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六年(1626),子龙的文学天才终于为夏允彝等所发现,他们的推崇和陈所闻的赞赏都给了子龙一定的自信。这一年他在府县考试中都有所表现,补博士弟子。用通俗语言说,他是秀才了。
天启二年(1622),陈所闻因为治丧回到松江,按照当时的礼制,在丧服二十七月之内,应当在家守孝,这是朝廷的制度。违反了这条礼制的人常常要受到当时的谴责。张居正受到刘台的弹劾,最主要的是这一条。这样的规定,有它有利的一面,国家大权不至于长期集中于个人,以致造成专权跋扈、作威作福的形势。从另外一面看,就是不能继续维持一贯的政治形势,以致发生畸轻畸重、忽左忽右的局面。唐代的李德裕,倘使得到一个长期执政的机会,唐王朝的崩溃,必然可以推到更后若干年。
从另外一面看,从最高当局看,可能这是比较好的制度,因为政治上的波动,经常对于政治会发生一种推动的作用。在正常情况下,这是对于国家的一件好事,当然,我们也不能把正常的情况认为是经常的情况。
陈所闻回到松江,名义上是治丧守礼,其实主要的还是教子。子龙这一年已经十五岁了。在现代社会里,十五岁的孩子,对于国家大事必然是有所认识的。但是在那时这就完全不同了。就以子龙自己所编的《年谱》为例吧。八岁时就开始学做对子。这是完全必要的。因为考试的第一步是考秀才,一篇八股文主要是靠作对子撑起来的。还要作诗,那时的诗,号称五言八韵,就是五个字的诗句要做十六句,押八个韵脚,其中除首尾二联不须对偶外,其余十二句全要按照平仄声逐句配对,所以入学不久,就要学作对联。
陈子龙十二岁那一年是万历四十七年,按照当时的情况,那一年正是明朝和建州奴隶主决战的一年。杨镐的四路大败,正表现着封建主的没落,社会体制很可能来一个大倒退。但是这个十二岁的孩子正在那里读《周礼》《仪礼》《礼记》,这是他的经学。同年他还要读《史记》《汉书》,这是他的史学。更特殊的是在这一年他父亲从北京回来,替他定下一门亲事,这是子龙日后的妻子。当然,我们也不能忘记这时只是17世纪的20年代的前一年。
陈所闻因为父丧回到松江,他对于子龙的督课更加紧了。天启三年(1623)子龙到青浦县应试。为什么到青浦?当然这是由于陈家的田产在青浦,所以在青浦应考。青浦县县知事徐未孩很赏识他的作品,决定把他安排在第一名,可是因为所闻久已出仕了,为了避嫌,这才放在第二。从青浦县送到松江府,松江府知府张石林气魄大一些,把子龙放在第一。事情就算定了吗?不然,上边还有专管考试的学政,这位是孙六吉。从六吉看来,子龙的文章是有才气的,但是才气不是八股文需要的。八股文讲究的是代圣立言。什么是代圣立言?就是要按照孔子、孟子的语气说话。孔子、孟子说话的时候,有什么才气吗?讲才气那就不成为圣贤了。其实这也是一偏之见。原壤不遵守礼节,孔子以杖叩其胫。王朝暮见,孟子不与之言。即使真算是圣贤了,他们也有发脾气的时候,或者见面不交一言,或者简直用拐棍敲对方的小腿。圣贤也是人,是人就不免有个发生气恼的时候。可是宋、元、明、清以来,尤其在八股文盛行的时候,他们的圣贤定型了,成为一种没有意气、没有感情而只会说大道理的人物。不说大道理就不成为八股。这是八股对于中国文坛犯下的最大的罪过。孙六吉既然是以学政入场,当然陈子龙是没有入选的希望了。
