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古来中印两国文化的关系

章先生对于中、印两国联合,期望甚殷,尝谓“东方文明之国,荦荦大者独吾与印度耳。言其亲也则如肺腑,察其势也则若辅车,不相互抱持而起,终无以屏蔽亚洲”(《印度中兴之望》)。旨哉斯言!返观历史,两国文化的交流,远起于汉代,海陆并进。由中国方面看来,实在是输入远过于输出。输入中最主要的,当然是佛教。大法东来,发展得异常伟大,我国士大夫及平民无不感受深刻。当初还不是直接的由印度译来,而是间接的得于西域。即如后汉的安世高,是译经的第一人,是中国佛教开山之祖,而其籍则为安息西晋的佛图澄是中国北地佛教的开拓者,而其籍则为龟兹。这两个都是西域人。自是以后我国的贤哲,渐渐不满于西域的间接输入,要直接求于印度,于是有西行求法之举。五百年间,高僧辈出,冒万险,历百艰,所产生的结果,能够大有造于文化界,法显玄奘是其代表,译经既富。显师所著的《佛国记》,奘师所著的《西域记》,以及慧立所著的《慈恩三藏法师传》,不但佛学者奉为鸿宝,就是研究世界史者亦视为珍藏,欧洲诸国,均有译本。

我们对于印度文化,不但输入了教理,而且建设了诸宗。除此以外,还有科学、艺术、工业等很多。因之中、印两国,就国际的关系说,就文化先后的关系说,实在是难兄难弟我们做弟弟的,究竟有什么礼物回敬老哥呢?有是有的,不过微薄点罢了。我们试读《续高僧传》,有云:“奘奉敕翻《老子》五千文为梵言,以遗西域。”又云:“又以《起信》一论,文出马鸣,彼土诸僧,思承其本,奘乃译唐为梵,通布五天。”可见玄奘的伟大,不仅阐扬大乘,建立新宗,而且是翻译中国名著的第一人,回译印度失传了的名论的第一人,这就是我们对于印度的贡献。

总之,我们吸收印度文化,绝不是生吞活剥,而是融会贯通。由印度佛教而创造出“中国的佛教”,由印度艺术而创造出“中国的艺术”,由印度的像印,而发明出“中国的印刷术”(敦煌发见的古物中有千佛像,就是用像印印成的。这种像印原于印度)。输入虽多,大有受用,不是模仿,而是创造,实在够得上称难弟!

五十八 先生居东时的努力

中、印两国文化的关系,密切如此!可惜明代以后,两国隔绝,历数百年,固由明代不竞,而语言文字的障碍亦其枢纽。为今之计,亟宜相互讲习,以恢复旧时的睦谊。章先生居东京时,一面亲从印度学士研究梵文,又咨问彼土诸宗学说;一面撰著鸿文,以祝印度的中兴,如《记印度西婆耆王纪念会事》、《印度中兴之望》、《印度独立方法》等(见《文录·别录》卷二)。其《送印度钵逻罕保什二君序》,缠绵悲壮,异常动人,摘录如下:

印度法学士钵逻罕自美利坚来,与其友保什走访余于东京。余固笃志于薄伽梵教,而甚亲印度人者也。平生未尝与其志士得衔杯酒之欢,亦末由知其名号。既见二君,欢相得也,已而悲至陨涕。二君道印度衰微之状,与其志士所经者,益凄怆不自胜。复问余支那近状。嗟呼!吾支那为异族陵轹,民失所庇,岂足为友邦君子道!顾念二国,旧肺腑也,当斟酌其长短,以相补苴。支那士人,喜言政治,而性嗜利,又怯懦畏死,于宗教倜然无所归宿,虽善应机,无坚确之操;印度重宗教,不苟求金钱储藏,亦轻生死,足以有为,独短于经国之术。二者相济,庶几其能国乎!昔我皇汉刘氏之衰,儒术堕废,民德日薄,赖佛教入而持世,民复挚醇,以启有唐之盛。讫宋世,佛教转微,人心亦日苟偷,为外族并兼,勿能脱。如印度所以顾复我诸夏者,其德岂有量耶?臭味相同,虽异族,有兄弟之好。迩来二国皆失其序,余辈虽苦心,不能成就一二,视我亲昵之国,沦陷失守,而鮆力不足以相扶持,其何以报旧德!今兹通请谒,复不得在故国,空借日本为瓯脱地,得造膝抒其衷情,相见握手,只益悲耳。

