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欢迎会上发狮子吼

章先生既抵东京,发长过肩,肌体颇腴,闻系狱中食物无盐之故。阳历七月十五日留东学生在神田区锦辉馆楼上开会欢迎,到者七千余人 ,座无隙地,至屋檐上皆满,为的来看革命伟人、中国救星。先生即席演说,发狮子吼。其大意:首先述自己平生的历史,次以涵养、感情两事,勉励大众,庄谐间出,听众耸然。这是寿裳亲接音容、幸蒙受记之始现将此演说摘录数段于下:

兄弟少小的时候,因读蒋氏《东华录》,其中有戴名世、曾静、查嗣庭诸人的案件便就胸中发愤,觉得异种乱华是我们心里第一恨事。后来读郑所南、王船山两先生的书,全是那些保卫汉种的话,民族思想,渐渐发达。但两先生的话,却没有甚么学理。自从甲午以后,略看东西各国的书籍,才有学理收拾进来。当时对着朋友,说这逐满独立的话,总是摇头,也有说是疯癫的,也有说是叛逆的,也有说是自取杀身之祸的。但兄弟是凭他说个疯癫,我还守我疯癫的念头……大凡非常可怪的议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说,说了以后,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近来有人传说:某某是有神经病,某某也是神经病。兄弟看来,不怕有神经病,只怕富贵利禄当面现前的时候,那神经病立刻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呢!(鼓掌)略高一点的人,富贵利禄的补剂,虽不能治他的神经病,那艰难困苦的毒剂,还是可以治得的。这总是脚跟不稳,不能成就甚么气候。兄弟尝这毒剂是最多的,算来自戊戌年以后,已有七次查拿,六次都拿不到,到第七次方才拿到。以前三次,或因别事株连,或是普拿新党,不专为我一人。后来四次,却都为逐满独立的事。但兄弟在这艰难困苦的盘涡里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懊悔,凭你甚么毒剂,这神经病总治不好。(欢呼)或者诸君推重,也未必不由于此。若有人说,假如人人有神经病,办事必是瞀乱,怎得有个条理?但兄弟所说的神经病,并不是粗豪卤莽,乱打乱跳,要把那细针密缕的思想,装载在神经病里。譬如思想是个货物,神经病是个汽船。没有思想,空空洞洞的神经病必无实际;没有神经病,这思想可能自动的么?以上所说,是略讲兄弟平生的历史。

关于近日办学的方法,一切政治、法律、战术等项,这都是诸君已经研究的,不必提起。依兄弟看:第一要在感情。没有感情,凭你有百千万亿的拿破仑、华盛顿,总是人各一心,不能团结。当初柏拉图说:“人的感情,原是一种醉病。”这仍是归于神经病了。要成就这感情,有两件事最是紧要的: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

先说宗教……孔教、基督教既然必不可用,究竟用何教呢?我们中国本称为佛教国佛教的理论,使上智人不能不信,佛教的戒律,使下愚人不能不信。通彻上下,这是最可用的。但今日通行的佛教,也有许多的杂质,与他本教不同,必须设法改良,才可用得。……我们今日要用华严、法相二宗改良旧法。这华严宗所说,要在普度众生,头目脑髓都可施舍与人,在道德上最为有益。这法相宗所说,就是万法惟心,一切有形的色相,无形的法尘,总是幻见幻想,并非实在真有。……有的说佛教看一切众生,皆是平等,就不应生民族思想,也不应说逐满复汉,殊不晓得佛教最重平等,所以妨碍平等的东西必要除去。满洲政府待我汉人种种不平,岂不应该攘逐?且如婆罗门教分出四姓阶级,在佛教中最所痛恨。如今清人待我汉人,比那刹帝利种虐待首陀罗更要利害十倍。照佛教说,逐满复汉,正是分内的事。又且佛教最恨君权。大乘戒律都说:“国王暴虐,菩萨有权,应当废黜。”又说:“杀了一人,能救众人,这就是菩萨行。”其余经论,王、贼两项都是并举。所以佛是王子,出家为僧,他看做王与做贼一样,这更与恢复民权的话相合。所以提倡佛教,为社会道德上起见,固是最要;为我们革命军的道德上起见,亦是最要。总望诸君同发大愿,勇猛无畏,我们所最热心的事,就可以干得起来了。

次说国粹。为甚提倡国粹?不是要人尊信孔教,只是要人爱惜我们汉种的历史。这个历史是就广义说的,其中可以分为三项:一是语言文字,二是典章制度,三是人物事迹……

第三要说人物事迹。中国人物,那建功立业的,各有功罪,自不必说。但那俊伟刚严的气魄,我们不可不追步后尘。与其学欧、美,总是不能像的,何如学步中国旧人,还是本来面目。其中最可崇拜的两个人:一是晋末受禅的刘裕,一是南宋伐金的岳飞,都是用南方兵士打胜胡人,可使我们壮气。(鼓掌)至于学问上的人物,这就多了,中国科学不兴,惟有哲学,就不能甘居人下。但是程、朱、陆、王的哲学,却也无甚关系,最有学问的人就是周、秦诸子……近代还有一人,这便是徽州休宁县人,姓戴名震,称为东原先生。他虽专论儒教,却是不服宋儒,常说:“法律杀人,还是可救,理学杀人,便无可救。”因为这位东原先生,生在满洲雍正之末,那满洲雍正所作朱批上谕,责备臣下,并不用法律上说话,总说:“你的天良何在?你自己问心可以无愧的么?”只这几句宋儒理学的话,就可以任意杀人。世人总说雍正待人最为酷虐,却不晓是理学助成的。因此那个东原先生,痛哭流涕,做了一本小小册子。他的书上并没有明骂满洲,但看见他这本书,没有不深恨满洲。这一件事,恐怕诸君不甚明了,特为提出。(鼓掌)照前所说,若要增进爱国的热肠,一切功业学问上的人物,须选择几个出来,时常放在心里,这是最紧要的。就是没有相干的人,古事、古迹都可以动人爱国的心思。当初顾亭林要排斥满洲,却无兵力,就到各处去访那古碑、古碣传示后人,也是此意……

