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这一家,本来是大家庭;出现在他笔下的,很多是这个“败落台门”的人物,我已在上文约略说过。不过,单就他最亲近的这个小圈子的人来看一回,倒是鲁迅传记中不可省略之事。鲁迅的大弟周作人,他的文艺成就以及“五四”以来在新文坛的地位,即使不在鲁迅之上,也可以说和鲁迅相比并的。他的小弟周建人(乔峰),也是科学家(周氏兄弟本来都是研究科学的),却也长于写作的。周作人近年所写的,关于鲁迅生平的掌故,给我们最好的直接史料。其中有一节是记叙他们的母亲——鲁老太太的,他说:鲁老太太是鲁迅的母亲,她母家姓鲁,住在会稽的安桥头,住民差不多全是姓鲁的。她的父亲号晴轩,是个举人,曾在兵部当主事,因病辞职回家,于光绪甲申年去世。她生于清咸丰七年(1857年),于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在北京去世,年八十七岁。她没有正式读过书,却能识字看书,早年只读弹词说部,六十以后移居北京,开始阅报,日备大小报纸三两份,看了之后,与家人好谈时事,对于段、张、冯、蒋诸人都有批评。她是闺秀出身,可是有老百姓的坚韧性。清末天足运动兴起,她就放了脚。本家中有不第文章绰号“金鱼”的顽固党,扬言道:“某人放了大脚,要去嫁给外国鬼子了。”她听到了这话,并不去找金鱼评理,却只冷冷地说:“可不是么?那倒真是很难说的呀!”她晚年在北京常把这话告诉家里人听,所以有些人知道;别的事情也有可以讲的,但只这一件,就很足以代表她的战斗性,不必再多说了。

他们的父亲周伯宜,本名凤仪,改名文郁,会稽县学生员,应过几次乡试,未中试。据周作人说:他看去似乎很是严正,实际却并不厉害。因为他寡言笑,小孩子很少去亲近,除吃酒时讲故事外,后来记得的事不很多。他生于清咸丰庚申,死于光绪丙申,只有三十七岁,所以,生平没有多大事迹可说。鲁迅有一篇《父亲的病》,也是传世之作。他父亲的病原是吐狂血。相传陈墨可以止血,吃得“乌嘴野猫”似的。接着是医方与单方并进,最初作为肺痈医治,于新奇的药引之外,寻找多年埋在地下化为清水的腌菜卤,屋瓦上经过三年霜雪的萝卜菜,或得到或得不到,结果自然是毫无效验。现在想起来,他的病并无肺结核的现象,那吐血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其实是胃溃疡,他吐的只是胃血。)随后脚背浮肿,渐至小腿,乃又作水肿医治,反正只是吃“败鼓皮丸”;终于肿到胸腹之间。他常诉说有如被一匹小布束紧着,其难受是可想而知的了。这一段经过,对于鲁迅幼年的心灵是深切的烙印,影响他后来对人世的看法,以及对中医的蔑视。(鲁迅的头脑是科学的,但他的医学知识,却并不怎样高明,所以他憎恶中医的心理也不一定很正确的。)

据周作人的另一段追记,说:那时所请教的医生,最初有一个姓冯的,每来总是酒醉醺醺的,说话前后不符,不久,就不再请了。他的一句名言:“舌为心之灵苗”,被鲁迅记录下来,但是挂在别人的账上了。后来的两个名叫姚芝仙与何莲臣,都是有名的“郎中”,但因此也就都是江湖派,每天药方必用新奇的“药引”,要忙上大半天才能办到,结果自然是仍无效用。他在序文中说:“渐渐的悟到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或无意的骗子。”那时城里还有樊开舟、包越湖这些医生,比较平实一点,如照鲁迅的分类,总还可以归在无意的一类,但是当时却去请教了有意的骗子,这是件不幸的事。这件事,对于鲁迅后来迎接维新思想,与反对中国旧文化有密切的关系。

周作人是怎么一个人呢?1925年的元旦试笔中,他自述思想变迁的大概。他最初是尊王攘夷的思想,后来一变而为排满复古,持民族主义有十年之久。到了1911年,才有了转变。“五四”时代,他曾梦想世界主义,后来修改为亚洲主义。到了写试笔的那年元旦,又觉得民国根本还未稳固,还得从民族做起。五四运动当中,他自然也在文学方面有一些积极的活动。到了“五四”高潮过去了,他的第一个文集《自己的园地》,也鲜明地宣布了他的人生主义,趣味主义,成为他的思想本质。他为什么要从事文学活动呢?对文学抱着一种什么主张呢?他说:“我并非厌薄别种活动而不屑为,我平常承认各种活动于生活都是必要,实在小半由于没有这样才能,大半由于缺少这样的趣味,所以不得不在这中间定一个去就。”他认为这是尊重个性的正当办法,如有蔑视这些的社会,那便是白痴的,只有形体而没有精神生活的社会,没有管它的必要。他认为无论用什么名义强迫人去侍奉社会,都不行。他强调艺术有它自己的目的,那就是表现个人的情思。他是反复地这样主张着的。他说:“为艺术派以个人为艺术的工匠,为人生派以艺术为个人的仆役;现在却以个人为主人,表现情思而成艺术,即为其生活之一部,初不为福利他人而作,而他人接触这艺术,得到一种共鸣与感兴,使其精神生活充实而丰富。”“文艺以自己表现为主体,以感染他人为作用。”“有益社会并非著者的义务,只因为他是这样想,要这样说,这才是一切文艺存在的根据。”“艺术是独立的,又原来是人生的,但不是为人生的;是个人的,亦即为人类的。”他反对艺术上的功利主义。他认为功利的批评过于重视艺术的社会意义,忽略原来的文艺性质。他这一种说法,若不太强调了,也未始不摸着真理的一面,而且在鲁迅的文艺论中,也未始不包含着同样的主张。(《元旦试笔》中,他又说:“古人云:四十而不惑,这是古人学道有得的地方,我们不能如此。就我个人说来,乃是三十而立,四十而惑,五十而忠于学吧。”)

