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夜间十时,日军一中队在卢沟桥附近夜间演习,集合归队时,突然扬言有日兵一名失踪,在宛平城外到处寻觅不见(宛城在浑河北岸),意图进城搜索,并开枪示威;北平日特务机关也向我当局提出严重交涉,正谈判中,失踪日兵忽已归队,又借口须调查如何失踪情形,强我方派员参加;正调查中,丰台日军已武装出动,强欲进入宛平城,并欲迫我城内驻军向西门外撤退,当为我方所拒绝,日军即开始向我射击,并以迫击炮轰城,而战争遂作。时我城中守军,为二十九军之一部,吉星文团长、金振中营长率队守其地;王冷斋专员以地方官当折冲之重任。

八日傍晚,剧战继续三小时,敌军伤亡倍于我军,攻势大挫;那晚,战事时停时作,一直持续到九日的清晨。敌方大量调集援军,战火也就蔓延开去。和炮声枪声交错并作的有北平的外交接触;从事变发生以后两星期内,双方都在玩手段,从事虚声的恐吓,一面提出“谈判条件”,请双方予以考虑;一面又把它抛弃,但不久又把它提起来,反复变幻,不可捉摸。(敌方对于停战的诺言,先后失约四次。)同时,在这个短时间内,几乎没有一天不发生一些战事,敌方从未作撤兵的准备。只有一点,是值得我们注意的;当双方作种种协商的短时期中,日本军部已在国内下动员令,调集大批军队,准备大战;一方面又在煽动民众,鼓吹对华膺惩,日方在北平的商谈,只是迁延时日,作军事准备而已。

那时,冀察政务委员会主席兼第二十九军总指挥宋哲元将军,恰巧返乡扫墓,对于当前这困难的课题,作有意无意的闪避。(我国政治人物,每每用拖延的手段来延缓局势的恶化;日方对于宋将军的“在任何挑拨之下,都避免向日方冲突,而又不一心一意随顺日方意向的态度”,已经烦躁,不能稍耐了。)在北平负军事上指挥之责的冯治安将军,他年纪较轻,富有血性;加以当日平津的社会空气,与全国人士的激昂,再加以日军过分的压迫,使人无可忍受;于是,军事抵抗,已成为必然的趋势了。

尤其重要的,我国民政府及领袖对这局势表白了明决的态度;七月十九日,蒋委员长在庐山发表了一篇理直气壮的演说。他提出了四个要点,认为用和平方法解决中日纠纷时,中国坚持:“一、任何解决不得侵害主权与领土之完整,二、冀察行政组织不容任何不合法之改变,三、中央政府所派地方官吏如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宋哲元,不能任人要求撤换,四、第二十九军现在所驻地区不能受任何约束。”他在演说中,又郑重声言中国之对外政策为民族自存与国际共存,“我们的东四省,失陷已有六年之久,继之以《塘沽协定》。现在冲突地点已到了北平门口的卢沟桥,如果卢沟桥可以受人压迫强占,那么,今日的北平就要变成沈阳第二。今日的北平若果变成昔日的沈阳,今日的冀察亦将成为昔日的东四省。我们希望和平,而不求苟安;准备应战,而决不求战。”。他又正告日当局,谓:“卢案能否不扩大为中日战争,全系于日本政府之态度,和平希望绝续之关键,全系于日本军队之行动,在和平根本绝望之前一秒钟,吾人仍希望和平,希望以和平的外交方法求得卢案之解决。”这正是华北军队所期待着的,中央政府对于支持华北局势的坦白而有力的担保。从这时候起,华北将发生什么变化,已可不言而喻了。当时,日本军阀也许以为我们领袖的演说,无非是他外交战术中的最后一炮,只要他们诉之于迅速的行动,便能把我们的庄严誓言,立刻粉碎的。(日本的少壮派军人,好大喜功,也正期待着恶化的局面。)他们并不明白,在他们眼中,看作实力薄弱、衣服破烂的中国兵,正在准备为保卫祖国而牺牲,听从着领袖的庄严的号召。

