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历史学家在报告中提出,徐志摩离开中国前往西方的时候,和其他同一社会阶层的年轻人没有两样。时值二十二岁的他,正在寻求救国之道。他本来打算放洋归国之后,要接管家中事业,或加入政府官僚体系。可是,根据这位史家的看法,徐志摩此番西行,也在内心注入了改变个人作风的欲望。他信奉着自己心目中西方的精髓,并致力于成为他所推崇的西方优点与特质——爱、热情、坦白——的活化身。
我常问幼仪:“难道你不气徐志摩吗?”
我知道自己左右为难。我对他对待幼仪的态度很反感,但又不能自控地崇拜他本人和他的作品。他是某个精英同志会的一分子,其中成员都是改变中国旧貌、身为过渡一代的学林俊彦。而作为张家第一个在美国出生的人,我盼望自己也能像他一样,成为同时接受中学与西学灌输的人。
可是,幼仪并不承认她的感受,我猜是因为一个循规蹈矩的中国女人不应该心生怨恨。
徐志摩怀着进入金融界、成为“中国的汉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的抱负,远渡美国。这期间,他甚至给自己取了“Hamilton”这个洋名。他在克拉克大学那自我约束的日程表,一显雄心大志和对国家的责任感:
六时起身[同居五人一体遵守],七时朝会(激耻发心),晚唱国歌,十时半归寝。日间勤学而外,运动、跑步、阅报。
徐志摩“激耻发心”,或者说是号召本人和同侪一起行动的欲望,引起了我的兴趣。
我在历史课本里读过中国人的国耻观念,并得知了共产主义之所以在中国取得成功的原理:儒家思想不能抵御外侮、保护中国。我是在美国长大的中国人,自己的种族身份又遭人取笑过,因此对羞耻心毫不陌生,但也惊异于这种感觉何以与徐志摩相仿,竟然大到可以让我想象自己堪为我这代华裔主要先声的程度。
徐志摩以优异成绩自克拉克大学毕业后,于1919年转入哥伦比亚大学修习政治学。然而,他发现美国不合他性情,便于1920年中途辍学,冲动地转赴英国。他写道,那是我“正感着闷想换路走的时候”。没过多久,他就强化了自己那套将对幼仪造成激烈影响的爱情信条。
我儿子徐积锴出世以后,徐家对他宠爱有加。用上等棉布做成的襁褓包着他的身体;他刚哭个几下,用人或奶妈就会过来安抚。他头一个玩具,是一根象牙刻的小如意,如意就是“如君之意”的意思。他爷爷奶奶声明,他们这个独孙比世界上所有的大财大富加起来还要宝贝,而且用一百个徐家亲戚送的贺仪,给他打了把小铁锁。这把用金链子挂在他脖子上的“百家锁”代表的意义是:以一百个亲人的祝福,把他的命“锁”好;也告诉大家他带给家人的喜悦。
我们给他取名叫“积锴”,“锴”是“良铁”的意思,因为铁这种金属象征刚强、正直、果断、公平。他事事好问的天性,逗得家里每个人都很欢愉,所以“阿欢”(意思是“开心”)很快就成了他的乳名。徐家老奶奶一定要我们常带他回去探望,老太太也不再天天缝鞋子,而改缝娃娃的衣服了。
我生产以后身子虽然很虚,但是不久就恢复了元气,而且等着照顾自己的儿子。可是,我很快就发现,我这个母亲的角色受到了严格的限定,就和我在徐家应对进退的行为一样。阿欢是属于徐家的,老奶奶、老爷,还有老太太要监督他的养育过程,只准我偶尔照顾。我抱他的时候,公婆就纠正我的姿势;我给他洗澡的时候,保姆又在我身边晃来晃去。到了夜里,还有个奶妈睡在他小床边的地板上。
妈妈告诉过我:“到徐家后绝不可以说‘不’,只能说‘是’。”所以我并没有反抗公婆的做法。但我现在才发现,我为了讨好公婆放弃了一切,包括出门、求学,甚至育子。我很庆幸我儿子和儿媳妇现在住我附近,而且我们可以时常见面。可是在阿欢生命里的头七年,我没有按照一个母亲应当的做法给予阿欢照顾。
阿欢出世百日那天,有个用人在他面前摆了个盘子,里面装着一把量身尺、一个小算盘、一支徐志摩的毛笔,还有一些铜板。我们围在阿欢身边,看他第一个会抓起哪样东西,从而预想他日后的方向。起先,阿欢好奇地盯着整个盘子,他的眼睛几乎还分不清什么是什么。然后,他瞪着算盘(商人算账的工具)发呆,又瞧了瞧那把裁缝师用的量身尺。最后,他的目光盯住盘子正中的一样东西,着迷了一会儿,就伸手去抓。那是徐志摩的毛笔。
多聪明的男孩子啊!我感到很自豪。他刚才的举动意味着他以后要成为一个读书人,就像徐志摩和我的兄弟们一样。
老爷突然兴奋地把阿欢腾空举着荡来荡去说:“又一个读书人!我们家孙子将来要用铁笔啰!”他引用重要政府文告里常用的一句话,对老太太夸口说:“铁笔不改。”他的意思是希望阿欢有朝一日会撰写政府律令。
几个月后,也就是1918年秋天,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我们又庆祝了一番。二哥自德国归来以后,在上海办了一份独立的报纸;1919年,他与梁启超等人打算组成非正式代表团开赴巴黎,为和会做些工作。我正好回娘家探望父母,所以在二哥行前不久见到了他。
二哥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到西方与徐志摩团圆呀?”