我觉得要了解周作人的思想,倒不妨重看他的《山中杂信》,那是他住在西山时写给孙伏园的信。他说:“般若堂里早晚都有和尚做功课,但我觉得并不烦扰,而且于我似乎还有一种清醒的力量。清早和黄昏时候的清彻的磬声,仿佛催促我们无所信仰、无所归依的人,拣定一条道路精进向前。我近来的思想动摇与混乱,可谓已至其极了;托尔斯泰的无我爱与尼采的超人,社会主义与善种学,耶佛孔老的教训与科学的例证,我都一样喜欢尊重,却又不能调和统一起来,造成一条可以行的大路。我只将这种思想,凌乱的堆在头里,真是乡间的杂货店了。或者世间本来没有思想上的‘国道’,也未可知。这件事,我常常想到,如今听他们做功课,更使我受了刺激;同他们比较起来,好像上海许多有国籍的西商中间,夹着一个‘无领事管束’的西人。至于无领事管束,究竟是好是坏,我还想不明白。”“我的心底里有一种矛盾,一面承认苍蝇是与我同具生命的众生之一,但一面又总当它是脚上带着许多有害的细菌,在头上、面上爬的痒痒的,一个可恶的小虫,心想消灭他。这个情与知的冲突,实在是无法调和;因为我相信,‘赛老先生’的话,但也不想拿了他的解剖刀去破坏诗人的美的世界,所以在这一点上,大约只好甘心且做蝙蝠派罢了。”这样的矛盾,是不是只存在于周作人的世界,而不存在于鲁迅的世界呢?我看,也未必吧。

鲁迅兄弟之间的情谊,本来很深厚的。许寿裳曾替鲁迅那篇题名《弟兄》的小说作注解。他说:弟兄这篇写张沛君为了兄弟患病,四处寻医,种种忧虑奔走的情形,大部分是鲁迅自身经历的事实。大约在1917年的春末夏初罢,他和二弟作人同住在绍兴会馆补树书屋,作人忽而发高热了。那时候,北京正在流行着猩红热,上年教育部有一位同事,且因此致死。这使鲁迅非常担忧,急忙请德医悌鲁耳来诊,才知道不过是出疹子。第二天,他到教育部,很高兴地对我详述了悌医生到来之迟和他的诊断之速,并且说:“起孟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他描写沛君在夜的寂静中,翘望着医生的到来,因而注意每辆汽车的汽笛的呼啸声。他因是自己身历其境的事实,所以能够写得这样曲折和亲切。此外,描写那凌乱的思绪,以及那一段惝怳迷离的梦境,乃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采取题材的一端,伸发开去。出于虚造,并非实情。然而虚造也很自然,人们经过了紧张、愁苦、劳瘁之后,会起种种幻想,夜里睡了,他的下意识会突然地显露出来,做场噩梦;这都是常有的心理作用。而且这一段梦境的描写,就是鲁迅所说的旧社会病根的暴露。鲁迅在沛君的身上,发掘下意识的另一面貌,把它暴露出来。加以奉益堂家中的兄弟相打,中医白问山的诊断含糊,这些都是揭发旧社会的病根。说到这里,他又要将鲁迅对兄弟作人的友爱情形,略略提明。他说:“依《鲁迅年谱》,在1923年8月迁居砖塔胡同之前,他们两个人真是兄弟怡怡。鲁迅在东京不是好好地正在研究文艺,计划这样,计划那样吗?为什么要归国,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生理学化学教员呢?这因为作人那时在立教大学还未毕业,却已经和羽太信子结了婚,费用不够了,必须由阿哥资助,所以鲁迅只得自己牺牲了研究,回国来做事。鲁迅在自传中,所谓‘终于,因为我的母亲和几个别的人很希望我有经济上的帮助,我便回到中国来’。‘几个别人’者,作人和羽太信子也。即此一端,可知鲁迅之如何以利让弟。又鲁迅留心乡邦的文献,辑成《会稽郡故事杂集》一册,就用作人名印行,为什么呢?为的自己不求闻达,即此一端,亦可知鲁迅之以名让弟。名和利都可以让与弟,我们就很容易明了那《弟兄》里的一句赞叹沛君的话:‘真是少有的,他们两个人就像一个人。’这是真实,并不是讽刺。所以沛君的性格是不坏的。有人以为他和《肥皂》的四铭,高老夫子的主人公高尔础差不多,其实是大不然。他既不像四铭的阴险腐臭,恶骂青年,以致四太太对他也有诛心之论。也不像高老夫子的丑恶卑鄙,种种矫饰,带着流氓的气息。沛君的生活,就是鲁迅自己生活的一面。所写的环境,如公益局办公室里缺口的暖壶,折足的破躺椅,以及满室的水烟的烟雾,都是北京教育部第一科里的实在情形。同兴公寓就是绍兴会馆的改写,同寓者的看戏打茶围也是事实。普梯思大夫就是悌鲁耳,东城的美亚药房就是利亚药房,悌大夫所指定的。不仅此也,连描写靖甫的一言一动,如问‘信么?’如‘靖甫伸手要过书去,但只将书面一看,书背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边,默默地合上眼睛了’等等,也都是作人的面影。所以这篇小说的材料,大半属于回忆的成分,很可以用回忆文体来表现的,然而作者那时别有伤感,不愿做回忆的文字,便做成这样的小说了。”