七月第四星期中所经过的种种,可作简短的叙述:二十一日,中日双方都宣称“撤退军队”。二十二日,我方发现日军并未撤退。那时,宋哲元将军已从他的家乡乐陵赶回北平来,立即下令,以一百三十二师代替“反日”的一百三十一师(但日方立即指出此举于事情解决上并无多大的帮助)。他的措施,似乎是在延长时间,而不在于企求“愿出任何代价的和平”。无论如何,日方已经决不轻易放过宋将军的了,到了二十三日,日方就向他提出“第一次哀的美敦书”(编注:最后通牒)。这时,日军从关外调来的,已在一师团以上,空军实力也增加至百余架之多。到了七月二十六日,军事行动的序幕,因日本空军的出动而揭开了。据日方的借口,说中国方面有人破坏日方通到天津的电线,日人为了报复,乃派空军向廊坊的村庄作奇袭,炸成一片瓦砾,民众死伤千余人。就在同一天,北平日军方面又向宋哲元提出“第二次哀的美敦书”,要求宋氏的部队撤退至河北省的南部。宋氏经过了一整天的考虑,决定拒绝日方的要求,并命令他的部队:“抵抗任何进一步的侵略。”

二十六日晚间,大井村附近日军声言回防,强欲经彰仪门入北平城,守城军警加以阻止,即发生冲突。宋将军即以赵登禹将军为南苑指挥官,并令三十八师董升堂旅袭丰台,二十八日经我军奋勇猛攻,当将丰台克复,同时我卢沟桥、八宝山两处军队亦将五里店、大井村附近敌人驱逐,猛向丰台推进。其时,南苑方面,敌增援反扑,并以敌机二十架,连续狂炸,驻军伤亡累累,副军长佟麟阁、师长赵登禹两将军均于是役殉难。由于南苑之失利,致丰台战事,功败垂成;二十八晚间,敌炮队轰炸宛平县及长辛店,经一昼夜之撑持,我军卒不得不放弃宛平,向良乡、涿州一线转进,卢沟桥亦遂陷于敌手。

诚如勃脱兰氏所说的,我们所以追叙这些事件,并不是因为它的本身是有特殊重大的价值,而是因为它们将成为更大的军事行动的序幕。如果把当时崩毁的墙垣和青葱茂密的高粱地上的“青纱帐”作为背景,把大刀队夜袭日军的事迹描写上去,那末,卢沟桥抗战的故事,很可以写得有声有色的。但就卢沟桥这地方事件来说,在战局大体,只是不十分重要的一角;若在其他情况之下发生(假如发生于一年以前),这事件不过在我们的忍辱记录上多一事件而已,然而卢沟桥边的枪声,已成为中日间延期已久的实力试验的序幕,“战争”终于到来了。

(从日军的战略上看,包围北平,乃其入关后之积谋。占了榆关和热河,即对北平为远势之两面包围,冀东伪组织成立及增兵占丰台,乃成近势之三面包围,然犹网开一面,使北平西南角上仍得与外方交通,至卢沟桥被占,始成四面包围之势。)

(卢沟桥即架于卢沟河上之大桥;卢沟河即永定河,为沽河五大支流之一。永定河上游,流于黄土带,沙水浑浊,故有浑河之称。惟自三家店以下,河流平地,河水横溢,河流之冲击力甚大,而河水转成卢色,北方人称不纯黑者为卢,此卢沟之名所由来也。卢沟架桥始于金时,为大石桥,长六百六十尺,宽二十六尺,为北方伟大工程之一,《马可孛罗游记》中尝盛称之。卢沟桥在北平西南二十六里,为北平西南方之孔道,宛平县城即在桥首;平汉路铁桥则在桥北半里。平汉路自卢沟桥分为二,其一东北驱,直达北平,并有支路至通县;其一东向至丰台而与北宁路相合;平绥路自北南驱,在西便门外与平汉路相交,直至丰台为止,由此可知卢沟桥地位之重要。)

推开远一点,我们看看当时东京方面的情势:事情的决定是在七月十一,星期日。那天的整个上午,日内阁举行了一次紧急会议;一般新闻记者在接待室内,来来去去,忙个不了,互相猜测着不可思议的谣言。下午,近卫首相到叶山行宫去觐见日皇,袖着和战的决策回来。到了晚上,全日本统统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那天的号外,惊人的题目,是“日本决出兵华北”、“四个师团将立即开拔。”

