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先人和他们的家庭是属于古老的、传统的中国。就我儿时所知,他们——人和房子——没有受到任何现代化和外国的影响。他们生存的天地是中国式的。但他们是否能够代表整个古老的中国,我却不敢说。因为中国(古老的和现代的)毕竟是一个大国;地区辽阔,风俗各异。

我于一八九五年十二月七日,也就是光绪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降生。我家住在湖南宝庆府邵阳以北三十里的地方,那儿是有名的鱼米之乡。

我家门前有一条小路,人称小官道。小官道可以经过邵阳到楮塘铺(Chu-Tang-Pu);楮塘铺是个镇,镇北三里通大官道。循大官道可至湘乡和湘潭,最后可抵长沙。据我估计:从邵阳到长沙大约有一百四十里。路上都铺着青石板。小官道宽约四尺。如果有两乘轿子在路上相遇,其中一乘必须要躲在路旁,静待其他一乘过去,然后再走,以免被挤落田间或水塘。大官道宽约八尺,轿子可以并排通过。

我家东、南、西三面都是水田。北面有两个水塘,塘水用于灌溉和养鱼。四周既不是平原也不是山谷。房西是一带丘陵,最高处不到二十五尺。房后是一座小山,高约五十尺,孤立在那里,南、北两方视线受阻,看不出去。这块地方实在太小,小得简直不能称为一块平地,同时西面的丘陵又太矮,无法形成一条山谷。

房西约二百尺处是一条小河,宽约二十尺,雨后,上流的水流下来,水深可达十尺。过几天,水位下降,可以看见奇形怪状的石子。河上有一座木桥,是用六根松木架成的,下面是石头桥墩。有一次,我建议把木桥改成石桥,但是我的长辈们不赞成,他们说石桥建在大门前会破坏风水,带来恶运。

小河和木桥为我们族中兄弟们带来很多快乐。有时水浅,我们可以嬉水,并可寻找五光十彩的小石子;有时我们可以用各种方法去捕鱼。我们捕到的都是小鱼,从来没有超过四寸长的。小河南岸有古树,树中间又生着矮小的灌木。我们在树荫下游戏。小鸟在灌木中筑巢。

这座房子住了我们五代。它本是我太爷替他的两个儿子建造的。起初,房子的建造是左右耳房各一栋,中间是一栋宽敞的祖先堂。堂内设有祖先的供桌,每遇婚丧大典都在那儿举行。祖先堂是全家人的公产。我祖父和他的子女住南耳房,叔祖和他的子女住北耳房。虽然我在这栋房子里一直住到十二岁,后来我又回去过好几次,但我一直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少间。那是一栋大而不规则的房子。

我太爷和我祖父在我出生前就已过世。我祖母自己住一套房间。我父亲和他的两兄弟也各住一套房间。我们可以说,那简直是一栋大公寓,每个成婚的人都会分到一小栋。只是,每栋都不是分开的。后来,当我这一代的人口增多时,我们的先人就再增建房屋,于是,我们也能分到一套房间。

从远处看,我家房子酷似两座并列的帐篷。每座帐篷有两条雕琢精美的屋檐。这两座帐篷由一条平行的屋脊串连到一起。那条平行屋脊的下面就是祖先堂。这座房子外表很有气势。前面的墙壁下面四尺是砖,上面是土坯。房子的结构非常坚固,家人从不担心它会倒塌。砖墙上面勾着石灰的混合物,这种混合物在古老的中国等于现在的水泥。不但可以防风雨的浸蚀,而且可以使外表美观。

房子的门窗都是木制的,上面没有玻璃,窗子上面糊着窗纸,不仅可以防风雨,又可以掩蔽隐私。因为是纸,所以不坚固,要时常更换。屋中的地是干土铺的,经人常年践踏,早已坚硬如石。当然,那儿是没有自来水的。房后是女厕所,男厕所设在屋角。所有的屋子都很暗。因为老一辈人都喜欢讲鬼,所以当我回忆到童年时,就越发感到那些屋子的阴森。

有些邻居的房子比我家的富丽堂皇。北面距我家两里是赵家(Chaos)。正南约两里是赵姓的另一族。东面山后也有一排房子,那是邓家(Teng Chan)。这些房子都比我家的有气势。外型美,用的砖也多。他们房前大多数都有一片砖铺的庭院。孩子们可以在院里玩,客人们也可以在那里下轿子。

我家西面是一片茅草屋,有的只有一间屋子。紧邻我们的房子,在水塘的那一边,住着我太爷的另一支后人。他们的房子比我们的大,但不如我们的好,至少在外表上不如我们。在那栋房子里,住着我祖父的堂兄弟——我的六叔祖、七叔祖和八叔祖。

我十岁时,祖父这一支的人口就已经超过了二十人。大伯父夫妇生三子三女,二伯父夫妇生一子四女。家父在兄弟三人中最年幼,有一女三子。因此,我祖母膝下有三子,三个媳妇和十四个孙辈。

我应该再补充说明一下,我的祖父母有一个女儿,她生两男一女。住在距我家约三里处,她丈夫姓刘(Liu)。所以她的孩子我们当作“外系”,因为他们不姓蒋。不过,我祖母对那些“外系”的晚辈和我们这些“内系”的晚辈都一样宠爱。

