的拥护,这个政府的存在是有理由的;倘使政府不能为人民谋利益,甚至危害了人民的利益,那么这个政府就丧失了存在的理由,人民有理由打倒它,重行建立自己的政权。明朝本身就是在这个情况下成立的,但是经过了二百多年的腐蚀,这个政府久已不再代表人民的利益,甚至转化成为人民的敌人,那么人民拿起刀枪来推翻它是有充分理由的。

神宗末年,一个弱小的建州卫已经蜕化为一个实力充沛的、发展中的集体,他们发展、壮大,逐步地向四围扩展,成为一个强悍的满洲国(崇祯九年前建州卫自称满洲国),他们曾自称“后金”,当然这只是一个发展中的过程,爱新觉罗氏和完颜氏的金王朝是没有什么直接血统关系的。起初他们仇视汉民族,他们对于汉人第一步是杀、杀、杀,偶然不杀的就把他们作为奴隶。到了皇太极的时代,他们的野心更大了,正在利用一切手段巩固自己,扩大自己。在皇太极最初的时候,那时是四大贝勒的联合政权,由皇太极和两个兄弟、一个叔伯兄弟共同执政。以后皇太极逐步地把其余三位的地位压低了,突出个人,成为一位最高的领导者,政权逐步走向统一。他对于汉人,无论是被掳掠的平民或是被俘获的敌军,一概不杀,甚至吸收到军队中去。西边还有蒙古人呢,他设法联络可联络的,打击必须打击的。在这个情况之下,满洲国的地盘扩大了,他的部下也就有了满洲、蒙古和汉军三支军队。当然,汉军的地位是不高的,因为他们是被俘虏的,或是向满洲投降的。

从另一方面看,明朝的军事地位,也不是完全没有发展。辽阳、沈阳、广宁三座大城是丧失了,但是正如古人常说的那样:“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明朝的大军被逼到山海关以后,本来打算把关外的地面,完全放弃,由于袁崇焕的坚持,才保留了宁远这座孤城。可是后来又逐步由宁远向北发展,他们重行延伸到锦州、大凌河、小凌河。在这些地方他们不仅建筑了三座大城,还在大城的周围建筑了若干小城,用后代的术语,可是说是“碉堡群”。当然,那时还不可能有这样的规模,可是他们已经发现死守孤城不是妥善的,必须在大城的周围筑起一些卫星城,保卫这些城市。假使当时的明朝能坚持这个办法,他们可以逐步进展,切断建州和蒙古的交通要道,把建州孤立起来。只要发动一次前进的号令,可以向沈阳和辽阳同时进军,彻底摧毁建州奴隶主政权。但是这里需要的不仅是决心,而且还要有耐心。决心要大,但是耐心更要大。从历史吸取教训,西汉时期,赵充国的破西羌正是用的这一策略。

从万历十一年(1583)努尔哈赤发兵攻尼堪外兰算起,到崇祯元年(1628)四月以袁崇焕督师蓟辽为止,已经四十五年了。在这四十五年之中,努尔哈赤和皇太极向明朝不断进攻,明思宗和袁崇焕约定要在五年之中击败建州,收复全辽,这样的迫不及待,是最犯兵家之忌的,但是既经说过,袁崇焕不得不努力贯彻。

当时关外的军队,在大陆上的这一支,是袁崇焕管得到的,但是在海面上的这一支掌握在毛文龙手里。毛文龙是浙江的一位都司,在神宗支援朝鲜的时候,他参加这次战役,失败以后,他逗留在渤海中的皮岛,逐步地壮大起来。正值朝廷混乱当中,他一边扩充军队,一边结交权贵,好在那时无论是神宗的晚年或是熹宗的年代,明朝的中央,始终是混乱的,不稳定的,所以毛文龙的军队就无限扩大了,他部下的将领,姓毛的姓毛,不姓毛的也得姓毛,这算是一家人了。在熹宗年代,他报所部额兵二十余万;以后兵科给事中王梦尹、翰林编修姜曰广阅视,改报十万。崇祯元年登莱道王廷试阅视,定额二万六千,文龙大为不平。