我听了诧异地看着二哥。徐志摩去美国已经半年了,我从没想过要与他团聚,因为我以为我的责任就是和公婆待在一起。
“你已经对徐家尽到责任了,”二哥这么说,好像他听到了我的想法似的,“现在你应该跟丈夫在一起,甚至可以到西方求学。”
像新式女子那样到西方求学?像徐志摩和我哥哥一样学习外文?这意见引起了我的兴趣。然后我想到了公婆。徐家会让我去美国吗?他们会替我付学费吗?于是我告诉二哥,只有在徐志摩来信要我去的情况下,徐家才可能让我去,因为他们不会拒绝儿子。
二哥向我打包票说:“徐志摩会来信要你去的,他会希望你了解西方。”
二哥和徐志摩是挚友,所以我相信他说的话,而且兴奋地怀着憧憬,回到硖石。我嫁到徐家差不多四年了,而徐志摩放假时我和他共处的时间,加起来大概只有四个月。我渴望能像跟哥哥弟弟聊天那样,和徐志摩交谈;我想帮他忙,助他得到成功与荣誉。有一次,我幻想我们像伙伴一样待在简朴的家中,他正研究学问,我准备两人的饭食。还有一次,我幻想自己穿着西服,抱着书本,和徐志摩并肩走去上课,就像以前我和大姐在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读书时一样。
现在,每次家人朗读徐志摩的家书时,我就等着听他在结尾提到我的部分。他的来信上头收信人总是写着父母的大名,在信尾才问起我和阿欢的近况。这是很孝顺的做法,因为夫妻在公婆面前应当保持距离。有一回,徐志摩要求我整天跟着阿欢四处转,然后写下他说的或他做的每件事情。还有一回,他要求看看阿欢的画和他刚开始学写的毛笔字。可他还是没有来信要我们去。
1919年春天,中国得知了在巴黎协商的和约条款:作为同盟国之间秘密协定的一部分,山东(孔子的出生地)将被割让给日本。中国多年来对外国帝国主义势力的憎恨,因为同盟国背信弃义事迹的败露而被触发。1919年的5月4日,北京天安门广场上,有大约三千名学生举行了一场群众示威活动,要求政府拒绝接受和约条款。他们高喊着:“打倒帝国主义!还我山东!”“抵制日货!”
第二天,全国各大城市的学生纷纷加入了当地的示威行列,广泛的抗议工潮也随之形成。爱国主义的浪潮就此席卷全国,数以千计的工人碰面讨论抵制日货事宜。6月5日这天,上海大约有两万名工人号召罢工,这事件波及许多企业,日本人拥有的一些棉纺厂也跟着遭殃。
老爷暂时关闭了上海的几家店铺,待在硖石家中阅读报上的报道。学生和工人最终赢得了斗争的胜利,政府释放了被捕的学生,同时表示中国不接受这项和约。
从欧洲回来的二哥对示威活动的成果感到兴奋。后来他问我:“徐志摩来信要你去了没有?”