周作人和鲁迅晚年分道扬镳,兄弟之间,也不免在字里行间,有所讽刺,那当然是周作人的损失。据许寿裳的追忆,他们之间的暗影,乃是从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而来的。他说:羽太信子是有歇斯底里性的。她对于鲁迅,外貌恭顺,内怀忮忌。作人则心地糊涂,轻听妇人之言,不加体察。许氏虽竭力解释开导,竟无效果;致鲁迅不得已移居外客厅而他总不觉悟。鲁迅遣工役传言来谈,他又不出来,于是鲁迅又搬出而至砖塔胡同了。从此两人不和,成为参商,一变从前“兄弟怡怡”的情态。在那彼此参商的时期,还演了很不愉快的一幕。鲁迅搬到西三条的新居,那间小书室既成,他就独自回到八道湾大宅取书籍去了,据说作人和信子大起恐慌。信子急忙打电话,唤救兵,欲假借外力以抗拒,作人则用一本书远远地掷入。鲁迅置之不理,专心检书。一忽儿外宾来了,正欲开口说话,鲁迅从容辞说,这是家里的事,无烦外宾费心。到者也无话可说,只好退了。不过这件事,鲁迅并不曾在日记上提过,那是他顾全弟兄的情谊之处。

周建人是鲁迅的幼弟,建人说:“我们兄弟中,鲁迅最大,我是第三,如果将未满一岁去世的阿姊计算在内,应该是第四,年纪既相差得较多,知道的事情就少,能够记得的也少了。”他有一小册子,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也是直接的史料,可以补正一般人的说法。他说:在鲁迅幼年时代的一般家庭教育,粗分起来,可以分为两大派,方法上:一派是主张放纵,一派主张严厉。目的上:一派主张养成拍马和钻营的手段,一派主张养成正直、强硬的性格。鲁迅的家庭教育,系统上是属于严厉的一派,但到鲁迅的时代,周家已经在衰落的过程中。鲁迅的祖父和父亲性情又本不严厉。只是鲁迅的祖父以喜欢骂人出名,并非拍桌大骂,是喜欢指摘与批评别人。这很为人所忌,因此他常为当时的人所不喜欢。入狱以后,心境更加不快活了。见人常常从“昏太后”“呆皇帝”骂起,以至于其他的人们,一一指摘他们的缺点和短处。鲁迅也不大赞成他的祖父,实际上,他的祖父对于家里的人却并不严厉。鲁迅对于他的父亲却不然,因为家庭的情况不好,他的父亲的心境也不快。他常饮酒,有时亦发脾气。如遇生气时,会把筷子丢掉,或把碗摔碎。但对待小孩却和善,从不打骂小孩,鲁迅没有受过父亲的责罚。只是有时候,小孩子把受人欺侮的话去告诉父亲时,他会这样问:“你先去欺侮他们吗?”他会又这样说:“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来欺侮我呢?”鲁迅的父亲恐怕自己的小孩先去捣乱别人。他认为人如受欺,应该强硬应付,但如无端去欺侮别人,却是不应该的。后来鲁迅很受这种思想的影响。建人对于若干人士,如欧阳凡海那样对他们双亲的曲解,有所解释。他说:鲁迅幼年以至少年时代,男孩在读书的家庭里,公认唯一的事务是读书。鲁迅的父亲对于鲁迅的想法也是这样,认为鲁迅小时候最重要的事务是读书,所以鲁迅正预备去看“五猖会”的时候,他的父亲还要叫他读《通鉴》,而且要背出后才许去看。结果背是背出了,他的父亲也答应他去看。不过鲁迅追记这件旧事时,有“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的话,那位欧阳先生,也许看得太老实了,以为鲁迅不了解一位严酷的父亲的心理,那是可笑的。建人则以为是在形容过去当时的情况,即形容当时所感到的不快意,甚至于后来追想起来犹如此。其实鲁迅是不会真的不理解的。

建人还说了一段极有意义的话。他说:鲁迅有时候,曾把一件事特别强调起来,或者故意说着玩,例如他所写的关于反对他的兄弟糊风筝和放风筝的文章就是这样。实际上,他没有那么反对得厉害,他自己的确不放风筝,可是并不严厉地反对别人放风筝,这是写关于鲁迅的事情的作者应当知道的。

鲁迅小说,有一篇题名《在酒楼上》的,那是笔者所最喜欢的。他所写的吕纬甫就活跃在我们的眼前。这是很明显的范爱农的影子。可是,我们这么想,以为其中所写的故事,乃是范爱农的,那就错误了。(很多谈鲁迅的,都有这一类的错误。)据周作人的追记,小说中的“小兄弟”,乃是鲁迅自己的;吕纬甫虽以范爱农为蓝本,骨干却是鲁迅自己的,连吕纬甫的意识形态,也是鲁迅自己的写照。这件事,倒可以放到鲁迅的家族中来叙说的。

周作人说:吕纬甫所讲的两件事情,第一件是回乡来给小兄弟迁葬。本文中说他有一个小兄弟,是三岁上死掉的,就葬在乡下,今年本家来信说他的坟边已经浸了水,不久恐怕要陷入河里去了。他因此预备了一口小棺材,带着棉絮和被褥,雇了土工,前去把坟掘了开来。待到掘着圹穴,过去看时,棺木已经快要烂尽了,只剩下一堆木丝和小木片,把这些拨开了,想要看一看小兄弟,可是出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都没有。那么听说最难烂的头发,也许还有吧,便伏下去,在该是枕头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细细地看,也没有,踪影全无。他仍然铺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先前的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运到他父亲埋着的坟地上,在他坟旁埋掉了。他这样算完结了一件事,说是足够去骗骗他的母亲,使她安心些了。周氏说:这所说的迁葬,乃是鲁迅自己的经历,所写的情形,可能都是些事实,所不同的是,只是死者的年龄,以及坟的地位,都是小节,也是为了叙述的必要而加以变易的。关于迁葬的情形,他不曾告诉过人,别人也不曾问过他,大家都怕说起来难过。我们从这些描写,可以了解鲁迅是一个多么富有人情味的人。(另外一件,是替他母亲带绒花给长富女儿阿顺的故事,也是富有人情味的。)