次年六月一日,崇焕以督师的名义来岛阅视,文龙来会,相与燕饮,常至夜分。六月五日邀文龙观射。崇焕把带来的军队布置好了,在山头上设了军帐,四面安置了带来的军队。文龙来了,可是部下都留在外边,进不得场内。

崇焕下山迎接文龙。他很客气地说:“我明天就要回去,海外重任,完全拜托毛将军,请受我一拜。”

文龙说:“不敢当。”

崇焕拜了,文龙连忙答拜。

崇焕看到文龙左右将领,连忙请教姓名。

“喔,”文龙说,“不必问了,都姓毛,是我的子孙辈。”

“难得难得,”崇焕连忙说,“大家都在海外,为国家吃辛吃苦,每月只受禄米一斛,太辛苦了。说起来也痛心,请大家受我一拜。”

督师拜下去了,毛文龙部下的将领也答拜。

袁崇焕把文龙请到后堂宴饮。他们谈得很高兴,慢慢地谈到国家大事。崇焕问起为什么要违背命令。文龙还在抗辩,崇焕脸声一变,把桌子一拍,他大声说:“绑起来。”

毛文龙的部下一看,左右全是袁崇焕的人,众寡不敌,自己又没带武器,因此没有动。

崇焕对文龙说:“本部院节制四镇,恐天津、登莱,受腹心之患,请设东江饷部,钱粮由宁远直达东江;又欲分旅顺东西节制,设道厅稽查兵马钱粮,俱不见允。终不然,只管混账过去,费坏朝廷许多钱粮,要东江何用?本部院与你谈了三日,只道你回头是岸也不迟。哪知你狼子野心,总是一片欺诳到底。目中无本部院犹可,方今圣天子英武天纵,国法岂容得你?”

说罢,崇焕向西叩头请皇命,剥下文龙衣服,数了他十二大罪,最后和大众说:“毛文龙这十二大罪,你们说该杀不该杀?若本部院屈杀了他,你们就上来杀我。”

文龙部下相顾失色,只有叩头哀告。

毛文龙魂魄俱丧,不能复言,只说:“文龙自知死罪,只求老爷开恩。”

崇焕说:“你不知法久了,若不杀你,这一块土便非皇上所有。”

他向西叩头毕,请尚方剑,令水营都司赵可教监斩,由旗牌官张国柄执尚方剑把文龙斩了,付他亲人备好棺木安葬。

崇焕把东江军队二万八千人,分为四协,将带来银十万两分发众人。

次日,他备具祭礼祭奠,他对着文龙的棺木说:“昨天杀你,是朝廷的法令;今天祭你是本部院的情分。”初七日,登山试演。初九日,开船前往旅顺,十一日抵宁远大营。

袁祟焕是一位胆大手狠的大将,毛文龙的部下一些抵抗也没有。

这一次确实是一件“毒蛇螫手、壮士断腕”的大事。毛文龙在皮岛不是没有一些牵掣的作用,但是他一边勾结魏忠贤的余党,一边侵吞大量的军饷,不得不杀。可是杀他以后,他的一些旧部竟向建州投降,反叛祖国,终于也使国家和崇焕都受其害,这是后话。

崇祯二年的大事就是定“逆案”。这是和《三朝要典》对立的一件重大的事件。《要典》是魏忠贤打击东林的根据;《逆案》便是在弘光时代复社力扼阮大铖的把柄。

事情是由明思宗发动的。正月的后期,思宗召大学士韩、钱龙锡等商量。他说起:“我想定附逆人的罪名,必先正魏忠贤、崔呈秀和客氏的首逆,这件事已经做过。其次必须确定附逆人的姓名,要有根有据。如今发下建祠、称颂诸疏,你们可以和吏部尚书王永光、左都御史曹于汴在内阁里仔细讨论一下。倘使事本为公而势非得已,或素有才力而随人点缀,也须谅其初心,责以后效。”

这是一件大事,韩是一位端重厚道的人物,龙锡也是一向谦和,众所共知的。他们不愿广搜结怨,经过数天,开列四五十人的一个名单,向皇帝呈上了。

思宗一看只有疏疏落落的几个名字,很感到失望。他吩咐再搜。大臣们搜讨以后,又补上了几十个姓名。

这一下可激动了思宗。他指出逆案中人要分出三大项:称颂、赞导、速化。他又说:“忠贤一人在内,倘若不是外廷逢迎,何至于此。宫内也有和忠贤同恶相济的,也应当列入。”

