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既已正式开始,平津陷落,乃是必然的后果。当时国人爱国情绪高涨,为了平津陷落,不胜悲愤,也有无限惶惑;若就战事全局来说,平津的陷落,也已无足轻重了。战事发生以前,日军早已完成对平津包围的准备;冲突一开起,敌军即按预定计划分三路侵我华北:第一路由关东军派遣铃木、酒井两混成旅团,经热河向北平北侧地区前进;第二路由朝鲜军派遣川岸第二十师团入关,向北平南侧地区前进;第三路以平津驻屯军河边旅团为基干,在北平东侧地区,对北平作包围攻击。另由日本国内派遣坂垣征四郎的第五师团经朝鲜入关,会合日海军围攻天津塘沽。到了七月十六日,敌入关部队,已达五师团之众,兵员在十万人以上;敌众我寡,火力配备又相悬殊,兼以敌方先据了主位,我处处受了牵制;这样情势下的战斗,本来无从进行的,不过平津之间的军事抵抗,也还走了一段曲曲折折的路。
北平失陷于七月二十九日,和宋哲元将军的抵抗命令,只相隔二十四小时,二十九军也只经过一天的战斗。当时城中青年学生,满腔热忱;希望北平成为玛德里第二;二十九军下级干部及士兵的战斗情绪,也正在高昂,武器虽不齐全,而他们的战斗力也是不可藐视的;仅仅守城一日,便悄然引退,国人当然失望已极;可是宋将军把主力撤向保定一线集中,在当时也有军事上的必要;这“必要”,我们从战事全面展开过程中可以逐渐明白的。
就在北平失陷那一天,通州,那“冀东自治政府”的“首都”,却演出了反抗敌军的悲壮剧。七月廿七日,通州附近的二十九军之一部受了敌军的炮轰,几乎全军覆没;敌军自以为很能把握当前局势,只在通州留下一部分兵力,而集中全力于第二天的重要行动,攻击二十九军在北平附近的主要阵地。二十九日早晨,敌军完全掌握了北平;冀东伪自治政府的保安团,因为受了我军在他处空前胜利的消息(只是一种传说)的鼓励,就起来叛变了。他们突然袭击驻扎在通州城内的少数的日本驻屯军,把他们完全消灭,一方面又杀害了留居该地的日本人和朝鲜人,总数大约有三百人;伪政府的一切日人房屋和办公室,都被扫荡一空,而且夷为平地。那一天,从早到晚,那大火燃烧中所冒起的大股黑烟,从北平城墙上都能看得很清楚的。这件著名的“通州屠杀”事件,燃烧着日人的“膺惩”情绪的大事件,透露着我国民众对于敌人统治者的最深刻的愤恨。这支叛军拘捕了冀东的傀儡殷逆汝耕,送往他们所预想的“胜利之城”;又恰巧正在“北平”陷落之际,其结果当然是悲剧性的,不是解除武装,便是落荒而走,另行加入我们自己的军队中去了。
就在那天,天津方面也同时发生了许多事件。那时天津市长是张自忠将军(当时是伪装的亲善者,后来抗日最英勇的名将),他的部下若干小队和保安团联合起来,对敌军开始攻击;他们夺了西车站,又袭击了东车站(总站),作战地点,离日本军事飞机场还不到二百码;天津、北平间的交通便被他们所截断了。经过了一天的混战,取得了国人所从未梦想过的胜利;虽然,因为我正规军已经向南撤退,无从取得联络,城内的保安队也因巷战过久而十分疲乏,不能不接受溃败的命运;但从敌军方面说,也是最惨痛的打击。因此,敌军再度控制铁路线时,便用大炮和飞机向天津华界作最彻底的轰炸,使之成为冒烟的瓦砾场——这些短短的悲壮剧,包含着最深刻的意义:这班侵略者在通州和天津,自以为是“安全”区域,但却从那里素来受他们仁慈的“保护”的中国人方面,竟得了一种最顽强的抵抗;换一句话说,在河北省内,日人盘踞得最久的地点,而国人的反抗却是最坚决最勇敢的。这便是敌人的侵略终于失败的主要因由。
