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史料之搜集、鉴别与编次

笔者编次战史既竟事,搁笔凝想,从头细看;这毕竟还算不得史家之笔,充其量也不过是一部战史长编而已。章实斋说:“文人之文,惟患其不己出;史家之文,惟患其己出。”(梁启超说:“《史记》本诸《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汉书》本诸《史记》,何尝有一语自造?却又何尝有一篇非自造?有天才的人,最能把别人的话熔铸成自己的话,如李光弼入郭子仪军,队伍如故,旌旗变色,此为最上乘之作。”)笔者着笔之初,也颇想守史家成法,做到“无一字无来历”的准则;可是纵笔所之,每多个人描写与论断之语,以史论之法治史,论史者或认为方法不甚谨严。当代大史家屈勒味林氏(G.M.Trevelyan)自序《英国史》,谓:“欲以数百短页而囊括英国史的全部,不流为一部教科书,即难免成为一篇长论说。本书采记事式的体裁,依年代的顺序,叙述要人大事的经过;同时又不忘以国家的经济状况、政治制度及海外事业为根据而论列到社会发展的种种。由前者言,本书尚未脱教科书的模样;由后者言,则本书又类似一篇长论。”我们自己检讨这部战史的风格,也正如他的自评呢!

中日战争,严格来说,应当从“九·一八”说起;不过两国之间,进入全面战争,则自“七七”卢沟桥事变开始;而日本军人本之于自大的心理,把一切对中国的战事都称之为“事变”,直到太平洋战争发生,才称之为“大东亚战争”,称之为“圣战”。笔者于“九·一八”事变后,曾逐日剪存史料,全部毁于“一·二八”之役;其后转徙流离,已没有剪报的兴趣和机会;因此,关于长城战役、绥远战役,印象非常模糊;手边只留了一本《十九路军抗日血战史》和良友本的《中国大观》,保留一点当日抗战的影子。“八·一三”战事既作,笔者随军居闸北四行仓库经月;每天和孙元良、冯圣法、陈素农诸将军相处,初习军旅之事,而参谋处长张柏亭氏不厌烦琐,委曲相告,才懂得一些兵学的门径。有一天,我军自敌垒俘获若干敌方文件,中有《“一·二八”战役纪念册》,记叙详密,编印精美,爱不忍释;当时心中就有这样的念头:他日战胜,我们也该编理这样的战事纪念册。因此,那两个多月中,尽可能地搜集战事资料以备来日治史之需。其时已搜集的,有八八师的战斗详报、陈参谋长的淞沪近郊作战地图,以及张参谋处长的作战日记,此外还有许多从同文书院图书馆中找来的地图和地志。其后,地图毁于金华战役,战斗详报和作战日记,寄存于上海怡和洋行,也以日军进占租界,毁于“一·二八”的早晨。那份史料,可说全部损失了。二十六年十一月初旬,淞沪战事失利,战线向后移动;其时,坊间已有《上海抗战全史》、《上海血战记》,稍后则有《中国的抗战》(密勒士评论报社编)一类书出版;其内容全就报纸所载电讯、特写、通讯编次而成,我们稍微知道一些战事内幕的,便觉得这些记录的真实性并不很高。(其中很多电讯,系笔者在军中所发,更明白电讯与实际战情间的距离。)假如要编次战史,必须重集史料,另起炉灶,才可以近于“真实”。

二十七年夏初,笔者随军鲁南,乃开始有计划的搜集。首重敌情,包括敌军文件、日记及俘虏口供,其次注意军方文件,包括战斗报告、实录、命令、计划等等;又次随时记录军方人士谈话,尤其注意参谋人员的议论批评;至于报纸所载电讯、通讯、特写,连笔者所写的在内,一律只能当作旁证,应得加以严格鉴别。如是者四年,材料越积越多,自信可以勒成专史;乃编订目录,准备着笔,那是三十二年春间的事。可是一动了手,便觉得若干史料都不可信,若干疑难,无从解答;乃又搁笔,重行搜集史料,再做准备工作,而赣南又告沦陷,避乱赣东北,扰扰不安,一切都停下来。三十四年秋天,敌军投降,战事结束;随军前进,一年之中,搜集了若干敌方军事文件,而且军事解除了“秘密性”,也找到了若干我方的军事文件;又从敌战犯口供中找到了许多直接史料,于是重新排列,开始剪接,来做“战史”的新工作;这回的自信力确已加强,若干疑难也已找到答案。(也还有一部分不能解答的,只能期之异日了。)有如影片似的,经过了剪接缀补,可以拼成一部比较完整的“战事记录”了。(二十七年以后的资料,有一部分在武汉失落,一部分在长沙毁去,那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部分,总算经过了赣州的战乱,幸得保存下来。)