大臣们说:“关于内廷的事,臣等不知道。”

“哪有不知道的道理,只是你们怕任怨罢了。”

第二天上朝的时候,大臣们看到一大堆黄包袱堆在那里。

思宗指着黄包袱说:“这里都是那时上奏的红本,是魏忠贤谋逆的实迹。”

大臣们看到这里没有再推辞的。韩和钱龙锡等说:“臣等的责任只是票拟,至于按罪定案,其实不知道。”

“那么你呢?”思宗对吏部尚书王永光说。

“臣部主管的是考成,对于法律刑名,实在生疏得很。”永光答。

思宗这才吩咐刑部尚书乔允升按律定罪,及时上奏。

二月下旬,思宗看到定案的初稿,召集阁臣和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等于平台。他问:“为什么张瑞图、曹宗道不在逆案?”

内阁大臣回答说:“因为没有逆迹可指。”

“张瑞图的书法,”思宗说,“一向为魏忠贤所爱。曹宗道在崔呈秀的母亲死后,祭文称‘在天之灵’。什么‘在天之灵’?这就是逆迹!还有贾继春为什么没有列入?”

大臣们说:“贾继春请优待李选侍,不失为厚道,其议论亦多可取。”

“什么可取?这是反复。唯其反复,所以确定是小人。”

思宗把原奏和红本未入各官共六十九人,一并交给大臣们,由他们重行审定。最后确定除魏忠贤、客氏外,有首逆同谋六人,结交近侍十九人、结交近侍次等十一人,逆孽军犯三十五人,谄附拥戴军犯十五人,结交近侍又次等百二十八人,祠颂照不谨例冠带闲住四十四人。这一笔大账,连带魏忠贤、客氏在内,称为逆案。我们必须看到在这个逆案之中的阮大铖,后来在弘光时代又搞了一个大反复。最后把南京的一些以东晋、南宋自比的计划完全推翻,为清朝的控制全国创造了条件,这是清人自称为后金的时代完全不能预见的。

是不是满洲王朝最初准备夺取全中国呢?这不可能,因为他们仅以后金自命,金人始终没有拿下全中国,长期停留在淮水以北。他们也曾打过长江,占领杭州,甚至前锋直到浙东的海边,但是他们不能向南前进了。建州的实力不及金人,即使他们以金人自比,但是在他们冲过了长城,主要的目的只是向中原掠夺,他们没有预料到明王朝的上层统治阶级竟是这样的腐化无能,以致给他们以一个夺取全面胜利、据有全中国的机会。

这里我们也得提一下明代在东北方面的布置。在明成祖还没有夺取帝位以前,他只是燕王,他的北面还有宁王,封地在后来的热河和辽宁省的西部;及至他决心要和当时的中央、在南京的建文帝作战。他首先花言巧语地把宁王的兵权骗到手,但是他并未能掌握宁王的地盘。在蒙古族夺回自己的疆土以后,他只能放弃三卫——大宁、朵颜、福余三卫,所以在明人筑长城的时候,他们缺了东北一角,而以山海关为通向辽沈的通道。

是不是蒙古族或建州的军队入关必须通过山海关或其他关口,如张家口、居庸关呢?这样的想法就太天真了,他们可以从任何一个山坡里冲出来,拆毁边墙,进入内地,所以那一种倚靠长城,信赖长城的想法是不现实的。他们的力量集中了,从一个隐蔽的山谷里冲出来,要想把这个缺口附近的军队收集,进行有效的抵抗是来不及的,主要应当把力量放在侦察方面,一有消息,立即发动大军,给以有效的反击。可是在整个的明代,除了少数几位将领以外,这样的事是办不到的。这就给建州军队以一个进攻的机会。