青年人总会有幻想的,这些幻想可能和他后来的事业有关,但是更多的是和他的事业无关。既然是幻想,便不能凭着一定的条条,认定这里有什么理由。在子龙十六岁的时候,他忽然想要做神仙。做神仙也不坏,朝游东海,夕游阆圃,有时可以看到沧海变为桑田,桑田又变为沧海。事实上,这种想法也不能说是完全想入非非。从现在我们的认识看,喜马拉雅山虽然很高,其实千万年以前,这里只是大海,因为地壳的变化,南方的大陆从大海中漂浮,向北靠拢。最初是近一些,更近一些,以后靠拢了,更要相挤,一挤势必至于有一部分是挤高了,越挤必然越高,所以喜马拉雅山每年总要高一些,更高一些。这是远的。就以近代而论,江苏南通县的狼山诸峰在五代时候,南唐和吴越作战,两国的兵船可以在长江之中,环着狼山作战,现在狼山已经到了长江北岸,江中的沙滩也在二三十里之外了。稍远一点说,现在的泰兴、靖江诸县,在两千年以前只是一片大海,所以枚乘《七发》里说到“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可是从现在看,就完全不同了。甚至在20世纪初期,我过江到上海求学的时候,那时轮船停泊的所在,本来就在江边,现在这一大片土地,又都沉入江中了。所以沧海桑田,说起来固然可怪,其实这是事实,一无可怪。所苦的是人生比较短促,好多变迁的事,我们因为没有亲身体验,因此觉得是不尽可信而已。
当然,在天启三年的时候,陈子龙有许多思想,从他父亲看来,甚至认为是发狂。这确实是发狂,因为无情的现实正在酝酿之中,大风暴就要出现了。一个金钱狂的皇帝死了,来一个色情狂;色情狂的皇帝死了,再来一个文盲。敌人正在山海关外不远的地方,朝廷之中又来了十万太监。在这个情况之下,是没有人能把国家安定下来的。何况连这个要把国家安定下来的思想也没有。坏人遍地皆是,好人也不能安定。到这个时候,不能使人不想起张居正,在居正当国之初,上边是一位十岁的皇帝,他的年龄还小,提不出什么主张,但是五六年以后,他便是成年了,而且酒色财气,一应俱全,不是轻易可以对付的。所好上边还有一个慈圣皇太后呢,这是从人民中产生的,懂得民间疾苦,虽然有时不免要修桥建庙,只要好好应付,道理不是说不通的。但是张居正轻易见不到太后一面,一切全仗司礼太监冯保。所以张居正不得不以全力应付冯保。这在当时便有两种不同的看法,有的人认为这是权宜之计,不如此便不能打通李太后,也就无法应付逐年成长的神宗。有的人则认为这是串通宫闱,是大臣们不应当做的。后面这一说,道理完全正确,但是在这个道理指导下面,便无从办事,一种泄泄沓沓、苟且应付的办法久已成风,没有居正的考成法,用不到1644年多尔衮破北京城,明代早已瓦解了。
现在回到17世纪20年代,当时的熹宗皇帝是一个文盲,但是他比神宗好应付得多了,因为他没有一定的主张,没有一定的嗜好,只要不妨害他的木工生活,他可以把一切交给魏公公——这一位后世唾骂的魏忠贤。是不是有一个什么皇太后?没有。上面有一个李选侍,是光宗的遗妃,做不得什么主,也用不到为她去修桥建庙。因此在熹宗的时候,只要能应付魏忠贤,要做到万历前十年那样的政绩,是完全可能的。那么问题就在于如何应付魏忠贤。
要应付魏忠贤,这实在是一个极大的问题,因为到了最后的一个阶段,他已经被称为九千岁,比皇帝的万岁爷只差了十分之一。而且为他建生祠的地方几乎遍于全国,同一个大城里竟会建上三座、四座。不为他建祠的长官,有时还得免职家居,甚至还要冒抄家的危险。这就是说魏忠贤的凶焰要超过冯保十倍、百倍,那就不是一个,甚至不是十个张居正应付得了的。可是事实也不一定如此。
一切的灾祸,初起的时候,和到了成灾的时候是完全不同的。大火的漫延可以把数百里内的深山老林一起化为枯木断槎,但是初起的时候只是星星之火,能把这个星星之火扑灭了,一切可以保证安全无事。即使火势已经出现,只要我们应付得法,同样也可以不成问题。《汉书·李陵传》不曾说过吗?陵“引兵东南循故龙城道,行四五日,抵大泽葭苇中,虏从上风纵火,陵亦令军中纵火以自救”。颜师古注:“预自烧其旁草木,令虏火不得延及也。”这实在是在一个荒原中自救的办法。所以对付灾祸不是没有办法的。最可怕的是和它硬顶,于是硬击硬撞,终于两败俱尽,人完了,国家也完了。这是张居正所不为,却是熹宗的时候杨涟等所走的道路。