平津失陷以后,我军的主要阵线,已移至居庸关南口;那是华北战场的一页,以下将有详细的叙述。八月七日,敌军排着盛大的队伍,正式进入北平,完成他们的初步占领。
既然是两国之间的全面战争,那就该说到两国的战略了。我军一开头便决定了“逐次消耗战略”;(这种战略,在当时当然不能明以语人,而且无从使国人来谅解的。)“消耗战略的意义,完全是蕴蓄长期强韧的战力,和敌人相抗,使敌人的兵力资源消耗衰损;等敌人到了微弱时期,然后给敌人以最终的打击,使彼屈服的战法。因为我国早没有充分的准备,开始没有力量和敌人决战,所以采取这个方法以待敌人的衰弱;同时,等待着把自己没有准备的力量,集中起来,以保持长远的战力和雄厚的资源,作旷日持久的抵抗;使敌人早先准备了的力量,因愈战而愈分,愈分而愈弱,加以损耗死伤疾病疲惫的打击,终使敌人一蹶不振,而使最后的胜利,归之于我。这种战法,其利益在‘等待’两字,直如白蚁之蚀木,与肺菌之毙人一样,是逐渐消耗敌人生命的战法。”(孙子云:“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克罗塞维支(Clausewitz)说:“守者向国内任意退兵,避免与敌决战,足令攻者过度疲劳,而自取败灭。”又云:“攻者若超过其极点,则攻者将逐渐失去优势而守者则逐渐获得优势,于是胜败的形势,乃为之逆转。”敌军方面,也是一开头便取“快然一掷”的速战速决的战略的。(中日战事初起,杉山大将曾上奏天皇,说是一个月便可解决。)敌方数十年来,即以准备侵略作战为理想,有着绝对优势的海陆空军,装备素质也较我良好,其政治、经济、国民教育、兵员训练也较我为优,为着先发制人,乃采取速战速决的“歼灭战略”。这两种战略,皆恰合彼此的国情,其优劣得失亦非凭空所可决定。不过,平田晋策说过:“单纯以军队予敌人猛速的一击,不管国内的经济政治情势怎样,那种战争可以进行的,因此军队在最初可以采用这种方法。但是,远东的战争却不能仅仅从这种军略的眼光上去觉察。无论参谋本部喜欢不喜欢,战争一定是持久的;战线一定拉得很长,军队的需要必然日渐加增,死伤的数目将倍加上去。我们若对这一问题闭上眼睛不看,而且坚决认为它不过是很快就可以结束,那才是自欺欺人呢!我们必须思量到我国军队的性质,军队的状况,战争发生时的政治和经济情况。下一次远东战争,不像一九〇四年的日俄战争那样,单纯包括战略和战术而已。显然的,一九三六年的新战略,已经不是单纯用兵的理论,这种单纯的理论已经不能存在了。”(一九三六年的战略理论)他的话,是指可能发生于一九三六年的日苏战争来说的,却正是中日战争的正确注解。从战略的贯彻上说,日本的战略已经失败了!(孙子在“军事行动篇”中说:“即使军事行动胜利了,如果把军事行动长此继续下去,士气会得迟钝,战斗力也会渐渐消灭。从来没有一个国家,会从长期战争中得到利益的。供给远距离战场上的军需,尤足耗竭一国的资源;如果战期延长,人民就要穷困。等到士卒疲惫,军器钝锈,战斗力消沉,资金耗竭,邻国就会起来,攻击这个精疲力尽的国家了。”)
战争初起时,日本的军阀声言道:“中国政府和中国军队的‘生存’,不能超过三个月;中国因为军备力量脆弱,经济落后,政治无组织,决不能长期抵抗日军。”现在,已经为事实所否定了!中日战争,进入了长期战争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