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三”战役七月下旬,日方决定,对华北用兵;广田外相,并向国联宣称,拒绝国联任何干涉行动,并表示南京政府如干涉华北地方协定,日军部将以激烈手段对付之。我外交部也发出通告:“中国维护和平已竭全力,华北事件将来之发展,应由日本负责。”中日间的邦交,已临到千钧一发之危机。

在这紧张空气中,上海忽传一日本水兵“被绑失踪”的警讯;国人想到卢沟桥事变前夜的故事,对于日方制造事故的戏法,不免谈虎色变,知道日军又将有事于华中。这位失踪的日本水兵,名宫崎贞雄,过了二天(七月二十七日),忽在镇江出现,他从轮船跳向江中,为一船夫所救。翌日,护送至京,交与日本领事馆;彼签字自供:七月二十四日,于北四川路在一未经该国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指定之娼寮中冶游,为另一日水兵所见,乃乘轮潜逃。这件事的戏剧性,使国人不禁想起了一年以前京中发生的藏本事件;有如舞台上的丑角,拆穿了自己的西洋镜;但其暗示性之严重,有如顽童正在点燃那炸弹上的引线。

八月五日,日议会通过拨付华北事件费;六日,日政府突下令撤退在汉侨民,七日,长江上游日舰全部集中上海;战争的红球已经挂起来了。那天,川樾大使虽以“重开谈判”的使命来京,事实上乃是揭开了战争的大幕。路透社的东京电讯,便已预言“大战将于本星期再起”。我国内部团结,举国一致的决策,也从若干动态上可以看到。阎锡山、余汉谋、何键、蔡廷锴、刘湘、龙云诸将军先后抵京;而白崇禧将军由桂飞京,尤引起中外之共同注意;大难当前,全国军人的意志已经集中起来了。

战事导火线,起于八月九日的“虹桥事件”。那天下午五时半,日海军陆战队中尉大山勇夫与水兵斋藤要藏,武装乘车至虹桥路,欲冲入我虹桥飞机场,我方守卫向前阻止,竟被日兵击毙。我保安队闻声出巡,日兵复开枪射击,我亦还击;大山、斋藤俱死于机场近处。这事件,必然成为日方对我开始军事行动的借口,中经我俞市长与日冈本总领事再三交涉,希望循外交途径谋解决,勿使事态扩大。而日方便以谈判,调查来拖延时间,暗中作军事准备;我方窥破他们的诡计,也作军事准备,争取机先。八月十一日大队日舰抵沪,载来大量军火及海军陆战队;我第五军之八十七、八十八两师,亦兼程开抵闸北及江湾两地布防;火药气味如此浓厚,战事必不可避免的了。

我们于记叙淞沪战事之先,也把淞沪战场勾出一幅轮廓来:日军自二十一年《淞沪协定》成立后,便在虹口构筑现代化的堡垒阵线。就在北四川路底天通庵车站附近,建筑了陆战队司令部;司令部系水泥钢骨筑成,下层系仓库,屋顶筑有高射炮阵地、窥测所,中层系陆战队营房。俯瞰天通庵车站及八字桥,遥对闸北北站,一到战时,便是一所要塞。东北和六三花园及日本坆山连成一线,西南联结着日本小学、福民医院,沿苏州河而西,又和戈登路底的内外纱厂,梵皇渡的丰田纱厂连成一线,再绕过沪西和徐家汇的同文书院、祁齐路的自然科学研究所连成一线,这样一条环绕租界的防线便构成了。由司令部而东,连着日本女学——公大纱厂——汇山码头成为一线,对着虹口,也构成弧形的防守线。战事一开始,日军除集重兵于虹口地区,立即分兵沪西,据守丰田纱厂作侧击真如、北新泾的准备。一部分日兵伏处内外纱厂,准备渡过苏州河,截击麦根路车站,迂回我闸北守军之后背。换句话说,战事未开始,日军已准备了一举攻占闸北阵地的军事计划,而且以“一·二八”战役为蓝本,对市街战作了无数次的演习;演习地区,有时竟远及水电路一带,以进攻持志大学为作战目标。我军拘束于停战协定,淞沪近郊,除了警察,只有保安队负防守任务。我军只能以太湖为依据,从苏州到福山构成国防堡垒线,作防卫南京的准备。苏嘉路完成以后,京杭间兵运直达,可以远离敌军的射击。淞沪近郊,于北站附近,建筑两路管理局,其高度与坚固性,约略和日海军司令部相同;两大堡垒,遥遥相对。天通庵车站,顺着爱国女学、持志学院、商学院、复旦大学、市政府、远及吴淞的同济大学和中国公学,也构成了一条防守堡垒线,也对着日军的防守线作弧线形防守。虹桥事件前后,我保安队也曾在江湾一带构筑粗陋的战壕,因而引起日总领事冈本的抗议。