熹宗即位以后,魏忠贤的地位正在逐步上升,但是在最初的时候,他还不能没有顾忌。大学士叶向高、韩辅政,赵南星、高攀龙等居大位,左光斗、魏大中、黄尊素等在言路,忠贤之势,尚未得逞。熹宗三年(1623)忠贤引魏广微为大学士,从此他的爪牙进入政治中心,魏忠贤的毒螫遂一发不可收拾。
六月,左副都御史杨涟疏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数年以前是以杨涟为首,拥戴熹宗入居乾清宫,让李选侍退出,当时熹宗称他为胡子大臣的。现在还是这一位胡子大臣疏劾魏忠贤的大罪。在这二十四条之中,我们可以录取几条。
……旨意多出传奉,公然三五成群,勒逼喧亵,政事之堂几成闹市,大罪一。交通孙杰,论去阁臣刘一燥、冢臣周嘉谟,急于剪己之忌,不容皇上不改父之臣,大罪二。执春秋讨贼之义者,礼臣孙慎行也;明万古纲常之重者,宪臣邹元标也;忠贤一则逼之引疾,一则嗾言官劾去。顾于护党气殴圣母之人曲意绸缪,终加蟒玉以赠其行,是何亲于乱贼,何仇于忠义,大罪三。王纪为司寇,执法如山;钟羽正为司空,清修如镜。忠贤一则使人喧辱之去,一则与沈构陷之削籍,顾于侧媚善侮者破格点用,骤加一品以归,大罪四。国家最重无如枚卜,忠贤力阻孙慎行、盛以弘,岂真欲门生宰相乎?大罪五。……同奸辅沈创立内操,安知无大盗刺客寄名家丁?傥或伺隙,可为寒心,大罪二十二。近日忠贤进香涿州,铁骑簇拥,蟒玉追随,警跸传呼,归则驾四马,羽幢青盖,夹拥环遮,入幕密谋,叩马献策者,实繁有徒,大罪二十三。忠贤今春走马御前,皇上射其马,贷以不死,进有傲色,退有怨言,大罪二十四……
在这个情形之下,党祸的形势已经完成。一边是魏忠贤和他的党羽,一边是在朝的忠正。这样两党的对立,壁垒森严,但是和汉、唐的形势有所不同。汉、唐的党祸,一边是大臣,一边是宦官,这个对立是清楚的,可是明朝却完全不同了。一边是守正的大小臣工,一边是宦官和宦官手下的文武亲信。这种形势一经成立,再加上一个文盲的皇帝,除了与宦官接触以外,更无与群臣接触的机会,并且也没有与群臣接触的语言。不要说没有一个张居正,即使有十个张居正,也无救于朝廷的危亡。明朝的亡国,其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有敌国,也有内扰;有民愤,也有士愤。危亡的形势,日积月累,终于铸成铁的结果:明朝的覆灭。
覆灭的形势是铸定了,是不是由于敌国的强大?不见得。建州奴隶主既不强,也不大,而且内部也不团结。是不是由于人民力量的壮大,其实也不见得。明末的陕西,包括现代的宁夏、甘肃在内,人民的生活已经被逼到死亡的边缘,倘使他们还有一线的生路,他们会去自觅生路的。正因为他们的生路已断,由于种种的原因:战争的绵延,败溃的混乱,自然界的威胁,出路的截断,他们这才采取了万死一生的计划,终于起来造反。待到造反已经成为唯一的生路以后,当然就铸成了四个颠扑不破的大字——造反有理。所谓造反有理者其实就是求生有理。在统治者逼得人民求生无路的时候,这四个字必然出现在天空,照亮了整个的国家。
建州既然并不强大,那么明朝为什么遭到覆亡之灾呢?那就更证明了孟子所说的“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这句颠扑不破的道理。也证明了《春秋·公羊传》记“梁亡”,“鱼烂而亡也”这一事实。
熹宗当然不是治理国家的材料,他自己也知道,这应当说是他的优点,因为中国自古的帝王,认清楚自己不是治理国家的材料的人并不多,所以实际上说,他还是有一些自知之明的。不幸的他自知不是治国的材料,却把这个工作交给魏忠贤,魏忠贤再交给一些更不如魏忠贤的人物,这就造成“鱼烂而亡”的必然形势。