我们手边的史料可以分成五大类:第一类即系敌方文件,如敌河曲支队作战命令与计划,山下少佐阵中日记,稗田吉米阵中日记,吉武联队“情报记录拔萃”之类,这类文件,真实性甚高,因为原文件不含宣传作用,而且记录很朴质,绝无文饰之处。我军所获敌方士兵日记甚多,对于全局很少记述,价值较低;山下稗田中级军官,其日记中所载事,对于战斗场面,首尾完整,可供参考。第二类为敌官方公布文书,如“对华军战斗法要览”、“华军山地作战要领”、“战迹之刊”、“浙赣战记”之类属之,这类文书,真实性高低不等,前三种系敌军军中教育文件,较为真实;后二种便带有宣传意味,每多夸大之处。第三类为友邦人士的报道与批评,如苏联之柯斯洛夫的“日军之进攻战”、“日军之防御战”,勃脱兰的“华北前线”,盖恩的“太平洋争霸战”,杨格的“重庆纪行”,都是比较客观的报道。第四类则为我军方文件,如第七战区编的《桂南战迹旅行详记》,罗泽闿的《台儿庄歼灭战》,第九战区编印的《南浔线敌情纪实》,第三战区的抗战纪实,第三方面军的战史,共军所编的《抗战八年的八路军》以及何应钦总长所编的《八年抗战经过》,大体正确,用以和敌人文件相校勘,更可以明白当时的战情。第五类为专家论著,如刘斐《敌我战略战术之研究》,王维屏的《抗战地理》,马歇尔的《欧洲与太平洋战争之胜利》,尤脱莱的《日本在华的赌博》,塔宁·约翰的《日本作战力》,威尔纳的《世界大战透视》,蒋震华的《太平洋战略新形势》,杨杰的《国防新论》以及蒋百里的军事论文,对于了解全局,推测态势极有帮助。我们把自己当作一个百年后的史人来审订史料,力求公正、真实,要对得起战场上的将士,更要对得起下一代读者,绝不歪曲事实。

史料既已荟集,新发现的资料还不断在增加;作史之初,惟恐材料太少;一经搜集,便觉材料太多;第二步工作,便是如何处置这些资料,属于“史识”分中事了。我们手边所有资料,如以字数计,当在数千万以上;这已经经过了初步的选择。可是这么多的篇什之中,可用的并不很多,有的琐碎,有的凌乱,有的相互矛盾,有的彼此重复,砂里淘金,全看我们自己的鉴别。以淞沪战役而论,这是最靠近新闻界的战线;战场上一个喷嚏,就作了“特写”的地位;但当时那么多的文字记载,对于当时的战事全局,依然模糊不清。因为战事初期,重心在右翼,闸北、江湾为两军激战之地;新闻界和军方的联络不确切,中枢对于宣布战情的方针未确定,因此彼此都搔不着痒处。战事延长,战线延伸至左翼,罗店蕴藻浜一线,离上海愈远,炮火愈激烈,印象愈糊涂;报纸上的记载仍不免着重右翼,所以电讯、特写都不十分合实情。后来我军撤离淞沪战线后,军情一日万变;悲观焦虑,更不容冷静观察战局,因此,报纸所载更与实情不符。虽说上海人士,人人亲闻炮声,亲受战祸,若询以苏州河一线如何被敌突破?敌军金山卫登陆,如何窜犯?京沪线上我军何以不能固守福吴防线?大都茫然不知所答,而当日报纸上的评论、新闻,并不能给我们解答什么。一般人所能说的,只是里巷流言,把一些捕风捉影之词铺张一番而已,笔者重读旧时报载文字,不觉大为失望。于是把敌方所绘的淞沪战役图、太湖南北地区作战图,和第三战区的抗战纪实相对勘,时地经过,都相符合;编者当日身处这些战场,和高级将领往还甚密,若干观念,也经过了这番整理,多所改正。所以我的《淞沪防御战记》,乃是另寻史料,重新塑造,和以往的记载出入颇多的。