席勒(一个久驻日本的美国观察家)在日本内幕中也曾叙述道:“近卫公爵匆匆跑到天皇的海滨避暑处,请他批准军部计划和军部特别费,以便用既成事实来对抗议会的紧急会议。”当傀儡议会,第一次召集的时候,据同盟社记者说:“其目的在于批准陆军占领华北的平津区域,以及改革经济财政的通盘计划。政党领袖都不想在议会中用质问大臣的方法,来问驻华军政机关所采的积极政策,因为政府的对华政策早在二星期以前,经过天皇的批准了。”近卫公爵假面具脱下来了。九月六日,美联社从东京拍出如次的电讯:“首相要求议会核准其经济计划,此举如果实现,将使日与德意相同成一全体主义的国家。政府得以统制商业、航业及其他国民经济、生活方面云。”军部变成最高的统治者;日本的人民,失去他们的自由了。

后来有一位日本的大尉,坦白地说出了自己的野心:“我们(日人自称)的目的就是独霸大陆。在昨天,我们得到满洲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到了今天,我们就必须占有中国;到明天,越南、泰国、马来亚、菲律宾、荷属东印度,或许连印度都将是我们的了。这并不是因为我们帝国主义的贪婪。是要想称霸。这只是一个生殖力与侵略性民族所不可避免的发展。昨天,白种人在亚洲居于领导的地位;今天日本(它自己就是一个亚洲的国家)已能作亚洲的霸主了。在亚洲的‘新秩序’内,再没有外人插足的余地了。我们的头一项使命,就是建立中国的和平,我们坚信:外国的帮助,是中国继续抵抗的原因。一旦中国停止抵抗,它就会变为日、‘华’、‘满’经济集团的一员,这个集团,在我们指导之下,就要控制整个的太平洋。我们想由中国冲入越南,由越南而泰国、缅甸及荷属东印度。这些步骤一旦完成,我们就可以毫无畏惧地来应付对苏美的战争了。”这样一个下级军官,他就很深刻地接受了《田中奏章》所说的计划,他清楚晓得他自己国家的需要,也晓得应该怎样去满足这种需要。这便是酿成日本军人心目中的“圣战”的“酵母”!

或者,我们应该进一步看看当时日本财阀(金融贵族)对于这次战争的意向。一般公认,政友会是三井的党,而民政党是三菱的党;三井与日本半封建势力的关系,远比三菱为深。三井因为是经营出口丝,又对其他家庭手工工业,有着金融上的控制,它与地主阶级利益是密切相关的。三菱大部投资在于重工业及其他大规模企业,它需要国外借款与外汇稳定。不过,这支配着全部日本的经济生活的两大托辣斯巨阀的利益,在许多地方是共通的,所以常常为敌,也常常为友。一九二七年的金融崩溃,才给军人以第一个机会。一九三一年,日本军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占领满洲以重建其优越的地位,这政策是获得三井财阀的支持的;不只获得三井的支持,当满洲之夺取为英国所默认时,军人更获得一切大资本家之支持。这两大集团,对于侵华的战争也是赞成而且予以全力支持的,虽是关于战争应进行到何种地步,容有意见分歧之点。陆军和海军,事实上与财阀联合在一起,同样希望征服中国,而且唯有两者合作,始能达到这个目的的。

就在“七七”战争发生那几天,有一位英国记者和一位日本经济学家在东京一家咖啡馆作深谈,那经济学家说:“日本的真正势力只有两个——陆军和海军。他们政治上是代表着什么呢?那陆军是与重工业资本勾结着,这一部分人要求向大陆发展,他们需要华北的原料和矿产,和对苏作战的根据地。那海军是被制造业和轻工业资本家所拥护,他们必须依赖国外贸易,他们要求南进,他们需要更多的市场,需要得到中国‘善意的谅解’,这样他们才能逐渐以经济侵入中国,独占中国的对外贸易。是的,这其间的确有一个冲突,大资本家间的利益冲突。哪一派强些呢?当然是陆军,每次都是这样。自从一九三二年上海战争以来,海军在政治上失了势,现在他们也许要重新抬头,然而陆军仍旧控制着政府。”从他们的谈话中,我们也可以理解陆军、海军与财阀所谱成的战争进行曲,是怎么一种情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