我的叔祖和叔祖母有四男二女,住在北耳房。他们有多少孙辈,我不太清楚。

在所有长辈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祖母。我出生时她还不到六十岁。她活到九十岁,是一位意志坚强的女性。她对儿孙辈具有无上权威。家父和二伯做生意从城里回家时,总要给她带一些礼品。最常带的是人参,因为人参是被人们认为最有滋补的。在我们懂事以前,她把这些礼品大部分转赠给她的独生女。每遇这种情形,家父和二伯就埋怨她:“早知你老人家把人参送给姊姊,我们就不买了。”这时,祖母就会说:“你们送给我就是我的东西,我愿意送给谁就送给谁。”于是,大家也就不再讲话。这种情形发生过好几次。

家母在我六岁时就去世了。祖母立即把我哥哥、姊姊和我本人移到她的房里。她照顾我们衣食,将近两年,直到我们有了继母为止。因此,我当时认为她是最宠爱我们的。可是,事后回想起来,我又不敢肯定,因为她对所有的孙辈都是如此的。

家父和他的两个哥哥都崇奉儒家思想,换句话说就是对释、道两家不太有兴趣。可是我祖母却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前面说过,在我们祖先堂中有一张供桌,桌上供着一个神龛,但却没有供任何佛像。祖母在供桌下面秘密供了一张佛像。每逢阴历初一、十五她都到佛像前去烧香。她常要我陪她去礼拜。要我跟着她三叩首。并且对我说千万不可亵渎神明,绝对不能触弄佛像。那时,在信仰上一方面是我的父亲和伯伯,另一方面是我的祖母,使我左右为难。父亲他们虽然不积极反对信佛,但往往斥信佛为迷信。因此,我只有徘徊在信与不信之间了。据我所知,祖母并不想要他的儿子们也信佛。另一方面,家父和伯伯们在她面前也从不对佛表示不敬。他们的行径,实在是信仰自由的最佳榜样。至于崇拜祖先,祖母和她的孩子们却是看法一致的。

我应该再补充一点,祖母是个文盲,腿也有点儿毛病。中等身材,有点儿胖,她常趑趄着在房子周围散步。据我所知,她从未走到距房子三里以外的地方。只有一次是例外,一八六○年,她还年轻,为了避太平天国之乱,她曾随大人到过山中。她对那段慌乱的岁月已经记忆不清,但我还记得,她曾以不屑的口气说过“长毛匪”。

如前所述,家母于我六岁时去世。我对她印象不深。外祖父是个秀才,但是家境贫寒。就我所知,家母时常患病,但她得的是什么病我却不知道。中医经常到我家来。我记得他骑的是匹白马,常常小心翼翼地讨论我家门前那座木桥。我家炉子上经常坐着一把药壶,煮着医师所开的药。家母吐血;我想她可能是患肺病。

家父受的是旧式教育,程度等于现在的小学。他很早就辍学,随祖父到靖港去做生意。家父和二伯轮流照看生意。

我乡盛产煤、铁。祖父早年就经营铁器生意。他为什么要干这一行,我一直不清楚。我们在靖港的店铺就卖铁钉、铁犁、铁锤等。后来,我家又在距上述店铺约二十里的地方开了一座铁工厂,铸造各种铁器。船夫们从下流乘船到我家来买铁器,再把邻省江西贩来的瓷器卖给我们。家父和二伯二人轮流看店,每年轮换一次。

家父和二伯,于往返老家和店铺时,多数乘船。从我家先到三十里外的永丰,这段路要起早,或徒步或乘轿。从永丰再到湘潭,这四十里有小船可乘。因为是顺水,很少有超过两天的,沿途风景也很美。到湘潭后沩水(Wei Shui)入湘江,湘江是长江的支流。从湘潭经长沙到靖港,全长五十里,人们大多数都乘船。

家父很有经商的天才,而且是一位民间领袖。他晚年做过靖港的商会会长,在家乡常为邻居排难解纷。有好几次为人排难解纷的事,到今我还记得。他所用的方法是:把争执的双方和他们的朋友约到我家吃便饭。然后请双方说明争点所在。接着他再请双方的朋友们发表意见。最后,他把争端总结一下。于是他劝双方和解,但也有时他会站在某一方面。据我所知,争执双方大多数都会接受他的调停。不论他们双方是否高兴,但家父最后总是解决了双方的争端。如果争执双方或是其中的一方愿意的话,也可以去打官司,但这种情形就从未发生过。

家父也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他认为经商是一种很好的职业,因为经商可以过正经而快乐的生活。如果他说话能算数的话,他就会要我哥哥和我到店里去当学徒,将来做个生意人。在这方面,二伯和他完全不同。

二伯的年岁较家父大,比家父受的教育也多,他想参加考试求取功名。我们蒋家没有一个有功名的人。伯父锐意于此,但是考试落第,最后才打消求学念头,改而经商。因此,他决心寄望于下一代,希望他的子侄,能够努力读书求取功名。