又以台儿庄战役为例;这一战役在抗战期中为一重大关键。我方报道,铺张过甚,敌方则讳不言败,只字不提;但胜利之夕(四月六日),笔者亲在台儿庄前线,距战线不过十二华里。我军虽于是夕总反攻,但正面守军对于“胜利”尚难作十分把握;四月七日,汉口、长沙、广州各地都已狂热庆祝胜利,而徐州城中并无热烈反应。到了八日,才判明敌军确已溃退;但当时如何的激战,敌人受何种打击,也待侧翼汤军团的报告,才明白当时态势。胜利之初,若干记者的通讯,专从正面细描,到后来才有人注意到侧翼的战情;若就全局来说,片面的“特写”,都是挂一漏万,不足为据的。这回编史,以罗泽闿氏的《台儿庄防御战》为蓝本,把轻重巨细,重新安排;关于全局叙写,则用编者当年的最后写定的《台儿庄战纪》,又引用敌兵涩谷升日记的末段,以证明当日台儿庄战斗的剧烈。那一次战斗,从鲁南全局说,也只是其中的一幕;我军自四月十六日起,即已改变作战计划;徐州放弃本在预定计划之中。那年四月下旬,战事重心已移至陇海沿线兰封、开封一线;徐州退却,就全局说,也不十分重要了。这样局势的转变,在当时也都看不明白,而今重叙,应得把那些错误之点,一一纠正过来的。

每当战局转变之际,若干人士身遭离乱之痛,自不免以个人的遭遇,有色的眼镜来议论得失。笔者还记得民国二十八年三月间,南昌陷落时,浙东一带传说纷纭:但仔细查问,南昌何以陷落得那么快?他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笔者当时和军中人士谈及此战,见仁见智,亦各不同。乃掇拾所闻,加上一些推断,写成一篇通讯,刊之《星岛日报》,许多朋友认为条理明白,推断正确。可是到了那年冬间,上高会战后,看了敌方文件,才知道我自己的通讯,也和事实隔着一层。但时隔一年,我们虽已明白了当时实况,却又明日黄花,不必再行报道。(新闻报道,时间性过于重要,到了事后,即算有“先见之明”,也不能引人注意。)而今重写战史,自不可以误传,重蹈覆辙。我们所致力的,就在这些方面;我们要把以往传述记叙有误的,分别订正,逐一检讨,使读者对于每一战斗有明确的概念。

战后这一年,我们所得的史料,其“正确”与“丰富”,或许还在以往五六年的努力搜集之上。笔者追叙溥仪出关,曾引用外交部对国联所作报告书;书中说及溥仪蛰居天津,土肥原亲来天津,胁往大连,转赴沈阳,扮演傀儡。但据溥仪在东京军事法庭口供,往天津胁迫溥仪的系坂垣,并非土肥原;而溥仪被胁,先往旅顺,并非大连;才知道外交部所得情报,也是传闻失实。诸如此类,我们根据了战犯的口供,把张作霖被暗杀,“九·一八”事变的前因后果,以及日本制造事变的戏法都弄明白了。其他,如森正藏的《旋风二十年》,《近卫日记》,以及迫水久常的《日本投降内幕》,也暴露了战时日本的内情以及政治、外交、军事上的弱点;从这些材料,我们可以明白当年日军发动太平洋战争的步骤,以及战争末期找寻和平的窘态。而且告诉我们:日本天皇接受投降以后,东京近卫师团的少壮军人还闹了一场叛变的惨剧。我们尽量找寻这类正确的史料,来使我们的史篇十分完整的!