八月十一日,我军开始动员:八八师奉命开抵真如待命,八七师则进至大场待命。那一天之中,京沪路全线运兵,辅之以公路上的汽车运输。到了十二日黎明,八八师便已在北站布防,八七师也到了江湾新市区,在敌人面前出现了。那时,孙元良、王敬久两将军率领装备最全,士气最盛,训练最久,而且承袭了“一·二八”的作战经验的精兵来到前线,其运动之神速,出乎敌军意料之外。指挥作战的淞沪警备司令张治中将军,设指挥所于南翔,重温“一·二八”之旧课。

从我军的准备说,八月十二日已经可以进入战斗,于敌军准备未就绪时,进扑虹口防线。由于外交关系,才延期到八月十三日;而且进入“租界”这件事,也费了好久的考虑。那天,上海各国外交界人士曾召集国际委员会,欲根据一九三二年之和平协定,解决上海事件。我俞市长及日本总领事冈本相互责难,并无何种结果。我外交部也知和平无望,乃发表声明:“卢沟桥事件发生以来种种行为,均属侵犯我国领土主权与违反各种国际条约,我国处此环境之下,忍无可忍,除抵抗暴力实行自卫外,实无其他途径,今后事态之演变,其一切责任,应完全由日方负之。”这便等于事实上的宣战了。(八月初的江阴封锁,和八月十二晚间黄浦江口的封锁,也是战事即将开始的征象。)

十三日午前九时半,敌军沿北四川路、江湾路、军工路一线向我军开始攻击;枪声初起于横浜桥一带,敌军即向天通庵车站进攻,午后战斗延及八字桥、宝山桥、北站全线,迄晚,八字桥争夺非常激烈,而敌舰巨炮向虬江码头、军工路、沪江大学一线射击,大规模的战斗就这么开始了。敌军的企图和“一·二八”战役大体相同,攻击重点放在天通庵车站——八字桥——水电路一线上,想由此楔入闸北阵地,切断大场、闸北的联络,对北站我军作包抄攻击;因之,我八八师主力便死守八字桥阵地,争夺日本坆山——持志大学——爱国女学一线,对敌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作包围的攻击。敌军的攻击,一开头便被我军挡住,又重入于“一·二八”的胶着状态。

我军从福吴线驰援淞沪,原期于敌陆军增援上海前,扫荡上海地区敌海军陆战队;那时,敌陆战队六千人,我第五军(包括八七、八八、三六各师)及保安队,实力约二万人。预定一星期之中,可以达成这个战果。一待扫荡上海地区敌军,然后封锁海口,择地决战。假如扫荡不能如期完成,便退守国防阵地,作长期防御战,并不准备胶着在淞沪阵地,挨受敌方的立体攻击。可是战局演变,不得不胶着在淞沪近郊,进行“阵地战”,已和预定计划不十分相同了。(“一·二八”战役,敌军在街市战中受了惨痛的教训,这次进攻,仍复在街市中作苦战;我军扼守闸北阵地,自开战至退却,迄未稍变;八字桥的攻击,我军开始极为顺利,敌军只能退守日本坆山——六三园——陆战队司令部一线,也和“一·二八”战役大体相同;如此胶着,也出敌军预想之外的;战争的确包含着若干不可知之事实。)

