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春天(一九三七年),华北局势忽而非常平静;英记者勃脱兰(James Bertram)那时住在北平,曾经叙述过如次的感想:在远东,人们回想一九三七年的春季,宛如一个战争的鸿沟,划开和平与战争两时代的分野;正如大战的欧洲,回想到被人遗忘了的一九一四年夏季一样。在回忆上,很难相信那些和平的日子是真的。新春给中国带来了一个新生;它最后的严重内部危机,获得和平解决,产生了全国团结的希望。而使中国人感到惊异的,是日本人对于这事,似乎也并不觉得怎样。一种稀有的平静空气,竟替代了以往东京和南京间的互相为难的情形。三月间,日本银行家和实业家组成了经济使团来中国访问,并且作了很乐观的报告。据说,他们甚至建议把中国方面所认为显然不平的事,也要予以补救。这个亲善团和华北日本驻屯军之间,自然有一点暗潮,但这是可以调解的。关于这一点,最大的希望,是寄在温和派的(但在疾病中的)华北驻屯军司令田代中将身上。

说到在北平,从一九三一年以来,每一个春天总要重新发现一次战争的阴霾的,现在对于这和平吉兆的光临,自然是十分感慰的。虽是日本的军部,是不会马上改变它的立场的。但是军人内阁总理林铣大将的倨傲态度,已被自由而开明的佐藤外相上台抵消了;而且林内阁的寿命,也已经是有限的了。日本的温和派似乎可以重新得势;但是有经验的观察家已经在摇头了。

那年五月,勃脱兰从华北出发到日本去,临行之日,拉铁摩尔(Owen Lattmore),那位美国的中国通,对他说:“这太像一九三一年了,太平静了,太平静了,平静得不能使我们放心,我们怕又要见到一个‘九·一八’呢!”大家都应记得以前日本一个短短的自由派运动的插曲,和同样过分热烈,对华友谊的表示,曾经成为对满洲的突然进攻导火线呢!在这种没有人能否认国际间应有遵守的诚意的时节,日本的外交,却总是把凶鸷之鹰与和平之鸽,交换地导演着的。

他在路上所听到的新闻,也加强了这种感觉,到大连那天,他听到林内阁将要下台的第一次传说。到了汉城,林内阁倒台的消息是证实了。一个以近卫公爵为首脑的新政权,已在国外宣布着,而被认为是“革新的内阁”;它的使命,是要实现佐藤外相业已开始的对华合作。但是,新内阁的政策,即使在那时,有几点也是不能这样可靠的。外相佐藤尚武让位给了广田弘毅,他就是一九三六年三原则(日本“安定远东”政策的结晶品)的倡导人,和同年与德缔结反共协定的外交家。杉山元任了陆相,和马场锳一——重工业和军需工业的代表——任了藏相。这些名字足够压倒那甚孚众望而政治经验却很不够的近卫公爵。从新内阁的混血组织来推测,它是一个暴风雨的朕兆。

在这儿,且约略追叙当年日方所采取的迂回曲折的外交途径。日本的二重外交,就是霞关的与三宅坂的,往往自相矛盾;军部虽有外交的责任与义务,但事实上有很多的越俎代谋的情事。而外交人员勾结少壮派军人,几成为一时的风尚。一九三三年,日本退出国联以后,拒绝列强过问远东问题,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七日,天羽英二发表著名的声明:“关于中国问题,日本的立场与主张,或有与列国不能一致者;不过这种情形,实导源于日本在东亚之地位与使命,而不得不然。日本为维持东亚和平及秩序,以单独负责进行的事实,日本认为是当然的;又单独进行东亚的和平的秩序,为日本的使命;日本对此使命,有决行的决心。”他的声明,引起了国际的严重责难;但其用意,则正替军人的侵略作辩解,成为军人的传声筒。

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三日,日外相广田弘毅在国会演说,阐明日本外交方针,声明对外不侵略不威胁,对华主善邻,谋与中国接近。其后不久,《朝日新闻》记者二月间来华,蒋委员长告以中国素主和平,向重道义;中日两国所有困难问题,可以道义为基本原则,依照外交方式,从事解决;日本诚能改变对华政策,一如广田外相外交演说之所说明,则中日关系已得好转之起点云云。同时,王宠惠氏前赴海牙,便道访日;在日曾晤日外相广田氏,转达中国政府善邻之意旨。宣明中国政府及人民希望,中日两国立于平等之地位,相互尊重彼此在国际间之完全独立。两国应互相维持真正之友谊,外交方式应纳入正常轨道,绝不用外交和平手段以外之方法。同年八月间,蒋作宾大使返任,历经交换意见。直至十月间,广田外相乃有确定之答复,谓:如中国先同意下列三点,则日方对中国所提希望条件亦可照办,这便是著名的“广田三原则”:

一、中国须绝对放弃以夷制夷政策,不得再借欧美势力以牵制日本;如仍旧阳与日亲善,阴结欧美以与日仇,则绝无亲善之可言。

二、中日“满”三国关系须能保持圆满,始为中日亲善之根本前提,欲达此目的,先须中满实行亲善。在日本方面,中国能正式承认“满洲国”,方认中国确有诚意。在中国方面,或因种种关系有不能即时承认之苦,然无论如何,对于“满洲国”事实的存在必须加以尊重,设法使“满洲国”与其接近之华北地方,不启争端,并保持密切之经济联络。