关于他们小兄弟的正面材料,周作人也说得很详尽:那是鲁迅的四弟,小名春,书名椿寿,是祖父介孚公所给取的,生于清光绪癸巳六月十三日,死于戊戌十一月初八日,所以该是六岁了。小说中说是三岁,这或者是为的说坟里什么都没有了的便利,但也或者故意与幼殇的妹子混在一起,也未可知。她小名端,生于光绪丁亥,月日忘记了,大概不到一周岁,即以出天花殁。她最为他们的父亲伯宜公所爱,葬在南门外龟山,立有小石碑,上写“周端姑之墓”,即是他父亲的亲笔。椿寿也葬在那里,大概是为了这个缘故。椿寿的坟前,竖有一块较大的石碑,上刻“亡弟荫轩处士之墓”,下款是“兄樟寿立”,写的是颜字。那做坟和立碑的事都是周作人经手的,所以他记得很清楚。(移坟的事,那是鲁迅于1919年末次回乡时所办的。)在小说中,鲁迅说及他的小兄弟,“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但听母亲说,是一个很可爱念的孩子,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来,还似乎要落泪”。周作人说:“这话说得很简单,可是也是有根据的。小兄弟死的时候,他正在家,但是过了三天,却在十二就回南京学堂去了。这以后的事情是我在旁边知道得最清楚。母亲永远忘记不了这小人儿,她叫我去找画神像的人给他凭空画一个小照;说得出的,只是白白胖胖,很可爱的样子;顶上留着三仙发,感谢画师叶雨香,他居然画了这样的一个。母亲看了非常喜欢,虽然老实说我是不能说这像不像。这画画得很特别,是一张小中堂。挂在她的房里(后来在北京是房外板壁上)足足有四十五年。”要说温情主义,这当然是很温情的了。

林辰先生所作的《鲁迅事迹考》,对于鲁迅的婚姻生活,已经整理出一点头绪来了。据许寿裳《鲁迅年谱》载:

民国前六年(光绪三十三年,丙午,一九〇六年)二十六岁。六月回家,与山阴朱女士结婚。同月,复赴日本。

那时,鲁迅正在日本留学,不知怎地,他的家乡忽然传说,他已在日本结婚,并已生了孩子,有人曾亲眼看见他带着日籍夫人和孩子在神田散步。他原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就与山阴朱女士订了婚的,所以这消息,使得他家中十分惶急,于是便不断地写信去催促他回家,说是他母亲病了。但当鲁迅回到家里,才知道是受了骗,家中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结婚的一切。对于这种不合理的旧式的婚姻,自然为当时已受新学洗礼,且在维新后的日本受过四年科学教育的鲁迅所反对。但他为了不愿拂逆母亲的意思,免她伤心,只好牺牲自己,默默地下了决心,不唯没有反抗,而且一任家庭的摆布,举行了那繁琐的旧式婚仪。但他自然是不会屈服到底的,一到婚礼已成,母亲的心愿已了,再没有可使她伤心的事故以后,他便按着自己心里的暗定计划,于婚后第三日,就从家中出走,又到日本去了。

鲁迅在这样的情形下,与朱女士结婚的,自然不会有什么情感可言。自结婚以至接眷北上为止,前后十余年中(1906—1919年),鲁迅在东京整整住了三年,在杭州、南京、北京等地,又住了九年之久,经年在外,不常回家,与朱女士连见面的机会也很少。到了民国八年(1919年)买了北平八道湾的房屋,才将老太太和朱女士接到北京去,同住一地。表面上算是一道生活了,但夫妇各住一屋,每天连话也少谈。夫妇的感情既是这样,自然不会孕育。鲁迅对于朱女士,认为只负有一种赡养的义务,他常常慨叹地对他的老朋友许寿裳说:“这是一件母亲送给我的礼物,我只得好好地供养她。”由这沉痛的话,我们也可以想见鲁迅精神上的痛苦了。

1919年,鲁迅接到一位少年写来的一首新诗,题名《爱情》,里面有这样的句子:“我是一个可怜的中国人,爱情!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我年十九,父母给我讨老婆。……可是这婚姻,是全凭别人主张,别人撮合。……仿佛两个牲口,听着主人的命令:‘咄,你们好好的住在一块儿罢!’”鲁迅看了以后说“对于我有意义”,认为这是血的蒸气,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并因此写了一篇《随感录》,刊在当年的《新青年》六卷一号上,里面除了指明无爱情结婚的恶果以外,并有一节说:“在女性一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把他们少的老的的怪罪,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十年的旧账。” 由此不但可以推知鲁迅对于旧式婚姻和朱女士的态度,而且可以看出“无爱情结婚”所给予他心灵上的创痛之深,否则他绝不会为了一位不相识的少年的诗,竟激动得说是“这对于我有意义”了。

鲁迅就是抱着这种牺牲的心情,在那样凄凉的家庭和苦痛的婚姻下度着日子。在寂寞中,度过了悠长的二十年的岁月,直到1923年,他才认识了许广平女士,其时他已有四十三岁了。不过,笔者提醒读者,我们听信周建人的话不错,他说:“欧阳凡海先生的文章,讲到鲁迅的婚事,颇有谴责他的母亲的话。那时候,主持家政的是鲁迅的母亲,说亲戚家族催迫鲁迅结婚,迫得鲁迅‘神经衰弱起来’之类的话,也就不能不说是在责备他的母亲了。这话恐怕也不一定对。”