我摇摇头。
他说:“他这么久没写信给你,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
二哥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大概一年以前徐志摩对我说过一些话,那时我还没怀孕。他说,全中国正经历一场变局,这场变局将使个人获得自由,不再愈发屈从于旧习俗。他好像被关在笼里的动物那样踱来踱去,说他要向这些使他无法依循自己真实感受的传统挑战,成为中国第一个离婚的男人。
我记得我虽然对他这番说辞感到吃惊,可是我既不担心,也不懊恼。我小时候听说过的离婚事件只有在女人失贞、善妒,或没有好好侍奉婆家的情况下才会发生。当然,这些事情我都没做过。我还听说,女人离婚是件丢脸的事,娘家会不想让她回去,所以她只有三个选择:卖娼、出家和自尽。我不相信徐志摩会逼我走上这几条路,我了解他的背景和家庭。
所以,我既没有仔细听他说什么,也没把他的话当真。我以为他只是准备去西方了,所以假装表现得很西化。
可是,听二哥这么一说,徐志摩的话又在我耳畔响起。看到一波接一波的学生示威活动,我明白徐志摩说的没错:一场推翻传统的运动正横扫全国。我以为徐志摩没有写信给我的原因之一,或许是他不认为我想去西方,再者就是他不能把我这“乡下土包子”带出国。
我从不敢问公婆我能不能到海外去,二哥就说他会帮我问问老爷。老爷到上海谈生意的时候,二哥经常与他碰面。在他们接下来一次碰头的时候,二哥就说:“如果徐志摩继续在国外读书,而幼仪留在硖石的话,他们两人的心就要愈分愈开了。”
老爷回答:“她要跟老太太做伴,还得照顾娃娃。”
徐家人非常保守,所以不想让我到海外。他们认为我应该待在家里,信奉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当然,他们这么想有一定的理由:一个啥事不懂、又啥事也不想知道的女子,比起时时在求知、老想知道更多事情的女子好管太多了。可是这是过时的观念了。他们并不明白,如果我晓得一些事情的话,对他们的孙子会更有好处。如果我读些书的话,就可以将所学传授给我的小孩,做个更称职的母亲。
趁徐家人慎重考虑我该不该去西方的时候,我乞求老爷给我请个老师。老爷的哥哥有几个还没出嫁的女儿也想求学,我就和这三个年纪比我小的女孩一起上课。徐家决定让我去和徐志摩团聚的时候,我已经读了一年书,但这个决定和我进一步的学业没有一点儿关系。我想,我公婆之所以决定送我出去,是因为他们也怀疑徐志摩出了岔子。他放弃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学业跑去欧洲,已经让每个人大吃一惊了。他的来信中透露出不安和忧郁,令他的父母感到忧心。
我为愿望的达成感到欢喜,只是得把两岁的儿子留在公婆身边。另外,徐家让我得跟着某一家人一起成行。男人单独远行已经不妥了,女人单独这样做就是涉险。幸好有个从西班牙领事馆来的中国家庭(先生、太太和两个小孩)准备前往马赛,于是我们搭上同一艘轮船一起旅行。一路上我完全不用照看小孩,只是坐在自己的舱房里。
夜里,我躺在船舱中的床上,琢磨着第一眼看到徐志摩的时候要有怎么样的举动。想起我与他之间长期保持沉默(他一开始就说我是“乡下土包子?”),我心情非常沉重。我和婆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已有五年了,却一点儿也不了解我的丈夫。我试着告诉自己,我们之间的距离还不至于隔得太远。在船上,我记起自己辛辛苦苦跟着老师上课的情形,心想也许徐志摩会注意到我现在的学识有长进。我也盼望能到西方努力求知,学习英文。
同船的其他乘客得知我出国是为了与丈夫团聚,都说我福气真好。他们说,你丈夫要你去真是太好了!我听了无言以对,因为我心里明白,徐志摩并没有要我去,我是被婆家送去的。我想,我公婆同意让我去的理由,只是在提醒徐志摩对家里的责任。
三个星期以后,那艘船终于驶进了马赛港的码头。我在甲板上探着身,不耐烦地等着上岸。然后,我看到徐志摩站在东张西望的人群里,同时心凉了一大截。他穿着一件瘦长的黑色毛大衣,脖子上围了条白色丝质围巾。虽然我从没看过他穿西服的样子,可是我晓得那是他。他的态度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不会搞错,因为他是那堆接船人当中唯一露出不想在那儿的表情的人。我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了,久到我差点儿忘了他一向是那样正眼也不瞧我一下,将眼光直接掠过我,好像我不存在似的。
在海上旅行了三个星期,我感到地面在我脚下晃动,可是其他事情一样也没变。等到我站在徐志摩对面的时候,我已经把脸上急切、快乐、期望等种种表情收敛住了。在那一刻,我痛恨徐志摩让我变得如此呆板无趣。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情况一直是这样。我凭什么以为我们会有话可谈,他会尝试让我觉得我是他世界里的一部分呢?