三、中日共商一有效之防止赤化办法,而在中国北部边境一带,尤有与日本协议防止赤化之必要。

我们仔细分析广田三原则之内容,其中包含着阴狠险毒的企图。盖日方欲先以概括而不具体之原则,诱致中国入其圈套,然后逐步控制,依照日方预定计划,解决东北及华北各项问题。中国如予接受,不啻在原则上承认日本有权干涉中国独立自主之外交。其于防共一节,更迫中国承受。因此中日两国间的紧张空气,依然不能有所改善。实际上,日本军人正在积极侵华;军事的进攻,愈演愈剧,“河北事件”与“张北事件”以后,又策动香河民变,唆使殷汝耕背叛,援助匪伪军,侵占察北六县,包庇日鲜人走私,强力阻止海关缉私,庇护匪伪军进攻绥远,日军用飞机在华北地区不法飞行,华北驻屯军人数增加,并干涉津浦、平汉两路的行车等暴行相继发生;中日两国间之情势,因而一天一天严重起来了。

其时,张群调任外交部长,深知中日两国之间,已到和战关头,乃开诚向日本驻华大使有吉、有田暨川越氏披陈利害,力劝日方改变对华政策;乃日方迄无诚意,时日迁延,谈判迄未接近。在此僵持局面之下,日本在华军人每借细故,挑衅寻仇。八月二十五日,四川成都突生暴动,日人伤毙各二人。外交部立即派员前往调查真相,并向日方表示负责处理。乃日方以为有机可乘,遂令川越以外交压力,借成都事件向我政府提出取缔排日行动、解决华北问题、同意共同防共、举办上海福冈间之航空联络、减低对日关税税率、聘用日本顾问、捕逐在华反日韩人等强硬要求,威胁暴压,极尽能事。我政府态度沉着,对于成都事件,向日方表示歉忱,依法惩凶,处分负责官员,抚恤死者家属,并给予伤者医药费;至日方所提与成都事件不相涉之其他要求,即主张分别办理,随时商谈。日军人恣横已极,对于我政府建议,绝不考虑,于是迂回外交途径亦告中断。

除了政府的外交肆应,民众的武力也正在那儿滋生成长着。东北方面,马占山、苏炳文将军的部队被迫退出了东四省;其散落在四处,和被压迫的民众相结合,成为游击队,就利用着青纱帐来袭击日军的营垒、运输线,威胁着敌伪的永久统治。华北方面,宋哲元将军的部队,表面不能不屈服,虚与委蛇,内心燃烧着愤怒之情,和日本驻华北的部队,也连续发生大大小小的冲突。又如二十二年夏天,察北的抗日同盟军,虽有冯玉祥、方振武、吉鸿昌诸将军参加作战,大部分却是激于爱国之情的民众,可是与敌人血战了五十多天,收复过沽源、多伦几处城市,阻挡了敌骑的西进。而二十五年冬天的绥远之战,傅作义将军为全国民众所鼓舞、援助,增高了战斗情绪,一战收复百灵庙,予进窥内蒙的敌人以最重大的打击。民众力量的加强,使日军认识了一件事实:日军要占领一个城市,并不怎样困难,他们所最感困难的,要坚守各城市,使不受到仇意的民众袭击,几乎是不可能的了。这些事实,在迢迢的战争行程中,日军由于身受而格外认识了!从某一角度说,日本军阀已面临着出乎意料之外的大战,中国人民已非武力所可压服,中国人民之仇日心理,亦非大量屠杀所可消灭的!

中日战争,从卢沟桥事变进入另一阶段;外交接触告终而军事接触开始。不过卢沟桥边的冲突,只是星星之火,而燎原的情势早已潜在;我们先且说一说当时日本华北驻屯军的活动。

外军在华北驻防,始于《辛丑条约》订立以后(一九〇一);原约第九款:“中国应允由诸国会同酌定数处,留兵驻守,以保京师至海道无断绝之虞;驻守之处,系黄村、廊坊、杨村、天津、军粮城、塘沽、芦台、唐山、滦州、昌黎、秦皇岛、山海关。”约中对于人数虽无明文规定,但事先联军指挥官共同决议,平时驻军总数,应以八千二百人为限,每国不得超过二千人。(其中保护使馆之名数,规定共为二千一百名,日军应为四百人,炮四至六门。)可是日本辄以《辛丑条约》为根据,迭次在华北增兵,谓之为“驻屯军强化”。到了二十五年,日本驻屯军已增至八千人以上,其驻兵地区也越出十三处范围,在通县、丰台驻有大批步炮工兵,且于古北口、喜峰口、冷口各要地,驻有大军。其驻屯之部队,以驻屯军司令部为最高机关(司令田代皖一郎系中将阶级),所属有驻屯旅团(步兵二联队,炮兵一大队,工兵一大队,电信兵一联队,辎重兵一大队)、守备队(北平、天津、山海关三队)、宪兵队、骑兵、山炮、坦克车、航空、汽车、摩托、化学兵等队,并有军犬、军鸽、无线电台、军用艇等配置,均系战时配备;其处心积虑,显而易见。

我二十九军为着翼卫北平,宛平城内及丰台车站附近均有一营驻防,清河则为冀保安队驻守。日军忌我军作防卫戒备,二十五年六月间先以我军失马事件与我军故意为难,几至冲突,经多次交涉,我方委曲求全,以撤兵了事;九月间又以双方行军相遇,各不相让,敌骑冲我队,又引起激烈冲突;亦以调离丰台防地了事。我军既移防,日军既移一个大队进驻丰台。该队每以演习为名,活动于卢沟桥附近地带,侦察地形,构筑掩体;其初演习不过每月或半月一次,后来增至三日或五日一次,初为虚弹射击,后竟实弹射击,初为昼间演习,后来竟举行夜间演习,且有数次演习,部队竟要求穿城而过,均为我严厉拒绝。其后敌方又托之于北宁路局局长名义,要求测量圈购丰台至卢沟桥中间地带民田,作为建筑兵营及飞机场之用,又引起了严重交涉。而日军演习,逐渐加紧,山雨欲来,乃有七月七日晚间之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