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八”沈阳事变发生后,日人先后在汉口、青岛、福州、南京、汕头、镇江等城市作武力挑衅;尤以军舰云集汉口,陆战队武装演习,青岛日居留民举行大会,烧毁《国民日报》及市党部,日炮舰开枪向汕头市示威等事件最为严重;而大规模的军事冲突,卒于上海近郊爆发,时为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

我们事后推想,当年日军在我国各地的示威挑衅,只是一种扰乱作用,其主要目标,仍在巩固东北地区的占领。接在东北占领以后次一军事行动,显然沿长城墙边,窥绥察,胁平津,作进攻华北的准备。淞沪战役,原不在他们的预定程序之中。至于我国的军事准备,离现代化的标准还远得很;军队的数量,并不算少;但北洋军阀所遗留的地方割据势力非常之大,若干军队正在参与继续不断的地方争霸战;招募而来的士兵,知识水准低,骄横习气深,加以下级军事干部缺乏,上级将领不谙军事,这庞大的军队,和乌合之众也相差不远。至于枪械来源的不同,重兵器缺乏,国内交通线简陋(沿海数省而外,绝少铁路与公路),更无从动员全国来和蓄谋已久、现代化了的日军抵抗。国民政府的武力以蒋委员长所领导的国民革命军为基础,纪律、士气比北洋军队进步很多,装备还是落后。而且掺杂了一件不幸的政治因素:在革命阵线中携手并行的国民党、共产党,北伐初期便意见分歧,演成激烈的内讧。日军进攻沈阳,那时期,政府军队正和共军在江西东南两部作生死搏斗,几乎耗尽了双方的全部兵力。后来日军在北满、南满继续军事攻击,政府军队一部分移向沿海地区,共军便乘机展开攻势;赣州危急的消息正和锦州失守的警讯同时传来。加以国民党内部意见的分歧,更增加国民政府对外肆应的困难;国联对远东问题的软弱无力,也使国人格外失望。其时,蒋委员长又以朝野责难频至,从纠纷中引退,暂隐于其故里(浙江奉化溪口),军事指挥上也失去了重心。临着这样支离破碎的局面,日本军人自更趾高气扬,目中无中国,认为可以为所欲为了。

国难严重,国民党内部由分裂而合作,蒋汪重复携手,西南政务委员会若干委员由北上,参与国民政府的改组,新政府于三十一年元旦成立,以林森氏为主席,孙科氏为行政院长。这时,在江西前线和共军作战的十九路军,(总指挥蒋光鼐将军,军长蔡廷锴将军,参谋长赵一肩将军,第六十师师长沈光汉将军,第六十一师师长毛维寿将军,第七十八师师长区寿年将军。)奉命警卫首都,驻防京沪沿线。这支部队,据当时外籍记者所见,面目黄瘦,黯灰色的军服,草鞋,斗笠,从外表看来,除了斗笠这新鲜的标帜而外,只显得十分疲劳,甚至有点近于从前线溃退下来的样儿。他们的武器,也简陋得很,步枪轻机枪而外,只有手榴弹,诸如重炮、高射炮之类的重兵器几乎绝无仅有。他们都是广东人,南方的口音,这一点使他们和上海环境很相安;他们驻防闸北,和虹口的广东居民非常相得。虹口也正是日本侨民丛集之处,他们对于广东人的坚强精神非常不愉快;因此,对于广东的军队,心底起了藐视与憎恨的心理。“一·二八”的战事,也就是这么挑动起来的,日本军人有意要和“广东精神”来挑战!