鲁迅的好友之中,姓许的占着多数。一位是许季茀(寿裳),那是他的幼年朋友。一位是许季裳(丹),一位留学印度,研究佛经的学者,他的道义之交。一位是少年作家许钦文,一位是钦文的妹妹许羡苏;她是鲁迅的恋人。还有一位则是他后来的妻子许广平(景宋)。鲁迅禀告母亲信中所提到的“害马”,就是她。

许广平,广东番禺人,母亲姓宋,她因为景仰母亲,又自号曰景宋。她的祖父曾任浙江巡抚,她的长兄,清末留学南京,为鼓吹种族大义最力的人。她在幼年时,即受革命思想的陶冶,她头脑清晰,勇于做事,性格极为刚直坦率,与一般出身仕宦之家的小姐们的孱弱娇柔不同。在给鲁迅的信中,她自言:“自信是一个刚率的人。”“先生禀性豪直,故学生亦不免粗犷。又好读飞檐走壁,朱家郭解,扶弱锄强故事,遂更幻想学得剑术,以除尽天下不幸事。”1923年,她到北京投考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这样,她便和鲁迅相识了。她对鲁迅的最初印象是这样的:“当鲁迅先生上课的瞬间,人们震于他的声名,每个学生都怀着研究这新先生的一种好奇心。在钟声还没有收住余音,同学照往常积习还没就案坐定之际,突然,一个黑影子投进教室来了。首先惹人注意的便是他那大约有两寸长的头发,粗而且硬,笔挺的竖立着,真当得‘怒发冲冠’的一个‘冲’字。一向以为这句话有点夸大,看到了这,也就恍然大悟了。褪色的暗绿夹袍,褪色的黑马褂,差不多打成一片。手臂上衣身上的许多补丁,则炫着异样的新鲜色彩,好似特制的花纹。皮鞋的四周也满是补丁。人又鹘落,常从讲坛跳上跳下,因此,两膝盖的大补丁,也掩盖不住了。一句话说完,一团的黑。那补丁呢,就是黑夜的星星,特别熠耀人眼。小姐们哗笑了:‘怪物,有似出丧时那乞丐的头儿。’他讲授功课,在迅速的进行。当那笑声没有停止的一刹那,人们不知为什么全都肃然了。没有一个逃课,也没有一个人在听讲之外拿出什么来偷偷做。钟声刚止,大家还来不及包围着请教,人不见了。那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许久许久,同学样醒过来了,那时初春的和风,新从冰冷的世间吹拂着人们,阴森森中感到一丝暖气。”

那时,北方正处于北洋军阀的统治之下,屠戮学生,封闭学校,正是一个黑暗时期。1924年春季,女师大(女高师改称)便发生了风潮。风潮之起因,由于学生们反对校长杨荫榆的贪污腐败。杨对这风潮的对策是收买和威胁。当时的教育总长章士钊,更主张采用严峻的手段来对付,首先便开除了大批学生,后来又将整个学校解散,在这样的压迫下,学生们自然更感到愤懑和苦痛,国事校事,都使她们惶惶不安。于是许广平向鲁迅通信请教了。她给鲁迅写信,开始于1925年3月11日,在信中提到女师大事件。鲁迅在当日即写了回信,说明“学风如何,是和政治状态及社会情形相关的”。并教以“壕堑战”的战法。自此以后,书札往来,内容不只限于女师大风潮;在一般人生态度,社会问题上,景宋也不断向鲁迅有所申诉或求教。鲁迅这时正想纠集一般思想进步,热心做事的青年们,来对根深柢固的所谓旧文明,施行袭击。而景宋正愿做一个誓死不二的马前卒,就由于这种根本见解的投契,他们的通信逐渐频繁了。(鲁迅第一封信中,有这么一段话:“我其实那里会‘立地成佛’,许多烟卷,不过是麻醉药,烟雾中也没有见过极乐世界。假使我真有指导青年的本领——无论指导得错不错——我决不藏匿起来,但可惜我连自己也没有指南针,到现在还是乱闯。倘若闯入深渊,自己有自己负责,领着别人又怎么好呢?” 这段话,倒很切实重要的。)

鲁迅当然不是圣人,而且不想做伪君子。他和许广平的恋爱进程,也和一般人一样,把一颗沙石慢慢养成一颗珠子了。许广平初次到鲁迅家中去,是在1925年4月12日。她那次访问的印象是这样:“‘尊府’居然探险过了!归来后的印象,是觉得熄灭了通红的灯光,坐在那间一面满镶玻璃的室中时,是时而听雨声的淅沥,时而窥月光的清幽,当枣树发叶结实的时候,则领略它微风振枝,熟果坠地,还有鸡声喔喔,四时不绝。” 从那回以后,她大概时常到周家去,看见鲁迅总是很忙,她也帮着他料理一些小事,她自己的文章,也送给鲁迅斟酌修正,后来刊载在《妇女周刊》《莽原》上。她从鲁迅的自奉的俭省,衣着食用的简朴,接待客人的坦直以及工作的勤奋上,更看出了鲁迅的伟大精神:“寂寞的家,孤独凄凉的他,未能禁制心头炽热的烈火。”她从心里深沉而细致地体会到鲁迅的“孤独凄凉”,“如古寺僧人的生活”,而予以深湛的关怀。她劝他休息,劝他戒烟,劝他戒酒,在床褥下搜寻传说中他准备用来自杀的短刀。两人的情谊,可说从这时已经开始了。(恋爱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关于这件事,孙伏园曾经在追记文字中,提起了鲁迅《野草》中那篇题名《腊叶》的散文诗。鲁迅对他说:“许(指许广平)很鼓励我,希望我努力工作,不要松懈,不要怠忽;但又很爱护我,希望我多加保养,不要过劳,不要发狠。这是不能两全的,这里面有着矛盾。《腊叶》的感兴,就从这儿得来,《雁门集》等等,却是无关宏旨的。”我们看了这一段话,再去看原文,也就可以体会他俩的情怀了。这是他对于“爱我者”的感激。我们把“病叶”看成作者,把作者的口气转给“爱我者”,这样,好些关节自然解通了。