袁崇焕正在山海关外着手布置,他和思宗说清楚,要在五年之内收复辽、沈,这是一个非常艰巨的工作。崇焕进一步了解到思宗急于求成的心理,工作是非常艰苦的,特别是由于从努尔哈赤到皇太极,在满洲方面发生一些重大的变化。努尔哈赤对于辽东的居民是两手政策:他对汉人中的劳动人民是把他们作为奴隶使用,而把其中的官吏、儒生及其他知识分子,一律屠杀。对付努尔哈赤是不难的,因为没有人愿意受到屠杀或奴役,所以只要能领导要生存和自由的人民,就可以反击建州的进攻,这个情况袁崇焕是了解的;在五年之内收复辽沈的计划,是根据这个情况订立的。但是努尔哈赤死了,把建州的领导权交给四大贝勒执政。四大贝勒包括他的儿子代善、莽古尔泰、皇太极和他的侄儿阿敏,这又是一个弱点,因为权力不集中,不易于统一力量对明人作战。现在皇太极正在逐步集中权力到自己的手里;同时对于汉人的应付办法也有所改变——对于奴隶们不说是奴隶而说是给他们生活,当然是没有多大自由的;对于汉人中的聪明强干之士,则说是要量才使用。这便更容易获得汉人的拥护。袁崇焕以督师的身份再出山海关,首先是要了解情况。

袁崇焕是一位英雄,但是当时人和后代对他是了解不多的。英雄是任何时代都有的,但是不少被埋没了,甚至被屠戮了。历史上的问题,有时真是难于说清。即如袁崇焕派李喇嘛赴辽沈吊祭之事,有人认为这是崇焕收复失地的计划受挫,因此准备求和,其实这是一种错觉。建州和明朝中间因为争夺辽沈,这里已经没有调和的可能,李喇嘛这一次的东行,其实是要借此了解情况。建州是要向中原发展的,而思宗的急于收复失地,也是一望而知的。袁崇焕虽然不会急于保全自己的性命,但是他决不会一边在思宗面前许下五年平辽的诺言,一边又要仓促求和。即使和议可成,建州的军队也不可能自动地退出辽沈。崇焕有什么理由要轻易以自己的性命为儿戏?

果然,崇祯二年的十月,皇太极发动大军,以蒙古的喀喇沁部为向导,十余万的大队人马由喜峰口拆毁长城,冲进关内。思宗命蓟辽总督控扼石门,但是建州的大兵已经进入北京的四围。督师袁崇焕听到这个消息,立即率同祖大寿、何可纲自山海关兼程入援。思宗命崇焕尽统诸军。这时建州兵的大营在南海子,袁崇焕的大营在沙河门外,两方鏖战,互有杀伤。

在这个人心惶惶的当中,思宗命孙承宗以大学士督理兵马,控御东陲,驻兵通州;宣大、保定、河南、山西、山东等巡抚皆率兵入援,同时又命应天、凤阳、陕西、浙江巡抚陆续发兵。形势确实危急,但是畿辅空虚,要求这些地方的大队人马从千里之外匆匆远来,实在也是迫于形势的仓皇。为什么形成这样形势呢?主要因为外边谣传袁崇焕已经勾结建州内犯,不能不作必要的布置。

建州兵到了北京城外,恰巧遇到明皇宫的太监二人,就把他们捕获了,交给副将高鸿中,参将鲍承先、宁完我,榜式达海监管。鲍承先和宁完我这时是建州的兵官了。他们正在密谈:

“你看为什么我们又要退兵?”

“这是皇上的圣旨。在皇上单骑出帐的时候,看到对方两骑人马,和皇上谈了好久。想来袁督师有密约,这次战争快要结束了。”

他们的话很低很沉着,可是太监们更沉着,把话都暗暗地记在心里。第二天没有经过审问,由他们逃走了。

太监们回到宫中,当然会把机密的信息奏知思宗。思宗得到消息,可是很沉着,没有什么表示。次日赐袁崇焕玉带、彩币,大将祖大寿也是玉带、彩币,其他的将领各赐彩币。

十一月二十二日召袁崇焕及其所部大将祖大寿、满桂、黑云龙于平台。崇焕请求率兵入城。不许。二十四日崇焕请求和满桂一样,率兵暂驻外城,仍不许。二十六日崇焕攻建州兵于南海子,建州兵稍退。十二月一日召袁崇焕和祖大寿、满桂、黑云龙于平台。崇焕正在发兵追击建州兵,听到召见,立刻入宫。