他说他想看看巴黎,于是我们就从港口直趋火车站。连坐火车的时候,我们也很少交谈——大概稍微谈了点儿我旅行的经过和婆家的情形。我们抵达巴黎的头一站是家百货公司,他和售货小姐帮我选了些外国服装。而我从硖石的商人那儿千挑万选、上岸前一天晚上小心翼翼地在船舱里摊开打算穿的衣服,全都不对劲儿了。
我不晓得徐志摩讲的是哪国话——我猜一定是法文,虽然我不认为他懂法文——不过,他和正在为我挑衣服的售货小姐聊了起来。他一边摇头,一边冷冷地上下打量着我说,不行,那件洋装不好。另外一件怎么样?他把洋装贴在我身上——这是我抵达欧洲以后,他第一次碰我。当我看到镜中的自己穿着那袭修长的洋装,感觉到腿上那双线袜的触感和脚上那对皮鞋的紧密时,我都不认得自己了。我们还买了一顶帽子搭配这套服装。到欧洲的第一天,我穿着新衣,和徐志摩一起照了几张相,寄给老爷和老太太,让他们看看我们一同幸福地住在异乡的模样。
接着,我们又搭乘飞机由巴黎飞往伦敦,那飞机小得我非与他双膝交叉对坐不可。以前我从没搭过飞机,因为晕机吐在一个纸袋子里。我并不害怕,那只是因为空气不好,机身又颠来颠去的缘故。我吐的时候,徐志摩就把头撇过去,嫌弃地摇着头说:“你真是个乡下土包子。”
话才说完没多久,他也吐了。事实摆在眼前,我带着小小的怨气,轻声说:“哦,我看你也是个乡下土包子。”
徐志摩有两个朋友在伦敦机场和我们碰头。巴黎和伦敦之间每天的班机服务显然是在一年以前才开通,他的朋友急切询问我们这趟飞行感觉如何。徐志摩突然之间变得生龙活虎,兴奋地用英文和他们聊了起来。他们也是中国人,我们本来可以都讲中文的,可是徐志摩不想这么做,所以他们三个人就这样把我排除在了谈话之外。其中一个朋友每分钟都停下来把裤子拉高,另外一个朋友老是皱起半边脸,紧张地抽搐。
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我对徐志摩说:“这就是你朋友啊!”可是他又丢给我一个空洞的眼神,掉头走开了。
到了伦敦,我们住在一个俱乐部里,好像城里所有中国人都在这儿了。那段时间,我们很多人都住那儿,大家互相熟识,都是为了某个理由来伦敦求学。那些认识徐志摩的人见到我都睁大眼睛,仿佛很惊讶似的。徐志摩这时候在伦敦已经住了一年,正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修课。
我们和每个人都讲中文,吃的也是中国菜,连徐志摩都好像脱去了那层洋里洋气的外壳。他会小口小口地喝茶,有时候还换上长袍到楼下吃晚饭,我们和其他中国人统统在那儿用餐。也许他在吃中国菜的时候比较喜欢穿中国衣服吧,我也搞不清楚。
饭厅的隔壁是间休息室,每个人吃过晚饭,都到那儿聊聊政府和政治,诗词和文学,其中也有少许几位女士。我话不多,就坐在那儿听人高谈阔论。有几个人知道而且景仰我二哥和四哥,就来告诉我。
还有一个人问我打哪儿来,我告诉他从硖石来,他就问我是哪个人家,我告诉他是徐府。他说:“哦,徐府有个叫作徐申如的人。”
我说:“对,他是我公公。”
他又说:“哦,徐府很有钱,是浙江省最有钱的人家之一。”
讲这种事情非常奇怪,因为中国人认为谈论金钱是很没礼貌的。我不知该如何答对。
停了半晌,我才说:“大概是吧,我们年轻人不插手生意上的事。”
我知道,既然我到了西方,就可以改变我的行为举止了。我可以上街,看自己想看的东西,可是我没去。一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明白,为何当时除了整天等着徐志摩,我什么事也没做。就算可以自主行事了,我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他一直在忙自己的事,好像我不在那儿似的。他冲进冲出,安排这安排那。他就要成为康桥大学王家学院的文科特别生,打算搬到康桥去,要租房子,还要筹划旅行的事。徐志摩叫我待在房里别管他,所以我就坐在伦敦市中心的中国人俱乐部里,觉得若有所失,因为其他中国人都有事情要办,有功课要完成,连女士们也一样,而我却无所事事。徐志摩隔一段时间会回房间,而他回来只不过是为了要再离开。每次他发现我还在那儿,就露出惊讶的表情。我心里应着:我会去哪儿?说不定他以为每次丢下我不管,就可以凭意志力让我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起先以为是我不能自立,才让徐志摩对我退避三舍的,可是事情并不如此单纯。他每天早上都穿着浆得笔挺的尖领衬衫和钉了三颗扣子的毛料夹克,行为举止也像这些穿着一样洋化。对我来说,他就是个外国人:言谈间加重语势时,手里拿的是一根燃着的香烟,而不是一把折扇;喝的也是加了糖和奶的淡色浓茶。