1926年8月26日,他们两人一同离开北京,同车赴沪。抵沪以后,他们又分道而行:鲁迅赴厦门,任厦门大学教授;景宋赴广州,任女子师范训育主任。鲁迅到厦大以后,极为失望。学校没有计划,没有基金,教员食住,都极不便。再加上过去他所提携的一些文学青年,如“狂飙社”的高长虹等,这时又正在背后攻击他,使他感到十分的烦躁和悲愤。景宋在广州,环境亦极复杂,时起风潮,工作又很繁忙。两人的牢骚,身边都无人可说,只有两地寄书,彼此予对方以最切实的慰安,问暖嘘寒,殷勤周至。她又怕他在厦大受不住气,独自闷着,无人从旁劝解。又竭力劝他应中大之聘赴粤去。他也愿意和景宋有常见的机会,说:“我极希望H.M.也在同地,至少可以时常谈话,鼓励我再做些有益于人的工作。”(H.M.即景宋)其实,北京已有许多关于他们的谣传,有人说长虹之拼命攻击鲁迅,就是为了这事。上海的友人,一见他们两人同车到沪,便也相信不疑。甚至说鲁迅已将景宋带到厦门的流言也有了;鲁迅却说:“偏在广州,住得更近点,看他们躲在黑暗里诸公,其奈我何。”又说:“你知道的,单在这三四年中,我对于熟识的和初初相识的文学青年是怎么样,只要有可以尽力之处就尽力,并没有什么坏心思,然而男的呢,看见我有女生在座,他们便造流言。这些流言,无论事之有无,他们是在所必造的;除非我和女人不见面。他们大抵是貌作新思想者,骨子里却是暴君、酷吏、侦探、小人。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了他们的言行思想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决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么样的人了,我可以爱。”后来他给韦素园的信中,追述到此事,他又说:“川岛到厦门以后,他见我一个人住在高楼上,很骇异,听他的口气,似乎是京沪都在传说,说我携了密斯许同住于厦门了。那时,我很愤怒。但又随他们去吧,其实呢,异性我是爱的,但我一向不敢,因为我自己明白各种缺点,深恐辱没了对手。然而一到爱起来,气起来,是什么都不管的。”

鲁迅从厦门到了广州,任中山大学文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景宋也在中大任助教,除了职务上的帮助,在日常生活上,他也得了她的许多帮助和关切。他初到时,道路不熟,语言不通,出入多由景宋做向导。她又恐校中饭菜,不合浙人口味,便常由家里送些菜肴去。这时,他们同在一地,同在一校,接近机会既多,了解自益亲切,已进入结合共同生活的阶段了。1927年9月28日,他俩从广州赴上海。10月8日,移居东横浜路景云里二十三号,他们开始了同居生活。自此以后,鲁迅在精神上,已有了最亲切的伴侣,在工作上,也有了最适合的助手。家庭空气,也不再像北京那样的寂寞凄凉,他自己也不再感到孤独了。1928年夏天,他俩和许钦文一同到杭州,一面是游览,一面是查考书籍,在夜车上,他们高谈阔论,鲁迅固然健谈,景宋的谈锋也不弱。他们的服装既不漂亮,又不阔绰,高谈之余,就在二等车上吃起大菜来,牛尾汤的香气和他们的谈论,引起了宪兵的注意,于是说他们身边有鸦片气味,而来搜查箱子,结果毫无所得的走了。到杭州后,他们在湖滨一家旅馆里,开了一个长长的房间。三张床铺,各人一张。他们在杭州整整住了一个星期,才回上海。鲁迅一生是很少游山玩水的,这回,他俩真正过了“蜜月”生活。

到了鲁迅晚年,景宋就成为写作的伴侣,她除了照料家务外,还帮助他抄写、校对、整理,有时他也采纳她的意见,每次文章写完,总先给她看。她偶尔供献些修改字句或意见,他也绝不孤行己意,依着她的话去修改了。1929年9月27日,他们的男孩海婴出世了。他俩夫妇之间,生活感情究竟怎样呢?景宋曾经有过如此的记述:

他的脾气,也并非一成不变。他并不过分孤行己意,有时也体谅到和他一同生活的别人,尤其留心的是不要因为他而使别人多受苦。所以,他很能觉察到我的疲倦,会催促快去休息,更抱歉他的不断工作的匆忙,没有多聚谈的机会,每每赎罪似的在我睡前陪几分钟;临到我要睡下了,他总是说:“我陪你抽一支烟,好吗?”“好的。”那么,他会躺在旁边,很从容地谈些国家大事,或友朋往来,或小孩子与家务,或文坛情形。谈得起劲,他就要求说:“我再抽一支烟,好吗?”同意了,他会谈得更高兴。但不争气的多是我,没有振作精神领受他的谈话,有时当作是催眠歌般不到一支烟完了,立刻睡熟了,他这时会轻轻走开,自己去做他急待动笔的译作。