在这个专制王朝统治的年代里,无论袁崇焕平时怎样激昂慷慨,现在也感到天威森严,不禁有些战栗。

思宗问起:“上次袁崇焕没有请旨,擅自把毛文龙杀去,现在建州鞑子来了,又没有狠狠地打一仗,只顾逗留,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一句问话,而是一句申斥,是一阵炸雷前面的暴雨。袁崇焕是经得起风浪的,他在大军撤退时,不曾死守孤城,终于为收回锦州巩固了前进的基础吗?现在建州的武士冲破边墙,直逼北京,他不曾布置军队,星夜入援,遏制了凶悍的前锋吗?开仗虽然一时还谈不上,稳住了北京外围,便是一种胜利,但是皇上还不足二十岁,他能明白自己的赤胆忠心吗?崇焕不敢置答。

思宗的暴怒,不但给袁崇焕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震惊,一旁的大臣都不敢置喙,唯有大学士成基命一再请求思宗慎重考虑。

什么力量能阻止思宗的暴怒呢?他疯狂了。明代的皇帝,除了个别的以外,不是白痴就是疯狂,思宗的暴怒不是成基命所能阻止的。他下令把袁崇焕拿了,解除他的兵权,把他的军队交给满桂和祖大寿。他们都是崇焕的部下,本来互不相安,可是由于崇焕的威慑,他们只能勉强共事,现在崇焕的兵权褫夺了,满桂提升为武经略,大寿出宫以后,不顾一切,带同所部拼命狂奔,从通州直趋张家湾。不久崇焕以通敌的罪名被杀了。

崇焕的被杀,当时一般的舆论是半信半疑。可是在思宗的暴怒之下,谁也不敢置议。甚至在后来谈迁著《国榷》的时候,还是不能认定这里有多大的委屈,而说出:“苟矢志励众,剪其零骑,俾敛寇不敢散掠,遏其锋于通州,决一死战,无鸣镝都门之下,庶免于戾,而崇焕智不出此,岂刃在其颈,不觉冥蹈之耶?至谓召敌胁款,此无心胸者为之,崇焕当不其然。但敌锋方锐,冀盟城下,如唐渭桥之事,稍逭目前,则崇焕微意有在,然亦愚矣。”

事实是不是这样呢?在建州大军冲破长城的时候,崇焕原不及知,待到敌人进逼北京以后,崇焕才星夜赶到。城下作战,不是崇焕所能预料的,但是遏止敌人的进攻,逐步逼近,以崇焕的报国热忱和他的干练,不是没有把握的。可是思宗却上了一个大当,任这位尽忠报国的大将,背着通敌的罪名,死于北京城下。是谁造成了这个惨案呢?是思宗。他听了太监传来的消息,终于中了皇太极的暗算,坏了自己的擎天柱。这件事直到根据《清实录》写定《明史》,才把这个冤案搞清楚了。

袁崇焕被杀以后,明王朝的大军也自各方赶到了,皇太极看到情势逐渐转变,对于自己不利,率同代善、莽古尔泰退出长城,北京形势稳定下来,大家松了一口气。可是当时的建州体制是四大贝勒共同执政。三位由长城退出后,还有二贝勒阿敏连同部下在滦州、永平、遵化一带迂回作战。崇祯三年正月破永平府,乡绅白养粹、崔及第和当地的官员都降了。白养粹本来做过布政使的,现在升为永平巡抚、都察院右都御史,崔及第授永平兵备道副使,庐龙知县张养初授永平府知府兼知县事,大家都升了官。可能是阿敏罢,吩咐搜括城中财帛,诸生廖师周所献的物事不够格,吃了一顿棍棒,还抄了家;同知杨尔俊奉命剪发,因为辫子不合程式,索性把头也割去了。建州兵的威力是不难想象的。