当时的敌国外患是建州,尽管建州自知远远不如明朝强大,同时也承认明朝是他们的宗主国,但是努尔哈赤和他的部下已经跃跃欲试,准备随时取而代之,所差的是这个机会还没有送上来。不过他们是懂得策略的,在机会未到之前,他们决不抢先一步,以免遭到失败;在机会一到之后,他们立刻扑上去,决不放松一个可趁的机会。从这里我们又可以认识到一个真理,即使是在所谓文化落后的国家里,他们对于如何保卫自己、扩大影响这一套本领,决不让于任何先进的国家。本来争取生存是一切生物天赋的本能,任何一个集体都不能自诩有它的特长。
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在当时确实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大事。经过这一次的弹劾,左光斗、魏大中等人联翩响应,整个的朝廷轰动了。当时明朝本来有两个都城,成祖以后,北京是首都,南京是陪都。这不是说南京不重要了,而是说南京更高超了,一切端居养望,或是资历已高的大臣,都在南京,他们的言论和主张,有时比北京还更重要,更能符合人民的要求。七月间南京兵部尚书陈道亨、右侍郎岳元声等合言:“忠贤恶贯既满,必不可容;杨涟疏词逼真,必不可弃。此岂尽仇于忠贤而比呢于杨涟哉?凡以公听并观,见忠贤假心小劳,恣其大逆。迩来朝政参差,国势抢攘,物力凋耗,岂无召致而然,乞将忠贤罪状,即赐处分。”这是代表南京方面的言论,当然是不会见听的。
明代后期,大学士的地位,实际已处于国家最高权力机构。这时的首辅大学士叶向高,看到魏忠贤以内侍的位置与朝廷大臣对立,决非国家之福。他提出“皇上诚念魏忠贤,当求所以保全之,莫若听其所请,且归私第,远势避贤,以安中外之心,中外之心安则忠贤亦安”。叶向高的地位不容过于偏激,但在大臣与忠贤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解决的时候,主张由忠贤暂时且归私第以安中外之心,不失为合情合理的主张,对于自己的地位,已经尽了责任,保全了身份。这一个主张是合适的,但是大权不在熹宗而在忠贤,忠贤绝没有退归私第的决心,因此向高的主张也就不起作用。不久以后,工部员外郎万燝因为得罪了魏忠贤,熹宗吩咐把他拖到午门外面,赐予廷杖一百。
廷杖是明朝的一项发明,是以往任何朝代没有的。朱元璋起自民间,又承蒙古王朝统治的末期,因此唐、宋时代比较文明的传统没有流传下来,野蛮行为到这时反而变本加厉。自古以来,本来有五刑,这里已经有许多野蛮的成分了。到朱元璋手里,第一是滚钉板。板是一块长长的木板,板上插上几十个数寸长的铁钉,凡是真正受到委屈的人,必须赤身露体,在钉板上滚一道。滚过了准予申冤。钉板是无情的,无论有冤无冤,在上面一经滚过,必然会把他刺得血流遍体,常常是板未滚完,人已身亡,更谈不到申冤诉屈了。
第二便是廷杖,凡是对于皇帝的言论,有所讥评,或是不能使皇帝满意的,当时即用特旨赐予廷杖。关于这个制度,清人姜宸英《刑法志》曾说:
刑法有创之自明而为前代所未有者,廷杖与东西厂镇抚司狱是已。是二者杀人最惨而不丽于法。举朝野之命,一听于武夫宦竖之手,可叹也。故事:凡杖者以绳缚两腕,囚服逮系午门外,每入一门,门扇辄合。至杖所,列校百人,衣襞衣,执木棍林立。司礼监宣驾帖讫,坐午门西墀下左,锦衣卫使坐右。其下绯而趋左者数十人。须臾,缚囚定,左右厉声喝。喝“阁棍”则一人持棍出,阁于囚股上,喝“打”则行杖,杖之一则喝令“著实打”。或伺上意不测,曰:“用心打”,则囚无生理矣。五杖而易一人,喝如前。每喝,环列者群和之。喊声动地,闻者股栗。凡杖以布承囚,四人舁之。杖毕,举布掷诸地,几绝者十恒八九。
这真是一种极端野蛮的刑法,但是在明代是经常使用的。人类固然有不断走向文明的倾向,但是同样地也会朝相反的方向进行,文明和野蛮,正在不断地交替着。所幸的是向文明的倾向毕竟比向野蛮的倾向强一些,这样地逐步推演,人类社会也就逐步好转。