……昔德意志哲学者索宾霍尔(按亦译作萧宾诃尔)有言,恻怛爱人之德,莫印度若。欧罗巴之伦理,则旃陀罗(原注:印度语,译言屠者)与蔑戾车(原注:印度语,译言多须之野人)之伦理耳。吾视印度诸圣哲,释迦固上仁,拿法典与商羯罗之吠檀多教,亦哀隐人伦若赤子。回教素剽悍,既入印度,被其风,有宽容之德,与往世憎恶他教者异;载其清净,足以使民宁一。

近世欧人言支那即复振,其社会裁制,当为世界型范,夫体国经野之术,支那视印度,则昔人所谓礼先一饭者;至与万物相人偶,视若一体,卒勿能逮也。他日吾二国扶将而起,在使百姓得职,无以蹂躏他国相杀毁伤为事,使帝国主义之群盗,厚自惭悔,亦宽假其属地,赤黑诸族一切以等夷相视,是吾二国先觉之责已。斯事固久远,不可刻限;然世人多短算,谓支那衰敝,难复振起,印度则且终于沦替,何其局戚无远见耶?昔希腊、罗马,皆西方先进国,罗马亡且千四百年,希腊亡几二千年,近世额里什与意大利犹得光复。印度自被蒙古侵略,至今才六百岁,其亡国不如希腊,罗马之阔远,振其旧德,辅以近世政治,社会之法,谁谓印度不再兴者?余闻梵教有塞音氏,始建印度改革协会,穆卒昙娄继之,至于今未艾,而锡兰有须曼迦逻之徒,昭宣大乘,以统一佛教国民为臬,国之兴,当题芽于是。愿二君以此自状,余虽孱然若虮蛾子哉,亦从而后也。

钵逻罕君之来,期薄,将西度支那,而保什君亦且诣美利坚。美利坚人之遇保什君余不敢亿;抑吾支那之群有司,为满洲人台隶,惟强是从,岂念畴昔兄弟之好?钵逻罕君虽多学,且倜傥有大志。彼其相遇,或不能如君望。独自吴淞溯江而上,至于巴汉,北出宛平,以窥榆关之险,观其山渎之瑰奇、人物之蕃殖,而俯焉制于异族,以与师度相校,悲世之情,宜若波涛而起矣。

(《文录·别录》卷二)

五十九 西游之志

章先生以居士之身,承奘师之学,夙愿西游,冀以宣扬我文化,使中、印两国,重申旧好,相互扶持。民国五年三月,厄于北平,曾赐书寿裳,命为设法。因即就商于教育总长张一麟,托其进言,竟未有成,至今耿耿。其书录在下方:

季茀足下:数旬不觌,人事变幻,闻伯唐辈亦已蜚遁。今之政局,固非去秋所可喻羁滞幽都,我生靡乐,而栋折裱崩,咎不在我;经纶草昧,特有异人:于此两端,无劳深论。若云师法段干,偃息藩魏,虽有其术,固无其时也。今兹一去,想当事又有遮碍,晓以实情,当能解其忧疑耶!梵土旧多同志,自在江户,已有西游之约,于时从事光复,未及践言。纪元以来,尚以中土可得振起,未欲远离也。迩者时会倾移,势在不救,旧时讲学,亦为当事所嫉。至于老、庄玄理,虽有纂述,而实未与学子深谈,以此土无可与语耳。必索解人,非远在大秦,则当近在印度,兼寻释迦、六师遗绪,则于印度尤宜。以维摩居士之身,效慈恩法师之事,质之当事,应无所疑。彼土旧游,如钵逻罕、匏什诸君,今尚无恙,士气腾上,愈于昔时远甚,此则仆所乐游也,兹事即难直陈当事,足下于彼,为求一纳牖者,容或有效,若以他事为疑,棋已终局,同归于尽可知矣,又安用疑人为,此间起居康健!

章炳麟白 二十三日

同年,先生归自北平,遍游新加坡、南洋诸岛,为华侨讲宗国安危的情势,以坚其内向之忱。岁晚始归。而先生西游之志,终未得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