谈者一向对于我军方的报告表示怀疑;笔者这回用敌方的战斗报告仔细对照,却也出入不多;关于作战地点,时日及经过,至多相差二三日;即如南宁第二次陷落,当时未见报告,但在八年抗战经过中明载时日,并未失漏。统帅部所发表各期作战经过,以各期担任战讯的人员不同(各战区供给战情的详细也不同),前后并不一致,应得分别看待。第一期中,北战场战讯,最为详明正确,东战场的失之简略;笔者乃引用第三战区的《抗战纪实》来增订。抗战后期,战讯发表的技术大有进步,对于作战部队的番号也不再隐讳不提;若干战斗的经过,笔者便直接引用,极少增删。到了后来,笔者才明白轻视官方文书,也是一种僻见,不足为法。(官书简明有条理,远比零乱琐碎的特写有价值些。)

笔者在淞沪战线随军二月余,其后往返于皖南、浙东、赣东一带;二十七年夏初,往鲁南战场,其后沿陇海线西进,止于洛阳;八日间,转至长江南岸,与武汉会战相始终。二十八年巡行浙闽沿海,冬间归赣东,小住抚河前线。二十九年,历访桂南、湘北各线;三十年,往来赣闽桂粤之间;三十一年春间,巡游浙西,迄浙赣战事发生,复归赣南,其后小住赣南以迄赣州陷落,乃旅居赣东。其间,凡所亲历之战线,身经之战役,即以个人见闻为经,其他史料为纬;其所未经历之战线,则斟酌资料分别经纬,亦有暂填空白以待来日补正者。

这是一部战史;以四十万字的篇幅来记叙波澜壮阔的八年战事,繁简轻重之间,如何安排呢?现代的战争,乃是总体战,包括“政治”、“外交”、“经济”、“军事”及“民众动员”各部门的全民战争;因此,这部战史,并不是一部仅仅记载战斗经过的军事史。我们只留出五分之三的篇幅来叙述战事,其他五分之二,我们要说到战时的政治、经济,说到中日战事在国际上的影响,说到敌伪的政治经济动态,也说到教育、文化以及社会生活的演变。(我们的图片,也是如此;我们着重其“历史性”,而不注意其人物的地位;我们看重人物在战事行程中的生活,一个士兵在岗位上的表演,其重要性过于一个将领的阅兵;我们有着一万余幅图片,就在这个标准之下淘洗出,只采用了十分之一。)我们要告诉下一代子孙以伟大的抗战场面,尽可能避免“英雄观念”。我们的战史,得有别于《圣武志》、《湘军志》一类崇功颂圣之书,我们要使之成为人民的战史。

在我们所读过的战史之中,《兴登堡自传》该是第一流作品;其书明白朴素,并无繁杂晦涩的毛病,叙记战情,不枝不蔓,不写他自己的私人活动,也不谈那些琐碎事件。他所写的《松山之战》、《马苏尔湖之战》,也正是写战役史的典型作品;他日,我们编写抗战军事全史,必且以之为法。威尔纳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论》、《世界大战透视》、《论第二战场》,这些军事论著,对于我们的启示,非常深切;伊利奥脱少校的军事论文,也启发了我们的军事观察力;以他们的作品为模范,写一部中国抗战战役史论,该是一部极有意义的书,我们此刻所要着笔的,却不是这一类专门性的著作。对于我们的风格有着启发作用的,却是两本国人所写的史书,一系罗尔纲氏的《捻军运动战》,他把捻军战史,分三部来叙记:一部写捻军始末,一部写捻军战法,一部写几个典型战役;三部贯串为一,全书浑然一体,这倒是战史中杰出的著作。本书许多地方,即以之为法。另一部即王维屏氏的《中国抗战地理》,他用军事地理观点来叙述战役,这是谈战事最好的法门,也可说是军事入门书;这条路线,清初大儒,如顾亭林的《天下郡国利病书》,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已经开了先河;而敌人的《战迹之刊》,也就是同样的风格。我们的战史,也特别注重军事地理,以期增加读者对于谈战论兵的兴趣,若干地图片,也就帮助着使读者对各战役有明确的观念。

语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中日邻国,关系非常密切;可是我们对于日本这个亲邻的理解,实在太不够,换言之,也可以说是在“知彼”上缺少了工夫。抗战以来,透视敌情,洞中窾窍的蒋百里氏,他在抗战第二年便已逝世了,他可已看到了长期抗战必然胜利的远景。本书若干方面,特地叙述敌情,采用自欧美人士的观察与分析以相印证;我们的意趣,和蒋氏的议论,完全相同。蒋氏遗言:“胜也罢,败也罢,只是不要和敌人讲和。”这一部书,也可说是他这一句话的注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