有一次,徐志摩把一个名叫狄更生(Goldsworthy Lowes Dickinson)的人带回家,称他为“Goldie”。我知道这是安排徐志摩到康桥大学读书的人之一。当他用英文和狄更生交谈时,他的确活在一个不同的世界。跟朋友在一起的徐志摩总是那么样的快活,但我能看出他特别喜欢狄更生,虽然我只看过他们两人在一起一次。我看到他手舞足蹈,听到他言语中满是崇敬。当他送走狄更生返回屋里面对我的时候,又露出全然不屑的神色。
于是我对徐志摩起了反感。虽然他从不辱骂人,可是平常一到晚上,他就不高兴看到我在那儿。当阳光普照、他不必和我长时间待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对我摆出平和甚至愉快的态度。到了黄昏时分,某种忧郁的神情仿佛无可避免地降临到他脸上。当黑夜来临,他向朋友道过晚安之后,他好像又敏锐地察觉到了我们厮守的命运。自从我到欧洲以后,我们又自然而然地成为没有感情的夫妻。有一次,他和我一起躺下后,他的呼吸声不但没有缓和下来,反而因为觉得挫折和失败而扬起——在这世界上,他最想做的事便是摆脱我,却败给了我的肉体,并对我们要在一起这件事感到气馁。
早在伦敦时期,我就怀疑徐志摩有女朋友了。有一次,我们搭乘一辆公共汽车——我想是前往南安普敦(Southampton)访友时搭的那辆吧——我一个人坐在靠近车尾的位子上,徐志摩和一位男性朋友坐在车子前头离司机不远的地方。从司机那面大型后视镜反射的影像中,我可以看到徐志摩和他朋友正在深谈。在某一时刻,徐志摩一边示意他朋友别开口,一边指指坐在后面的我。而我直到那时才发现,自己一直在观察他们。我想知道,徐志摩还有什么想瞒着我的事?
同时,我也好奇,他为何会为了瞒住我这件事而心浮气躁。也许他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是很西化的,但在中国,男人纳妾是很正常的事。他父母替他挑选大太太,也就是原配夫人,他自己物色小太太,也就是妾——至于娶几个,就看这男人有多大财力了。原配夫人不能反对他娶小老婆,她其实有义务欢迎小老婆入门。“妒”是“七出”(男人可以休弃女人的七个理由)之一。
男人纳妾的理由有二,主要理由是大太太不能生儿子。就拿徐志摩老师梁启超的原配夫人做例子吧。她没生儿子,只生了个女儿,生的时候年近四十岁,正和梁启超住在日本。由于无法履行对梁家的责任,她就回国挑了个小老婆,带着这个二太太一起回日本。这位大太太被教养得很正统,知道她对梁家的责任。
男人纳妾的第二个理由是他想拥有她。老爷就是想拥有很多女人——东西南北各有一个——正如徐家用人说的那样。他可以轻而易举地邀请这些女人中的一个到家里和我们住在一起,而接受她则是老太太的责任。
那天坐在车上,我讨厌自己心里难以平抑的失望,试图盯着车窗外的风景看。我早该料到徐志摩有女朋友的,要不然过去他在国外那两年,为什么没来信要我去呢?
美国政治家。——译者注
英文版作“with four chinese roommates”,台湾智库版无此注释,此处以英文版为准。——编者注
见《我所知道的康桥》。初载于1926年1月16日、25日《晨报·副刊》。——编者注
指刘崇杰一家。刘崇杰(1880—1956),字子楷,福建闽县(今属福州市)人,1920年开始担任中华民国驻西班牙(时称日斯巴尼亚)兼葡萄牙特命全权公使。陈从周编《徐志摩年谱》中作“刘子锴”。——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