万燝是叶向高的同列之臣,向高虽然出力救护,万燝终于死在杖下。不久向高的同乡御史林汝翥也因为廷劾魏忠贤,受到赐予廷杖的处分。向高继续向皇上请求开恩。还好,林汝翥的消息灵通,他逃了,一逃逃到遵化巡抚那里,这一次的廷杖被他躲开了。熹宗皇帝也许顾不了许多,把这事情忘了,可是太监们没有忘。有人说林汝翥是叶向高的同乡,十之八九是逃到叶相府去了。这一来大家把相府围住,叫喊连天,不过汝翥既然不在那里,叫喊也没有用。
但是究竟是有用的。叶向高是首辅,现在搞得太监封门,成群结队地喊捉拿,这个首辅的位置还有什么意义?自己年龄也大了,相府的工作也实在太重,他切切实实向熹宗请求告老还乡,皇帝也照例予以慰留。从此一而再,再而三,直至天启四年(1624)七月为止。叶向高离开北京,从此以后,北京的政局更加混乱。大学士中虽然还是有一些正派的人物,但是实权逐步地为魏广微所掌握。广微一边是内阁大学士,一边却又是魏忠贤的亲信。魏忠贤更是为所欲为,和以前不一样了。
当时的明朝正在热烈地争辩两个问题。一是建州奴隶主不断向关内进窥,二是魏忠贤的逐步掌握政权。天启五年(1625)以后魏忠贤和魏广微这才定下了一石二鸟的毒计。
关外的失败,主要由于经抚的不和。经略熊廷弼自视甚高,尽管他的才具和忠贞,足以胜任而有余,但是气焰之高,实在也难与共事。王化贞是一位肯担当国事的大臣,但不是边疆之才。这两位负责的当局,事实上难于共同负责。辽东的失败,其根本原因在此。广宁失守以后,王化贞收拾残局,和熊廷弼入关,这才有孙承宗巡视关门的委任。但是当时的众矢之的,一直集中在熊廷弼。
北京城内的争执,一切围绕着魏忠贤的地位。一边有不计成败,直接攻击忠贤的杨涟,和他的若干共鸣的士大夫;一边也有不以魏忠贤阉党为耻的魏广微和大批冒进的官僚集团。
这两种矛盾纠缠着,最后魏忠贤和他的党羽定下了一石二鸟的毒计。这是说他们认定凡是进攻魏忠贤的都是收到了熊廷弼的贿赂。凡是收到贿赂的一律送入东厂,由国家追赃,赃额的大小一律由东厂估计,凡是不能缴足赃额的,一律要经过刑讯,这是说赃额永久没有满足的日期,刑讯也就永久没有停止的日期,最后以受刑不胜而死。至于熊廷弼,他是以布置边防冒着大风雪而开始,以兵权被夺而失败,以引颈受戮、传首九边而告终,至于失陷辽地的王化贞则因为他是谦逊缓和,虽然失陷边疆,只得一个永久革职的处分。在王化贞,这是侥幸,不一定由于他和魏忠贤有什么私人关系。在熊廷弼,这是由于他的气概高岸,不以生死系念而致死。至于因廷参魏忠贤的杨涟以下诸人,根本与辽东的失陷无关,他们的死,完全是死于魏忠贤的仇视,而以受赃致死,则更是加以无辜的陷害,这里正看到明朝的加紧迫近崩溃了。
杨涟最初拥护熹宗入乾清宫,那时熹宗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呢!他并不认识杨涟,只记得有这么一个胡子大臣。熹宗对杨涟当然有一些好感,但是慢慢地变了,以后认为他在移宫这一个大案中,不但没有功,而且有离间宫廷之罪,对于一个文盲的孩子,这样的颠倒是非,也许原在意料之中,可是这是一位皇帝,这种言论,真不成其为言论了。杨涟在厂狱中临死之前,留下了一百八十字的血书,血书是被烧了,所幸同狱的一位商人曾经看到,也还记得书中的字句:
涟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不为张俭逃亡,亦不为杨震饮药,欲以性命归之朝廷,不图妻子一环泣耳。讯问之余,枉坐赃私,杀人献媚,五日一比,家倾路远,交绝穷途,身非铁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其所。唯我身受顾命,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可以见先帝,对二祖十宗与天下万世矣。
杨涟死后,还得到他的原籍德安追赃,赃本来是架空的,追又从哪里追起,但是追还得追。当地的地方官只得就地募捐,把这件赃案结束。