依照日本人侵略中国的一贯步骤,首先是制造借口。一月八日,东京樱田门外发生朝鲜李泰昌狙击日皇事件,上海《民国日报》以“不幸仅炸副车,凶手即被逮”为标题,日方即认为大不敬,提出严重抗议,要求上海吴市长(铁城)谢罪,封闭《民国日报》,连带要求市府当局压制上海市民的爱国运动。接着发生了一月十八日下午的“三友实业社事件”。据日方所传,说是那天下午日本妙法寺僧侣天崎启山等五人,经过杨树浦路时,被三友实业社职工及救国义勇军所袭击,重伤致死;一月二十日,约有五十个日本人,均为青年保护团团员,手持刀棍前往三友实业社纵火,归途与公共租界巡捕冲突,巡捕三人受伤,一人致死,日人亦三人受伤,一人致死。于是日本居留民集会咆哮要求日领事提出强硬要求,于是日本特务舰、巡洋舰及第十五驱逐舰陆战队急驶来上海,以盐泽幸一少将为司令官,向我当局示威。从一月二十一日到二十八日,一星期中,山雨欲来,一步迫紧一步了。二十六日,日村井总领事向吴市长提出最后通牒,要求:一、市长向日方谢罪;二、处分加害者;三、偿付抚恤金及医药费;四、解散所有抗日团体。限廿八日下午六时以前答复,否则日方将采取自卫行动。日方的要求,我市府已于廿八日下午四时答复,全部承认其要求,《民国日报》已于前一日自动休刊,当日下午并已下令封闭抗日救国会。但战事之发生,仍依照日军预定之攻击程序爆发,初不以我方承受其要求而有所改变。是晚,十一时,日本海军司令忽发布告二道,其一谓:“日本海军对于闸北情形,颇感忧虑,该处日侨众多,已决定派兵至该地,维持法律及秩序;因此希望中国当局从速将驻在闸北之军队撤退,并解除该地之一切敌意的防御。”其二谓“委派日方保护租界之一段,日军将采取认为必要之行动”。

二十八日夜半,时蔡廷锴将军在真茹指挥所,已就寝,盖以我市府已承诺其要求,敌方当不致再有军事行动了。谁知闸北守军传来警讯,谓日军已开始进攻闸北,蔡将军即下令抵抗;这便是“一·二八”战役与“九·一八”事变的不同之处。十九路军的抵抗打碎了日军四小时占领闸北的梦想,恢复了我军(装备虽落后)足以抗拒现代化日军的信心,在中日战争行程中可说是最重要的里程碑。

据日方军事记载:那晚十一时二十分,海军陆战队指挥官(鲛岛)下攻击令,分三大队向闸北我阵地进攻;第三大队由北四川路向我天通庵车站袭击(淞沪线车站),第二大队由虬江路向宝山路突进,第一大队由北四川路向宝兴路攻击,并配有野炮、曲射炮、装甲车队,激烈战斗便于二十九日上午零时展开了。其时,我军沿宝山路、宝兴路一线防守,敌军则以北四川路六三花园、日本小学为根据地。战斗一开始,日军的攻势并不顺利,闸北街道市区,日军重兵器无从发挥威力;十九路军士气旺盛,敌装甲车冲入宝兴路时,我军冒死攀登,向其投掷手榴弹,有登屋顶向下掷弹者,毁敌战车数辆。而三义里敌军陷入我军包围中,全部几乎被歼灭。敌航空母舰“能登吕”飞行队即连续飞至闸北阵地,投炸弹及照明弹助战,战至天明,阵地未改变,而日军攻势已衰退了。二十九日,日空军整日疯狂轰炸,宝山路一带火焰四起,黑烟蔽天,商务印书馆、湖州会馆、淞沪车站先后中弹,化为灰烬。这是日军立体战争的尝试。

上海,这个国际性的城市,接触了开埠以来第一次真正的战争威胁;其时又适当国联调查团准备东来,日本向国际允诺不扩大战争之际;因此,战事真正开始,上海领事团便参与调处。二十九日上午,我上海吴市长向领事团提出抗议。下午,英美两国总领事应吴市长之请,完成休战的局面,以下午八时为始,双方同意勿再战争。卅一日,日我外交军事当局经英美两领事调处,曾会晤商定,“由日本总领事向日本政府提出一办法,使日军由突出之阵线撤退,倘不邀允,则中国方面亦当呈报中国政府。在未接最后答复以前,双方非因对方先行开火,则不得自行开火。”(各国领事均签名)在国际调处情势中,双方乃短期休战。

事后证明日方允诺“短期休战”,乃其政治上之奸计。日军初以为虚声恫吓,可以压迫我军退出上海,攫闸北为租界;恫吓不遂,乃以武力尝试,不料遭遇了十九路军之坚强抵抗;且以进行街市战,损失惨重,“皇军无敌”之夸词已为实际战斗所否定,乃利用休战时机,增调援军。二月初,日军增至二万五千人,六日,日政府又派援兵两师团西来,淞沪战事遂进入更激烈阶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