接下便是贝勒要女人。贝勒究竟是个什么?连巡抚白大人也不很清楚。事实上贝勒的地位也经历发展、巩固和下降的过程。在努尔哈赤的时代,贝勒是建州的最高统治者,可是那个国还在初步形成,地方并不够大。努尔哈赤死了以后,他的儿子,连同兄弟的儿子都是贝勒,个别的称为贝子。在这一群人中有四大贝勒执政,白巡抚是投降二贝勒的。待到清王朝的威望不断上升,贝勒又不是最高级的了,最高称汗、称皇帝。皇帝之下有亲王、郡王,郡王之下才是贝勒,所以贝勒是第四级了。一般汉人不了解这个升降关系,因之称为贝勒王、贝子王,后来曾经清朝明令禁止的。

永平府人民还在惊惶恐怖,盛传贝勒要选王妃了。有的人还害怕,可是白大人有阅历,有见识,究竟和一般人民不同。人民中间又传出白大人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大营,据说是最美的。可是贝勒还要人,这就找到迁安县的一位乡绅兵部侍郎郭巩。郭巩一听不妙,拔脚就跑。来人没法,索性把郭夫人带到大营,下文就不得而知了。

建州兵已经退出了一大半,可是阿敏这支人马还盘踞在永平、滦州、遵化、乐平、昌黎这一带。满桂在战争中牺牲了,祖大寿因为袁崇焕无辜被杀,连夜出关,正在徘徊歧途之中,由于孙承宗的劝导,也参加了这一次的收复失地的战争。这是一次大规模的包围战,终于在五月二十九日由督理军务大学士孙承宗宣布了收复四路。他在露布中说:

……卢河驼岭,顿还孤竹清风;鹿角龟湾,复见窿山明月。夹碣石而标汉帜,挽天河以洗胡尘。万马骄嘶,一战奏合围之势;六骡宵遁,三方成孤竹之形……

这是一次重大的胜利,皇太极的一幅胜利的蓝图,完全扫荡了。但是重大的胜利正意味着崩溃的开始。这是明思宗和孙承宗所没有预见的。在皇太极进逼北京时,思宗看到北京的孤立,京营大兵的不足用,曾经召集各方军队的勤王,这不能不算是理所当然的。勤王的军队来了,后方的供应不能及时到达,这就造成军队的大崩溃。思宗没有看到北京的孤立,因此也就没有考虑到如何巩固国家,特别是北京的措施。这是谁的责任呢?在人民没有掌握政权的时候,这个责任不能不落到思宗和他的政府身上,尤其是思宗,因为他是一位领导者,大臣们的行动都要由他指使。但是思宗还很年轻,他没有经过锻炼,没有机会学习;而当时的大臣们中间,还没有培育出高拱、张居正这样的人才。不用说周延儒和温体仁这些贻误国家的人物,即使是成基命、钱龙锡,他们也不是拨乱的人才,那么国家的前途又由谁来担当呢!

六月间,子龙和夏允彝一同到南京去。因为这年是乡试的年份,考试是在八月举行的,他们早一些到南京,便可以有所准备,省得临场忙乱。到达以后,他们在谢公墩住下,读书之暇,他们游遍了南京各处名胜。到了这里,朋友多了,当然也有各色各样的娱乐。挟妓的、打牌的都有,子龙的夜晚却大半花费在刻韵赋诗上面。

“卧子,”大家说,“为什么不玩一下?只顾在诗文方面花功夫,有什么用处?”

子龙回答:“你们认为时间可以等待吗?在我读到终军、贾谊两传的时候,总感到时间不能再来。不趁现在写一些诗文留下来,我们要等待到哪一年!曹操说过:‘壮盛智慧,不可复得。’为什么把时间错过了?”

这一年试官是姜曰广和陈演,诗房房官是京山郑友玄。出榜以后,子龙以第七十五名录取,允彝也同榜录取。

明代中举是一件大事,这是进入仕途的第一步。明代初期,入仕有三条路:吏员、举人、进士,以进士为最贵。到了后期,吏员入仕这一条路是堵塞了,主要的通途是进士,但是进士必须由举人出身,所以中举还是件大事。录取举人,便得进京投考。陈子龙、夏允彝是同乡又是同科举人,所以崇祯三年(1630),他们一同进京,参加进士的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