一个月以后,前左佥都御史左光斗因为追赃的事,在厂卫监狱中死了。光斗也是魏忠贤要杀的一个目标。清代文人方苞有一篇《左忠毅公逸事》,把他忧国忧民的心事记下,是一篇极不易得的文字,他提到左光斗的学生史可法探望左光斗的情形:
……及左公下狱,史朝夕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久之,闻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狱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屦,背筐,手长镵,为除不洁者引入狱,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此!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
从这一篇文字里,很可以看到当时确实有不少以身许国的人才,为魏忠贤所陷,终于不得其死。在这一群人斩尽杀绝以后,明朝也就随之而尽。从我们今天看来,明朝只是一个落后的地主阶级王朝,明朝的存在与否,与人民政权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是明朝一经结束,来一个建州的奴隶主王朝,其实是走向落后的一面,及至这个奴隶主政权和汉族的地主政权联合执政,其间的若干年,整个的政治走向反动。可是奴隶主与地主,仍然不能完全等同起来,奴隶主在某些方面,始终没有摆脱奴隶主的思想意识,直到清王朝的覆没。在我们重温历史故事的时候,实在不能不为之痛心。
在逮捕周顺昌的时候,还曾激起一次江南的民愤。本来明代的地主阶级必然保存某些地主意识。特别是长江以南地主阶级和人民中间存在着一定的阶级仇恨,也是无可讳言的,但是在魏忠贤的爪牙逮捕周顺昌的时候,激起了江南人民的义愤。这件事发生在天启五年魏忠贤的爪牙东厂缇骑逮捕周顺昌时。顺昌,吴县人,官至文选司员外郎,这时正在家居。在周顺昌被逮时,苏州的老百姓愤怒了,激起极大的骚动,后来张溥曾记录下来: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敛赀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缇骑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时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
——《五人墓碑记》
魏忠贤这个太监,当熹宗在位的七年中,竟成为一个赫赫有名的权威。地位一直封为上公,明代自太祖以后,异姓不得封王,最多只能封到公,封上公就是封王。他的侄儿封公封侯的便多了。对他的嵩呼,称为九千岁,甚至九千九百岁,只要再进一步就是万岁了。国子监生陆万龄甚至提出“孔子作《春秋》,忠贤作《要典》,孔子诛少正卯,忠贤诛东林”,应当给魏忠贤建祠国子监,与孔子并尊。魏忠贤由于这些人的推崇,他的地位,直到与孔子并尊,与熹宗比肩。在群臣上奏的时候,他们有的甚至不敢提到他的姓名,把他和熹宗并列起来,称为“皇上与上公”。总之,在这段时期里,只要他再进一步,不难称为皇帝。
但是明朝还是有一些人才的。由于孙承宗的扼守山海关,袁崇焕的死保宁远,他们又把前线推向锦州。这时锦州成为明朝和建州、蒙古三方力量争夺的场所。蒙古的实力差一些,可是建州正在准备夺取山海关,孙承宗、袁崇焕则在准备收复沈阳和辽阳,这里正看到明朝还是有生气的,没有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可笑的是在关外的斗争中,经过每一次的战争,不但作战的人员受到褒奖,而魏忠贤和他的侄儿等也都因此受到重赏,甚而加官晋爵,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无从索解,啼笑俱非的事件。