战事以八月十三日——二十三日为第一阶段;这期间,我主力固守真如暨南新村、潭子湾、闸北、彭浦、江湾、市中心区、吴淞各要点,一部分任南市、龙华、亘沪西至北新泾之警戒,掩护我军输送到上海加入攻击;攻击重点在杨树浦港以西至虹口日司令部间,于空军轰炸后在炮兵火力掩护下,协同攻击前进。十三日晚间,我军便占了优势,敌军步步后退。十四日,我空军全面活动,敌军根据地公大纱厂及虹口附近中弹起火。(一架受伤的我机,弹落市区大世界门口,市民伤亡千余人,为战神带来之大惨剧。)那天下午,我军便开始向敌攻击;经过了十五日以后三天的连续攻击,对敌包围圈逐渐缩小,右翼争夺粤东中学、爱国女学、日本坆山及上海法学院,左翼争夺敌海军操场及敌海军俱乐部,浦东我军亦压迫沿江之敌,进占三菱、日清、太仓等公司码头,一般情势,可说是非常顺利。十九日,我三十六师(宋希濂将军所部),九十八师(夏楚中将军所部)也加入战斗,从保定路附近攻击前进;我战车部队也协同作战,到了二十一日,便已楔入虹口敌军阵地,攻抵百老汇路口、唐山路、华德路之线,一度迫近汇山码头。可是包围攻击的计划并未实现,以我军的火力,也无法展开街市战;而且虹口地区的一般建筑,敌军随地可以利用作防守的堡垒,易守难攻;尤其如敌海军司令部那样的建筑物,单靠轻兵器,原无从去包围敌军的;我们的迫击炮弹,击中那堡垒的墙围,曾不足以动其毫末;机枪的火力,更无所施其技了。二十三日以后,我军便放弃攻围敌阵的计划,也进行构筑彭浦——真如——闸北间的堡垒线,利用闸北街市作久守的打算。

八月二十三日拂晓,敌增援军之一部突于张华浜登陆,并以一师团兵力从川沙口上陆,一路犯浏河,一路袭罗店,一路向宝山前进,于是战事中心,移至月浦罗店一线。我军为应付这大战的局面,成立第三战区长官司令部,以冯玉祥将军为司令长官,顾祝同将军副之。浦东战线由张发奎将军指挥,淞沪近郊军事,由张治中将军指挥,江防任务,则由陈诚将军指挥。八月二十三日——九月十日那三周之中,敌军先后增援约有五师团的兵力,(上海登陆约有四联队,吴淞登陆三联队,罗店登陆七联队,内有工兵一联队,共三个师团,尚有二师团已到达上海。)以永野修身大将为统帅,松井石根大将为陆军指挥官,第三舰队司令长谷川清为海军指挥官。我军一面围攻虹口杨树浦及张华浜之敌,一面围攻川沙口上陆之敌,最激烈的野战,便全线展开了。罗店——月浦之战,敌人称之为“血肉磨房”;当敌军初登陆时,先经重炮、舰炮及飞机的密集轰炸,摧毁我军阵地,乃掩护步兵向我猛扑。我军全营殉难,后援冒弹续进,将敌军包围;敌军又增援对我军作反包围,我军又复增援围攻;如此层层包围,双方进入短兵相接,掷弹互炸的恶战场面。参加这次战斗的十四师(霍揆彰将军)、十一师(彭善将军)、六十七师(李树森将军)、军长罗卓英将军都受了惨重的牺牲。二十七、二十八两日恶战最高潮中,我军曾被迫放弃罗店,退守施相公庙,蒲家庙之线,二十九日以后,又复部署反攻,仍与敌军相持于罗店——月浦线上。八月三十日,敌集中飞机及舰炮全力,猛攻吴淞,继以步兵登陆,淞沪近郊战事又复转剧;敌右翼由吴淞向宝山及蕴藻浜猛攻,其左翼向我闸北——江湾——闵行阵地全线进攻,那样猛烈的攻击,一直持续到九月十日,并未减退。敌军运用舰炮、重炮、飞机、坦克车这样立体的力量,攻击我土壕、沙包的阵地,仍不能“中央突破”;我军虽被迫放弃吴淞、宝山、殷行、新市区等据点,但重要的阵地仍未移动;到了九月十日,我军仍坚守在罗店——江湾——北站一线上。不过我们所付的代价太大了,把全国的军队精华送入这一“磨房”,于敌军有利地势中消耗掉;照敌人的说法,他们已吸引了我们的野战军主力,歼灭于淞沪战线了。可是加上一个外交的因素,让国际人士明白:中国士兵的战斗力;“多年来认为中国人是不善战斗和易受恫吓的,英国人士也惊于他们的骁勇善战和坚毅不拔了。”史摩莱少将说,他从没有看过比中国‘敢死队’,最后保卫闸北更壮烈的事了!这是我们的战士在淞沪战场所付代价的真正收获;就在这样不利的条件下,我军还得坚守下去。