他俩这对夫妇,感情也竟可说不错了。

许广平在《欣慰的纪念》中,有一节是写他们的儿子海婴的。这孩子,幼年时,也不见得特别聪明,但是,却因鲁迅晚年得子,他是特别宠爱他的,所谓“回眸时看小於菟”,就是这么一个意思。他在禀母的信中说:“海婴的外套,此刻刚刚可穿,内衬绒线衣及背心各一件;冬天衬衣一多,即太小,但明年春天还可以穿的。他的身材好像比较的高大,昨天量了一量,足有三尺了,而且是上海旧尺;倘是北京尺,就有三尺三寸,不知道底细的人,都猜他是七岁。”“海婴很好,每天上幼稚园去,不大赖学了。他比夏天胖了一点,虽然还要算瘦,却很长,刚满六岁,别人都猜他是八九岁。他有细长的手和脚像他母亲的。今年总在吃鱼肝油,没有间断过。他什么事情都想模仿我,拿我来做比,只有衣服不肯学我的随便,爱漂亮,要穿洋服了。”字里行间,流露着他的得意与宠爱的神情。(景宋说:“海婴生下来了,每个朋友来到,他总抱给他们看;有时小孩在楼上睡熟了,也会叫人抱他下来的。他平常对海婴爱惜,总会不期然地和朋友谈到他的一切。”)

景宋生育海婴,那是很危险的难产;她产后体力很差,照医生的意思,希望雇一位奶妈,再三催促,而且善意的劝告。但鲁迅一定不同意,定规要自己来照料。可是他们两个人既没有育儿的经验,而别人的经验,他是未必一定相信。最认为可靠的,除了医生的话之外,就请教于育儿之类的书籍。这么一来,真是闹了许多的笑话,而又吃足了苦头。首先是哺乳的时间,按照书上是每三小时一次,每次若干分钟。有的说是每次五分钟,有的说是每次哺一只奶,留一只第二次,交换哺乳较为丰足。然而人不是机器,不会这样规律化的。小孩也真难对付:有时吃了几口,就睡熟了,推也推不醒,有时是醒了,未到时间也不许吃,一任他啼哭。而她自己呢,起先不等到两小时就觉得奶涨潮了:毛巾也几乎湿透。如是之后,再到喂奶时,已经是低潮期了;还是让小孩饿了肚皮照时间吃;于是就时常发觉小嘴左转右动,做出觅吃状态。这使她不安起来,和他研究一下,他说瘦些不要紧,没有病就好了。到了两个多月,患些感冒,去看医生,量了量体重,医生说这不对,孩子的重量,只够两三个星期内;于是研究生活状况,由医生教他们在新鲜牛奶里面加粥汤、滋养糖等,分量照月份增加;这之后,才逐渐肥胖起来。其次是洗浴,在医院时,每天由护士小姐抱来抱去,怎样洗浴,他们从未参观过,待到十二天后回到家中,她稍稍能够起床了,于是商量给孩子沐浴。他是特别小心,不许用未烧过的水,更不愿意假手别人。在一只小面盆里盛了半盆温水,由她托住小孩的身体,由他来洗。水既不大热,经过空气一吹,小孩受冷到面孔发青,小身体在发抖。他们也狼狈不堪,草草了事。但小孩立刻有了反应,发寒热感冒了。好容易医好之后,从此就几十天不敢给他洗浴。而且因为几次伤风,天气逐渐冷了,又怕他再感冒,连打开他的衣服都不敢了。据鲁迅的意思,叫她每小时看一次孩子的尿布。他总算学过医的,她自然不好反对,但结果小屁股被湿污所浸而脱皮了。没法子只得又去看医生。由医生介绍看护每天来给小孩洗浴。这才知道应该让小孩卧在温水里,并且在水里放有温度表时常留意水的温度,不断添上热水。这样,小孩在水里就一声也不响,看来像蛮舒服的样子。看护小姐也时常提议叫他们自己学习自己动手,但是他们吓怕了,有点气馁。鲁迅说:“还是让她洗罢,我们洗病了,不是还要花更多的钱吗?我多写两篇文章就好了。”以后,小孩是每天请看护洗浴,一直洗到海婴七个多月。这些小故事是有趣的。鲁迅这样一位思想家、大作家,而其生活若干方面,也还是这么幼稚,天真可笑的;鲁迅也毕竟不是圣人。

鲁迅这只莱谟斯所宠爱的“小於菟”,鲁迅自己希望他不要做空头文学家,大概不会成为文学家了吧,毕竟文学是不世袭的,以许广平的教育方针来说,她也大概不会把他教育成一个文学家了。

笔者说到“老年得子”的变态心理,我曾在几位老师如单不庵、朱芷春的生活中看到过,鲁迅虽是一代作家,也还是逃不过于宠爱的一关。(笔者自己也是如此,不过,我有了三个儿女,就不像鲁迅那样把儿子看作掌上珠了。)海婴的小名是小红象。(因为林语堂曾誉鲁迅为白象,乃有此名。)他每晚值班看护这个宝贝的儿子,他口中所唱的催眠曲是:

小红,小象,小红象,小象,红红,小象红;小象,小红,小红象,小红,小象,小红红。

鲁迅最怕的是小孩子生病,本来提心吊胆在招呼他,如果一看到发热伤风,就会影响到他的工作。他在日记中,也不时提起海婴的病。遇到了,他几乎是“眠食俱废”。(这和前人所说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又有什么分别?)他在日译《中国小说史略》序中说:“一妻一子也将为累了。”景宋说鲁迅时常对她说:“有了你和海婴的牵累,使我做事时候比较地细心,时常有更多的顾虑。”(鲁迅夫妇,也颇神经过敏,其实,他们在上海并没有危险。)