天启时代,出现了一部官书,称为《三朝要典》,这是明朝解体时的一部重要文献。所谓三朝,指神宗、光宗、熹宗。第一件是梃击案,实际上是在光宗为太子时的一件奇案,一名乡农因为出卖柴火,闯进东宫太子所在的宫殿,倘使就事论事,加以轻微的处分,逐令出宫,可以了事。但是当时的群臣认为这是郑贵妃的策划,意在谋害太子,以便树立自己的儿子福王,其结果是议论纷纷,总算神宗是一个昏而不庸的君主,他立即召见群臣,由太子自己把原委说清,但是这个案子始终引起不少的猜疑。第二件是红丸案,太子即位以后,由于无知,恰巧郑贵妃给他三十名宫女,他纵欲无度,由御医李可灼进以红丸,在第一粒药丸下去以后,他自觉精神大振,高呼“忠臣、忠臣”,随命再进一丸,这一次的结果是随即身死。当时,有人认为李可灼是弑君,甚至首辅方从哲也免不了责任。议论纷纷,久而不定。第三件是移宫案。光宗逝世以后,李选侍尚在乾清宫,一时未及搬出,事情本来不难解决。可是以杨涟为首的一些名臣坚请立即移宫,以致造出选侍自尽未遂、皇八妹坠井等意想不到的谣言。这三个案子本来可以从容处理,但是当时的朝廷充满了虚骄之气,不但小人如此,连所谓君子的也在所不免。
天启六年(1626)在熹宗的名义下,发表了《三朝要典》。上谕说:
皇祖早定元良,式端国本,父慈子孝,本无间然,而奸人王之宷、翟凤翀、何士晋、魏光绪、魏大中、张鹏云等乃借梃击以要首功。我皇考因哀得疾,纯孝弥彰。奸人孙慎行、张问达、薛文周、张慎言、周希令、沈惟炳乃借红丸以快私意。迨朕缵绪,正统相传,奸人杨涟、左光斗、惠世扬、周朝瑞、周嘉谟、高攀龙等又借移宫以贪定策之勋而希非望之福,将凭几之遗言委诸草莽,以待封之宫眷视若寇仇。臣子之分谓何?敬忠之义安在?幸天牖朕衷,仰承先志,康妃皇妹,恩礼有加。凡三案被诬者,皆次第赐环,布列有位,嘉言罔伏,朝政肃清,特允部院科道之请,命史臣编辑成书,仿《明伦大典》故事,择庚午开馆,名《三朝要典》。
这部《三朝要典》,在明朝崩溃的时候,曾经起过重要的作用,关于这件事,以后还有发展。
是不是这部书完全错误呢?不一定,特别是关于前面的两个案子。可是关于移宫一案,完全归罪于杨涟、左光斗、高攀龙等,是最不得人心的,因为当时要求移宫的是熹宗本人。这一次案子,虽然不免操之过急,但是杨涟等一批人是当时公认的正人,徒以不甘心为魏忠贤的爪牙,遂至目为奸人,甚至以移宫一案作为他们的罪状,这就必然要使《三朝要典》成为明朝崩溃前夕的重要文件。
大崩溃已在目前了,但是在崩溃的前夕,还有一场闹剧,这就是所谓“建祠”。
魏忠贤本来是一个无赖,由于他本人生活上的困顿和明朝内监的泛滥,他被收入宫内,作为一名平凡的太监。熹宗皇帝虽然在光宗之后接位了,可他还是一个无知的青年,凡事都离不开他幼年时的保姆客氏。客氏是寡妇,她不免要和内监接近,是两名姓魏的,一名是魏朝,一名便是忠贤。魏忠贤除去魏朝之后,他的地位上升,和客氏几乎是夫妇了,从此他的头衔便不断地更换。由于他掌管东厂,称为厂臣;由于他进封勋爵,称为上公。此后群臣上奏,固然不敢径称忠贤之名,内阁为熹宗撰定诏书,必称“朕与厂臣”。监生陆万龄甚至请以忠贤配孔子,以忠贤父配启圣公。
这一出闹剧的最后一场是为忠贤建生祠,天启六年(1626),浙江巡抚潘汝祯为忠贤建祠西湖,六月上奏,赐名“普德”。自此而后,宣府、大同、虎丘、密云、昌平、通州、房山、宁前、五台山、卢沟桥、延绥、登州、河间、天津、开封、淮安、济宁、武昌、均州、固原、河东,处处都为他建生祠,有时同地建立三祠、四祠,一祠之费,多者数十万,少者数万,剥民财,侵公帑,伐森林,毁民房,无所不为。在开封建祠的时候,甚至拆毁民居二千余家,监生陆万龄至谓“孔子作《春秋》,忠贤作《要典》;孔子诛少正卯,忠贤诛东林;宜建祠国学西,与先圣并尊”。在山海关以东,明朝和建州奴隶主正在作生死存亡的斗争;在山海关以西,举国上下则在作疯狂地努力为魏忠贤建生祠。全国人民处在民族大灾难的前夕,统治阶级则在表现垂死前的疯狂。