正当淞沪战场激战之时,敌空军便开始向我后方城市南京、杭州、广德、南昌作最惨毒的连续轰炸,而浙赣、沪杭、京沪线上的城市:无锡、苏州、松江、嘉兴、金华也接连受敌机轰炸,难民死伤相藉于途。敌海军第三舰队,从八月二十五日起,便宣言封锁南中国的海岸(北纬三十二度四分——二十三度十四分),阻绝我国船只的往来,并检查第三国的船只。从种种事实说,两国的战事已经存在,但日方仍称之为“支那事变”,不承认是“战争”;我们的大使许世英氏于七月中旬重返东京,日大使川樾也依然留住南京,好像“战争”真的不曾“存在”似的。

九月十日以后,我军以敌军实力大增,只能调整阵线作坚守的计划。其后二十日之中,便形成敌攻我守的情势。(东京方面的最初计划,原以第三舰队牵制华南,而等待华北日军之发展;旋以海军轻战,沪战失利,而南口战线又复相持,乃变更战略,侧重淞沪战线。自敌军大量增援,我对罗店之敌,经几次攻击,予敌重创,仍未能达扫荡之目的,而宝山吴淞上陆之敌,进行杨行南北地区,张华浜上陆之敌,亦对江湾附近我军阵地猛烈攻击,我上海及浏河方面之攻击军,侧背感受威胁,乃调整战线以拒敌军之前进。)(这是第三阶段。)其时,敌军已增至十万余人,炮三百余门,战车二百余辆,并于鸭窝沙、高尔夫球杨、泗洲岛,构筑着陆场,飞机亦增至三百余架;与我顾祝同司令官所指挥之朱绍良、罗卓英、薛岳三个集团军,开始作互相消耗之阵地战。敌曾以两师团的主力,犯我浏罗公路,卒因我军猛烈抵抗,并无进展。其时我空军因初期作战消耗过大,兼之补充困难,致淞沪战场之制空权尽落敌手,我机只能于夜间冒险出动轰炸;我们的防御火力,也就逐渐衰退下来。这一时的战斗,几乎全线都是挨受攻击的重点:敌军进攻,一贯的以飞机、炮轰为前奏,连续轰炸之后,便燃放浓厚的烟幕,掩护战车的前进;步兵便跟在战车后面,冲攻得手,其后续部队,便如潮涌入;冲攻失利,便退归原阵,待机续攻;几乎我军的阵线,每一处都挨过这样的突攻。敌军后退,稍停片刻,又复来攻,有一昼夜之间连续攻击十数次者。敌军尽量运用机械火力,减少人力消耗,因此两军对阵经月,敌我罕有面对厮杀的机会。我军晚间修筑战壕,白昼挨敌机敌炮轰炸,日复一日,困顿已极;亦有全壕被炸,全队埋身泥中,作最惨烈之牺牲。我方人力消耗,当十倍于敌方,这种情况,颇似第一次世界大战之西线:只须挖掘一道壕沟,前面敷设了有棘刺的铁丝网,便可抵御可怕的重炮。前线的形势,好似一面绵延不绝的铜墙铁壁,纵然打开了一个,而敌方几乎立刻就把它合拢起来。可惜我军的阵地,并非预筑的堡垒线(国防线尚在百里以外),而火力实在相差得太远,这一个半月的坚守,已经超过限度了。

到了九月三十日,我万桥严宅阵地被敌突破,翌日拂晓,敌又继续突破我陆桥刘家行阵地,我军只能向蕴藻浜南岸转移阵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