景宋笔下所写的鲁迅宠爱海婴的情形,和其他父亲溺爱幼子的情形,也并没有多大分别。而一般孩童的好奇心理,也并不在海婴之下。她和鲁迅也并不曾养出天才来。她说鲁迅反对小学教师的鞭打儿童,但有时对海婴也会加以体罚,那是遇到他太执拗顽皮,说不清的时候,要打的时候,他总是临时抓起几张报纸,卷成一个圆筒,照海婴身上轻轻打去,但样子是严肃的。海婴赶快就喊“爸爸,我下回不敢了”。那时,这位父亲看到儿子的楚楚可怜心软下来,面纹也放宽了。跟着这宽容,小孩子最会体察得到,立刻胆子大了,过来抢住那卷纸筒问:“看看这里面有什么东西?”他是要研究纸里面包藏些什么东西来打他。看到是空的,这种研究的迫切心情,引得鲁迅笑起来了。紧跟着父子之间的融融洽洽的聚会,海婴也会小心拘谨一些时候。有一次,海婴也会发表他的意见了,他说:“我做爸爸的时候,不要打儿子的。”鲁迅问他:“如果你的儿子坏得很,你怎么办呢?”他说:“好好地教他,买点东西给他吃。”鲁迅就笑了。他以为,他自己最爱孩子,但是他的儿子的意见,比他更和善,能够送东西给不听话的孩子来做感化工作,这不是近于耶稣的被打了右脸再送左脸去的忍耐了吗?实际却未必能真做得到罢。【笔者也曾和鲁迅讨论过这一问题,我是主张可以打孩童的;但打孩子有几个附加的条件:(一)自己脾气不好时,不要打,所谓不迁怒。(二)全家不一致的不要打,一个打,一个劝,一个去安慰,那就不必打;打的后果比不打坏。(三)没有预期的成果,不要打。所以,鲁迅打海婴,常是失败的。】

景宋有一段描写海婴在书房捣蛋的情形,十分精彩。“小孩子在我们房间,女工来了,也会不知所措。在写字台上,海婴欢喜立在椅子上拿起笔来乱涂,鲁迅是很珍惜一切用具,不肯随便抛弃小小一张纸的;但对于海婴索取纸张时,就是他最喜欢的,给他乱涂,也是满心愿意的。”这又是一幅“爸爸不在时候”的漫画。

在我们眼中那个活着的鲁迅,毕竟是一个常人;他虽说是世故老人,有的举动,却也幼稚得可笑。他的笔锋那么尖刻,对人却相当厚道。他的见识非常远大,却也神经过敏。有一件小事,说起来,大家未必相信。他的儿子海婴,当他逝世时,已经八岁了,却一直不知道他的父亲是鲁迅。这也有小小的因由:那时文网甚密,谣言甚多,也难怪他们都十分敏感的。有一回沈雁冰住在沪西,他的儿子在××小学读书。有一天,那孩子看见他们的老师正在看茅盾的《子夜》,大声叫道:“这是我爸爸做的。”那老师也许是好奇,那天下午,放学回家就跟在那孩子后面走了一大截路,看沈雁冰究竟住在哪里;这可把沈雁冰一家吓坏了,连忙搬了家。还有郁达夫和王映霞的孩子,也是在杭州某小学读书,一路在墙壁上涂着他俩的姓名,指路牌似的把旧交新知引到家中去的。这一类的故事,提醒了鲁迅的警觉,所以海婴就不知道他的父亲是鲁迅了。

许景宋所记的鲁迅教育抚养海婴的故事中,大多是平凡得不值一提的。我觉得鲁迅之为人父,倒像巴金《憩园》那小说中的主人公姚国栋,并不怎样高明的。只有他对孩子的性教育倒是开明合理。她说他对于孩子的性教育,是极平凡的,就是绝对没有神秘性。赤裸的身体,在洗浴的时候,是并不禁止海婴的走出走进的。实体的观察,实物的研究,遇有疑问,随时解答,见惯了双亲,也就对于一切人体都了解,没有什么惊奇了。他时常谈到中国留学生跑到日本的男女共浴场所,往往不敢跑出水面,给日本女人见笑的故事,作为没有习惯训练所致的资料。所以有些外国社会,不惜在野外男女赤裸,共同跳舞的练习,也正是以针对中国一些士大夫阶级的绅士们,满口道学,而偶尔见到异性极普通的用物,也会涉遐想的;变态心理的亟须矫正从孩子时代就开始了。她又说鲁迅对于儿童普通知识的灌输,并不斤斤于青年的研究,他随时随地做常识的晓喻譬解;其中对于电影教育,也在娱乐中取得学识的一种办法,他是尽着机会去做的。鲁迅自己对旧式的背诵,似乎很深恶痛绝。对一般学校的教育制度,也未必满意,他是主张“顺其自然发展”的。(我看鲁迅对于这一问题,也矛盾得很的。)

景宋的回忆文字中,有这么一篇写鲁迅与家庭的,颇有点意思。她说她曾经遇到一位旧时代的官僚亲戚,他每回到家里来,就像一只猫走到一个老鼠窝里一样,立刻声息全无。偶不小心,就听到训斥的告诫说:“我是掌舵的,船怎样走要依我。你们是坐船的,没有我不行,你们不许做声!”这真是专制家长的口吻。鲁迅却相反,不但不像掌舵,倒像坐船的,一任她们意思。自己能动手的就做,没有空,她帮他也可以,但绝不勉强,总要看她的能力而定。对于女工,鲁迅从来是没有呼喊责备过一声的。遇到她不在家,要泡茶了,他就自己捧着茶壶走下楼梯,到厨房去,要他自己动手烧水也可以的。

她说,鲁迅对于日常生活用度的支出,绝不过问;他自己的买书账是记下来的,鲁迅的衣着很随便,却要她多买点衣着。这都是他的通人情之处。他这个家长是容易相处的。孙伏园说:“鲁迅先生的房中总只有床铺、网篮、衣箱、书案这几样东西。万一什么时候要出走,他只要把铺盖一卷,网篮或衣箱任取一样,就是登程的旅客了。他从来不梦想什么是较为安适的生活。他虽是处在家庭中,过的生活却完全是一个独身者。”