大伯父为人很文弱,他早年就吸鸦片烟。我常看到他一榻横陈,喷云吐雾。吸鸦片烟的用具对小孩子们颇具吸引力,鸦片烟的味道也很香。有时我也看他熬鸦片,把烟土熬成像果酱似的东西。大伯母对大伯父的烟瘾甚感不怿。因为她晓得吸鸦片是很浪费的嗜好,能够败家。

我们住的房子在稻田和水塘之间,我和堂兄弟们也就在这片空间中玩耍。玩耍时可以说没有玩具。新年时我们自己做毽子。有时我们用竹子做一根鱼竿去钓鱼。有时跟在牛群后面,听牛背上牧童们唱歌。有些牧童唱的歌至今我还记得。牧童们时常比赛唱歌。由一个牧童先开始,他唱完后,另一个牧童立刻接唱。他们比赛谁唱得多,唱得好。

周末和星期假日在古老的中国是没有的。虔诚的佛教徒是于阴历初一、十五在自己家里或到庙上祭拜,但却和平时一样也要工作。在中国,较大的节日都是关于人的节日。第一个节是新年,从正月初一直到十五。这是中国最大的节日。

正月初一,因为我们要祭天地,尽管除夕大家睡得很迟,但还是要起早。长辈们率领我们鱼贯走到小官道。我们向天祭拜,每人三叩首,同时燃放鞭炮。然后再到祖先堂去祭拜祖先。祭过祖先后,住在北耳房的人要给我叔祖和叔祖母拜年,同时我们住在南耳房的人也要给祖母拜年。接下来,我和兄弟们再给大伯父和大伯母拜年,最后再给二伯父和二伯母拜年。祖母、伯伯和伯母都要给我们年糕。第一次参加拜年的男孩子会比别人多得一个红包,表示长辈对他的喜爱。

南耳房拜完年后,我们都到北耳房去给叔祖父和叔祖母去拜年,我们这一辈的也要给叔婶们拜年。北耳房的人们,同样也到南耳房给我祖母拜年。

在中国旧社会中,辈份和年龄是决定礼仪的基本条件。我要给父执辈拜年,同时也要给祖父辈的人拜年。在平辈人中,我要给比我年岁大的人拜年。以拜年论,不分贫富,不论社会地位,不论主仆都是如此的。我们雇用的长工,如果他是家父一辈的——往往是如此的——我们也要对他们说些恭维话。如果我对年长的雇用人有疾言厉色,家父和家母一定要责备。任何不敬老的事都被认为是不良行为。这种礼俗在拜年时要严格遵守。

正月初二,我们住在大房子的人要到水塘对面的房子去给叔祖父、叔祖母、叔婶们去拜年。他们也要到我们家给祖母、叔祖父、叔祖母、叔婶们拜年。拜年时,要互送礼物,大多数都送年糕。

正月初三,我和兄弟们要给外公、外婆和表兄们去拜年。大人们要到左邻右舍朋友们家中去拜年。

过新年,有鸡、鸭、鱼、肉和年糕,我们可以大快朵颐。

初五开始舞龙和耍狮。舞龙和耍狮的队伍多半由某一族人自己组成。傍晚,舞龙的队伍带着锣鼓出发,一群人跟在后面,每人打着纸灯笼,看起来非常好看。在我五岁以前,母亲不准我跟着去看。五岁以后,她晓得已经管不住我,只好把我交给一个年长的人照顾,才准我跟去看。舞龙的队伍要到邻家,特别是同族的邻家去舞。在舞龙时有些自命不凡粗通文字的人还要来几句散文诗,说几句过年的应景吉祥话。接着是拳击和摔角表演。表演后群众安静下来,主人献茶,把年糕分给小孩子们吃。

正月初八,附近的庙宇白天要演戏,引来很多观众。开锣前,各种小贩麇集,卖吃食,卖玩具,样样都有。庙外常有耍猴子和耍白老鼠的。儿时,我对小贩和猴戏比庙内的戏要有兴趣得多。

正月十五,年过完了。人们都要重新开始工作,生活恢复正常。新年过去,人们都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五月初五,也是一个节日。这个节只有一天。每家要在门上挂艾草,表示驱邪,并且要吃粽子。临河的城镇有龙船竞赛。或以行业,或以地区组队参加。

五月节过后是中秋节,日期是八月十五。人们都认为八月十五的月亮最圆最亮,中秋节只有一个晚上,大家吃月饼。

最后的节日是九月九。九月九在中国称重阳节,人们用登高来庆祝。如果无山可登,就登上一座较高的建筑物来意思意思。重阳节是庆祝丰收,因而要打牙祭。

除了上述的节日外,春天大家还要上坟祭奠祖先。我在过节时都会感到高兴,都会有好东西吃。除了玩和吃之外我不想其他的东西,因为我除此以外也不知道其他东西。

每逢过年节,长辈们对我们的管束就放松了。父母对我们更放任。如果我犯错父亲会告诫我:“如果不是过年,我非打你不成。因为过年,今天饶了你。”平时,父母对我们管得很严。他们自己也自律甚严,以身作则,示意我们将来要好好过日子,好好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