这篇演说,洋洋洒洒,长六千言,是最警辟有价值的救国文字,全文曾登《民报》第六号,而《太炎文录》中未见收入,故特地多抄一些如上。

二十六 《民报》撰文风行海内外

章先生抵东后,即入同盟会,任《民报》(同盟会的机关报)编辑。其中胡汉民、汪兆铭等诘难康、梁诸作,文笔非不锋利,然还不免有近于诟谇之处。惟有先生持论平允,读者益为叹服。而又注意于道德节义,和同志们互相切励:松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如《革命道德说》、《箴新党论》二篇,即系本此意而作。《革命道德说》阐明道德衰亡是亡国灭种的根极。凡优于私德者亦必优于公德,薄于私德者亦必薄于公德,无道德者决不能担当革命。至于德目,则引顾炎武所标举的“知耻”、“重厚”、“耿介”。三事之外,更加入“必信”一事。因为前三者还是束身自好之谓,而信则周于世用。虽江湖聚劫之徒,亦惟有信,才能得徒众的死力。我们必须实践此四事,则所谓确固坚厉、重然诺、轻死生者于是乎在。《箴新党论》说明新党的竞名死利,其污辱较前世党人为甚,视顾炎武所讥的明末俗尚之年、社、乡、宗,则略有异同。其相同者,惟年与乡。宗则今日所轻,而重渐移于姻戚;社则今日所绝,而恩又笃于拜盟。新党之所以自相援助,传之自旧,虽昌言维新,而不废者亦有四事:一曰师生,二曰年谊,三曰姻戚,四曰同乡。这种偏弊,至今日犹未能彻底革除。篇末,且论及当时的学生,以为学生之所为,又是新党的变形而已。其言曰:

夫其学术风采,有异昔时,诸所建白,又稍稍切于时用。然其心术所形,举无以异于畴昔。其尊师帅,有异于向者之称门生乎?其应廷试,有异于向者之叙年谊乎?其分省界,有异于向者之护同乡乎?以借权为长策,以运动为格言,凡所施为,复与党人无异。特其入官未久,不如昔人之熟识径途,故不敢冒昧以求一试,迟之数岁,必森然见其头角。且新党虽多谄曲,而品核公卿,裁量执政,犹其所优为者,彼虽恃其客气,外以风节自高,则不得不有所饰伪,今则并其饰伪者而亦不知,惟以阿附群公为事。若夫呵殿出门,登坛自诩,以其爵命夸耀诸生,而祝其取青紫如拾芥者,则新党虽顽顿无耻,犹必噤口不言。然则新党者政府之桀奴,学生者当途之顺仆。新党犹马,不饱则不行,学生犹狸,不饥则不用。自专权自恣之政府计之,则学生之谨愿小心,其可用自优于新党。学生用而新党废者,非独时势适然,亦其品格愈卑,易于策使之故……

(《文录·别录》卷一)

凡此所言,皆足以使人警惕,因之同志们奉为圭臬,节操弥坚,舍命不渝,敌忾致果,这都是先生的宿学雄文提倡扶持的力量呢!

其他如《排满平议》、《定复仇之是非》、《代议然否论》、《国家论》、《五无论》、《四惑论》等,名言谠论,不胜枚举。同门李植称之曰:

辨名分,申正义,使天下易其观听,而不惑于保皇、君宪之说。……忧深思远,蒿目而观世变,其立说皆远在二十年前,而流弊隐患之勃发,则在民国建立之后。当时闻其说者,漫不加察,指其无的放矢,而不知先生之虑思深也。

(《余杭章先生事略》)

这话是事实。然当时,《民报》已风行海内外,清政府禁之愈严,而销行愈畅。国内有志的学生,无不阴相转输,竞先讽诵,甚至缙绅耆宿,亦复奋兴感慨,而知光复之不可以已。

《民报》周年纪念会,先生有祝词如下:

我汉族昆弟所作《民报》,俶载至今,适盈一岁。以皇祖轩辕之灵,洋溢八表,方行无阂。自兹以后,惟不懈益厉,为民斗杓。以起征胡之铙吹,流大汉之天声。白日有灭,星球有尽;种族神灵,远大无极。敢昭告于尔丕显皇祖轩辕,烈祖金天,高阳、高辛,陶唐、有虞,夏、商、周、秦,汉、新、魏、晋,宋、齐、梁、陈,隋、唐、梁、周、宋、明,延平、太平之明王圣帝,相我子孙,宣扬国光,昭彻民听。俾我四百兆昆弟同心戮力,以底虏酋爱新觉罗氏之命,扫除腥膻,建立民国。家给人寿,四裔来享。呜呼!发扬蹈厉之音作而民兴起,我先皇亦永有依归!

(《文录》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