在高攀龙等和魏忠贤斗争中,由于攀龙曾在东林书院讲学,因此称攀龙等为东林党。其实这个东林还没有构成政党的条件,即是在这里讲学的人,思想上也没有什么政党的观念。东林党的名称,应当说是名词上的一种不确切的称呼。但是不久以后,复社出现了,开始具有政党的意义,而入社的人士号称上万,普及到当时的全国领域。复社的活动中,甚至具有政治的意义,周延儒的第二次入阁,事实上出于复社的活动,不过因为延儒的声名狼藉,其后复社中人也尽量地隐讳其事。
在天启之初,陈子龙只是一个孩子,虽然他后来把生命献给国家,但是少年时期,孩子究竟只是一个孩子,他的生活和整个的政治活动是没有什么联系的。天启三年(1623),他有时还要谈些神仙之道,陈所闻把这作为癫狂,极力禁止。所闻的教导,当然是要他由八股出身,在当时这是一条通向仕途的大道。子龙也曾作过《春思赋》《蟹赋》,科举时代称为古学,要是在这方面有些成就,也会得到一般人士的欣赏的。
天启四年(1624),陈所闻的健康情况开始好转,但是魏忠贤的毒焰正在煽动。陈所闻在阅读邸报中看到当时的正人君子受到排斥,每每咨嗟叹息。子龙和他的朋友们也在不断地关心国事。
到了天启五年(1625),逮捕周顺昌的事件发生了,这是一个信号,人民发动起来了,他们同情正直的士大夫,反对魏忠贤的爪牙,甚至不惜牺牲,终于以颜佩韦等五人的生命照耀了这一次的斗争。这是一个号角,全国都响应了。子龙也在这次运动中有所表现,他甚至缚草为人,写上了魏忠贤的姓名,发动了青年朋友,对草靶人射箭。这当然是一种幼稚的行动,但是对于一位十七八岁的青年,你无从要求他提出什么积极活动的。
在这一年,他和夏允彝、周立勋、顾开颜、宋存标、宋徵璧、朱灏、周钟等结为朋友。当然这些人都是地主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在日后建州奴隶主入侵以后,必然会分化。有些人因为要保全地主阶级的生活和立场,很自然地会向入侵的建州人靠拢,甚至屈服。但是也必然有些人为了保存民族气节,不向入侵的建州人屈服,终于杀身成仁,维护了民族的尊严。
天启六年(1626),子龙的文学天才终于为夏允彝等所发现,他们的推崇和陈所闻的赞赏都给了子龙一定的自信。这一年他在府县考试中都有所表现,补博士弟子。用通俗语言说,他是秀才了。
在这一年的秋天,陈所闻死了。在他临死的时候,一再嘱咐子龙要好好孝顺祖母。这件事对于子龙的最后一段生活起了决定的作用。在南京失守,杭州、绍兴相继陷落以后,他始终隐忍着。在奴隶主的建州兵士蹂躏东南的时候,他没有走上前线,直到祖母逝世以后,他才不恤以一生之存没,争取民族的自由。天启六年,他结识了东南两位老名士陈继儒、董其昌,同时也和嘉定侯峒曾,嘉兴钱旃、钱棻结交。陈子龙年十九岁,在旧社会,他已经成熟了。
天启七年(1627)八月,熹宗皇帝死了。从神宗到熹宗,明朝的统治,除去张居正当国的十年不计,神宗三十八年,光宗一月,熹宗七年,经过四十五年的琢削,政治和国势正在逐步地走向崩溃,但是还没有崩溃;建州奴隶主政权从最初的十几副兵甲扩展到辽阳、沈阳,正在和明政权争夺锦州一带的统治,但是还没有成功,也还没有扩展到整个中原的野心。明王朝西北部的人民生活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但是还没有决心发动革命。文盲无知的二十三岁皇帝死了,一切的重任落到一位十六岁的继承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